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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的砖屋,每块砖均残旧得如同千年化石,仿佛干脆得可以一指戳破;或是放声一吼,也会把整间屋子震塌……这间屋子有多久历史了?一百年?二百年?三百年?抑或,至少已有千年?
以前来找小南传授武功的时候,聂风总是本能地感到,好像一双冷冷的眼睛,在暗地里监视着他……他奇怪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却始终并没对梦怀疑,因他深信,以梦那种乐于帮助贫苦病患的个性,她绝不会是一个坏人,她一定有她的苦衷或难言之隐。
于今他的坚信并未动摇,但不得不来。
缓步走入,这间砖屋外观破旧,内里却不小,分有东西两厢,还有一个偌大的庭园,只是同样已然破落。他在这里见到梦的时候,还吃了一惊,想不到她就那位被无双城的低下城民所由衷称颂的大夫。对于梦拥有这样一间大屋,他并未感到奇怪,即便沦为卖唱,这个世上,有些孝子贤孙虽已五穷六绝,仍会因敬重先人,宁愿穷死饿死也不会卖掉祖先遗留下来的祖屋,那怕没有余钱把屋子修茸,即使满目颓垣败瓦也是好的!
孝是一件好事,可是若被死物禁锢了活人……聂风微微苦笑,秦霜的百无忌惮和梦的尊亲重祖,若是能够折中一下,那该多好?
东厢是梦日常救治病人的地方,她和小南兄妹也住在这里,而西厢,据说住着梦身患怪病的姥姥,不能见光,不便见人,连住在此处已经有一年的小南和小猫也只是闻其声而未见其人,聂风更未曾与之谋面。
是什么样的怪病,连梦的医术也治不好?聂风无意窥人*,且佛渡有缘人,医无不死药,有些病,医术再精湛也无法挽回。现在却想,梦所顾及的,是不是也有那位姥姥在内?
东厢依旧亮着灯,今夜注定有人无眠。
一灯如豆,只堪堪照亮方寸之地,驱不走黑暗,也照不出人心……
伸手为床上的小南小猫轻轻拢上被他们不期然踢开的被子,梦轻嘘一声:“我们去别的地方,不要吵醒了他们。”
来到梦所居的屋内,梦拿起火石,打亮灯,徐徐道:“聂大哥,你能来我很高兴。”灯火掩映下,她脸上深刻的红痕似也不是那么明显,可以令她终于鼓足勇气,抬起头,直视聂风,一双美目,盈盈如梦,赫然闪动着泪光,“但,你不该来……”
聂风微微摇头,心中浮起秦霜那双似笑非笑的清瞳,她应早洞悉他的目的,只是不说,任他前来。
在她看来,他这样做,是一种背叛吧?
但他却没有别的选择。
梦和神不同,无论是她还是秦霜,都不应陷入那种不该存在与她们之间的争斗。
“我是该叫你梦,还是秦姑娘?”
梦短促地笑了一声,笑声中满蕴惆怅:“我没有骗你,也没有骗她。我们只有名,没有姓!”
江湖险诈,隐姓埋名的人大有人在;但只有名,没有姓的却是罕见,要知姓代表血脉传承,对于最重祖先的神州人而言,改姓已然是大不孝,若说无姓,那定然是犯了大过,无颜见列祖列宗,不配姓那个“姓”!
“聂大哥,你若是来劝我离开无双城,就回去吧,不必再说了。”这一句说的异常坚决,梦一眼便看穿聂风的来意,不等他开口就抢先拒绝,或许是因为她虽然同秦霜一般聪敏,心却没有秦霜那般冷硬,若是聂风劝说于她,她说不定就会动摇。
聂风凝眸看着她,若是秦霜被这样看着,定然会回视,直到对方转开,而似也不曾有人能够坚持,便是雄霸,也有些怯于在那双清瞳中照见自身。
但梦,她习惯性地低下头,躲避着他的目光。她有着和秦霜近似的执拗,本质上却是一个温柔的好姑娘。
命运对秦霜残忍,对梦又何尝不残忍。
“梦,离开吧……”有些话,纵然梦不想听,他亦不能不说清楚,不然他又何必乘夜前来。
“若说是为了守护无双城,你也应已看到,独孤一方只知纵容门下骄横跋扈、横行无忌,多行不义,连城主都是如此,无双城还有什么希望?”
“你若是挂念那些低下城民,我可以向你保证,天下会即便攻下无双城,也只诛独孤一方及其走狗,不会累及其他人。”
“天下很大,别处也有很多穷苦之人,无论何处都可以行善,何必非要苦守在这无双城。”
“离开吧,带着小南和小猫一起……”
聂风忽然止声,梦抬起的脸,不知何时已是满脸泪水:“聂大哥,你一心为我考虑,梦,岂能不明白你的苦心,岂能,不领你的,情。但……”
你是否还记得,她要我离开,说的是,一个人!
聂风误会了她的迟疑,温言道:“对了,还有你的姥姥,老人家比较固执,只怕不易说服,但过的几年,待风波平定,你还可以回来。无双城仍在,或许还会变得更好。”
无双城不应是只属于孤一方的私有物,而是应属于生于斯长于其上的民众。对于小民来说,城主是谁,远没有日常的衣食生存更重要。看他们对于独孤一方及其门下的极端忿恨和敢怒不敢言,也许,他们还希望换人统治吧?
梦沉默无言,聂风以为她已经被渐渐说服,心中一喜。但是,这欢喜却未免太早。
若是世间事都用言语可以解决,那么,又如何会有那么多流血牺牲?
梦猝然道:“聂大哥,你来劝我?是否因为你觉得,我就应该妥协退让?”
“无双城就该毁在天下会手上!”
“她,无论想要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
聂风一怔,轻声一叹。双方立场不同,看事情自然会有偏差,但他的确是劝说秦霜无效后,才来寻梦。这一点如何分说?若狭路相逢,无人肯退让,难道真必须如秦霜所说,只能用刀剑来说话?
“因为我认识的秦霜,是看似冷情但从来不会主动伤害别人的人。她亦对我说过,若一人从未沾染血腥,便持刀向她,她也不杀!你不知她对言语是多么注重,从来都言出必随?”
梦紧紧咬住唇,你知道你知道,你为什么未曾注意,为什么不去问问她为什么要那么特别强调?
聂风续道:“而我认识的梦,梦,是心地慈善宁愿牺牲自己也不愿随意牺牲他人的人。”
“当日为小南割脉续筋,本说是自我臂上取筋,但其实小南所续上的经脉,是你自自己臂上取下吧……”
梦悚然一惊:“你,你……”聂风怎么会知道?在她用祖传的麻药将他迷昏后,还特地下刀割破他的手臂,然后细细缝好,做出已经取筋的假象。她不想聂风知道她所付出的牺牲,只因为在聂风在毫不犹豫地愿用自身两成功力挽救小南,坦然将性命交托给她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时,她已经为他的热心而动。
他称赞她的善良救人,却不知她更感动他的信任?
聂风说错的只有一点,小南所需的两寸经脉,她只自自身取出一寸,而另一寸出于……
“若你认为我是偏向于她,我只是,循心而行。她,固是我的师姐,你,也是我的朋友……”她和她,所谓的势不两立,难道不是被人强加?这世间作恶却逍遥的人已经太多,为何就容不下行善救人的人?
朋友吗?梦将自己的头低得更低,徐徐道:“聂大哥你有情有义,我很感激你将我当成朋友,但,义之所在,我,不能够背弃我的祖先,我的……家人……”
这样的话她对秦霜已经说过一次,聂风知道她心志已决,当一个人坚定自己的原则,作为朋友,你如何去劝说她放弃最珍视的东西?
他劝不了秦霜,也劝不了梦。
他只能长叹一声,最后问一个问题:“如果被‘血怨’所伤,会有什么问题?”
“‘血怨’?”梦惊愕的表情绝不似作假,难道她身上的蛊术她也不知?“这好像是一种很罕见的蛊术,我也只是从祖辈遗留的医书上偶然看过……聂大哥你又从何知晓,又是谁被血怨所伤?”
聂风凝看她:“你握过她的手,过后她的手背上,便浮起了红斑……”
难道被种下‘血怨’这个蛊术,梦本身其实并不知情?
梦霍然起身,几乎带翻了桌上的油灯:“她,她……”
对于一名大夫而言,无论何时,都必须保持稳定的心情和一双稳定的手,不然如何去救治病人?但此刻梦声音打颤,指尖亦在簌簌发抖,猝声呼道,“聂大哥,你,你快离开无双城,快走……”
聂风暗暗心惊,是什么叫梦如此惊惶害怕?究竟有什么可怕的事情会发生?
“既然已经来了,怎么不多留一会儿,不要让别人笑话我们待客不诚!”一个异常低沉的老妇声音突然响起,最后一个字音未落,房门蓬地一声被一只手击破,木屑四散而飞。
聂风蘧然起身,他认识这只手,这只带着绣着一条龙的银丝手套,散发着无敌霸气的手,不正是那个引他前往关圣庙的神秘高手的手?
聂风虽然震惊,但反应依然极快,“扑”地俯下腰,正躲开那只直直捏向他喉咙的无敌霸手。不待直起身,足尖一点,已然平平移开数尺,对方从正门而入,堵住出路,但要出去,又何必定要走门。
聂风运力于背,狠狠撞上身后的墙,他早已估量过,这墙虽亦由红砖所铸,但厚不过半尺。只要撞开,他就能够脱身至外间庭院,彼时藉着轻功,无论是战是走,都有了更大的回旋余地。而梦的反应让他更倾向快速离开,不是离开无双城,而是去寻秦霜。
情势,远比他估量的更加危险!
但那双手岂容他轻易脱身。暴喝一声:“那里走!”,猛地向右急速旋动:愈旋愈快,顷刻竟扯动周遭气流,遽成一个无形漩涡,漩涡更似蕴含一股强大无匹的吸力,赫然把急欲脱身的聂风硬生生吸扯回来。
好惊人的功力,竟可以无中生有?聂风已然完全确定,眼前便是那日引他前往关圣庙的神秘高手,甚至,就是那留下“倾城之恋”四个血字的人。
原来答案早在身边,只是,他,选择了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