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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晚上十点。
街道上早已安静下来,白天经历天崩地裂的纺织厂的铁门也已经关得死死的,彷佛一个受了惊吓的人死死闭上的眼皮。这个时候,铁门被擂响了,外面有人大叫:“睡了吗?给我开下门!”
宛如恐惧的人听到可怕的声音,眼皮随便死死闭住不敢看,但眼皮下的眼珠却早开始仓皇乱转了。
铁门后起了一阵喧哗,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放轻了手脚,但门外的人依然可以听到自己彷佛惊起了一窝的绵羊:里面?的脚步声,伴随着惊恐的小声对话,还有金属摩擦的金铁之声,最少十几个人压在了铁门后面和周围;
“谁啊?”里面喧哗了足足半分钟,在声音彻底平静下来后,才隔门传来一声胆怯的询问。
“我啊!齐云璐!有急事找老张!快快快,开门!”门外的人大叫着,听到这声调就知道他肯定是着急的跳着脚说这话的。
门后又是一阵小小的喧哗,如同一群老鼠那般胆怯的在洞口后面商量了很久,大铁门上供人出入的小门打开了,齐云璐立刻低头钻了进去。
一踩进龙川纺织厂的地面,齐云璐就看到自己周围围了十几个人,有人拿着铁棒、有人拿着木棍,还有三把洋枪的枪管在夜色里闪耀金属光芒,当然也有扫帚和倒持的洋酒瓶。
管事就站在齐云璐身边,看了是他,管事松了一口气,把手里的木棍靠着铁门放在地上,从腰里抽出蒲扇扇了起来,还一手猛地拍向自己脖子,那里已经被叮了无数红疙瘩。
“齐老板?这都几点了?你还有大事找我们老板?”管事的惊骇的问道。
齐云璐耸了耸肩膀,没有回答问题,却指着不远处一片破烂席子问道:“你们今天就睡在外边这里了?”
管事的叹了口气说道:“这厂子出这么大事,我们哪里敢松懈,要是晚上还有歹人害我们怎么办?可不得昼夜防守工厂吗?”
说着他一摆手说道:“齐老板,跟我来吧。长老会李医生他们和郑主编也都来了,还没走呢。”
看着前面二层楼上张其结办公室还亮着的灯,管事摇着头叹着气,自言自语道:“今天….唉…..”领着齐云璐匆匆的过去了。
楼里面放纺织机械的大门还被交叉贴了封条,因为宿舍楼也被纵火了,工人们横七竖八的睡在门外走廊和楼梯转角,齐云璐跟着管事的小心翼翼的跨过一个又一个或鼾声如雷或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或闭目叹息的工人,抬头看去,张其结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蜡烛橘黄色的光涌了出来,打在走廊地板上,在黑暗里打出了一个巨大的闪亮“l”。
走得更近一点的时候,门里面的声音也清晰的传了出来,在走廊里回响,别人声音听不大清,只听得见张其结越来越高的声调,光听听这种腔调,就知道张其结是气急败坏了:
“侯长老,你说什么上帝的归上帝的、凯撒的归凯撒?他们在黑我!我难道不是咱们教会的兄弟吗?你们就不帮我?”
“我哪里逃税过?我是没来得及去给外地工人办入籍和补税!什么?两年我都不办?李医生,您坐我这位置试试?我每天有多忙!一天过得就好像五分钟,唰一下就过去了!我确实是有些拖拉,但我真的无心逃税啊!再说谁不逃税啊?我做的,大家也都在做!我缴税还一直是龙川第一呢!”
“侯长老,你要是不帮我,我就和李广西两人一块和刘国建对着干!我们鱼死网破好了!”
“什么?李医生你刚刚说我说的不是基督徒应该讲的?我求上帝帮我啊!但是我自己也得努力做事啊,难道你要我等死吗?”
这时齐云璐终于走到了那个闪亮的“l”光柱前,他推开门:房间里点了两个法国烛台,每个上面都有五根蜡烛,房间里灯火通明,里面四五个人一起扭头朝他看来――李医生和侯长老同张其结站在当地,郑主编坐在沙发上,吃着水果。
“小齐,几点了?你还过来?李广西的信件写好了吗?”看齐云璐来了,张其结神情一振,立刻指着他问道。
齐云璐脸上现出一个大大苦笑,他站在门框里,摊开了手,说道:“老张,广西让我给你捎个话:他退出选举了。”
“你说什么?”张其结登时目瞪口呆,就伸直手臂、瞪着眼、张着嘴愣在哪里,好一会,他才满脸不相信自己耳朵的样子晃了晃脑袋,再次问道。
“李广西退出选举。明天他就去给方秉生赔礼道歉。”齐云璐摇了摇头。
“这是怎么回事?他厂子里也被人丢进尸体了吗?还是通知他明天查税?”张其结几步跑到齐云璐面前,两手握住了齐云璐的肩膀死命的摇晃。
毕竟李广西是张其结唯一的也是最有力量的同盟军,只有联手才有可能取胜,现在听说这唯一的胜利希望离自己而去,张其结怎么肯相信这个事实呢?
齐云璐仍由张其结摇晃着,他抬起头,脸上依然是他平时的微笑,但嘴角下垂,彷佛里面塞着一个黄连,他很为难的说道:“你别问了。也没啥事。反正广西坚决退出了。”
他这时确实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李广西因为在惠州的一个儿子受到威胁,哪里敢再选?而且即便这事,他也害怕被张其结他们知道,要是张其结因为威胁小孩这事闹腾起来,方秉生觉的不满意,他儿子不还是危险吗?
所以他一是心神不定,是立刻接儿子回龙川还是自己去惠州看着儿子,满腹心思都放在这个选择上,二来这样事怎么面对张其结说呢,一个大老爷们被别人整得泪流满面?
他就央求齐云璐代他说退出竞选,但是千万不要说自己儿子的事。
“老张你也别问了,李广西也有苦难言,他反正不会再和方秉生对着干了。”齐云璐看张其结已经僵硬了,他绕过对方架在自己肩膀上的胳膊,安慰的拍了拍张其结的肩,表示同情和理解。
“妈/的!”张其结放开齐云璐,大步走到办公桌前,狠狠一拳砸在办公桌上:用力之大,连上面的一座法国灯台都跳了起来,房间里顿时一暗,烛影乱摇,宛如无数鬼魅在墙壁上穿梭飞舞。
他砸了桌子,就背对众人站着不动,肩膀在微微颤抖。
齐云璐对闻声走过来的工人和管事点了点头,表示没事,然后关上门,踩着猫步,绕过茶几,和郑主编并肩坐在一起,一边盯着张其结,一边伸手拿了个果子吃了起来;吃得很小心,慢慢的咬慢慢的嚼,不放出什么声音。
好一会后,张其结转过身来,握住了李医生的手,他脸上已经不复刚才的铁人硬汉百折不弯的表情,而是一副恐惧惊恐到极致的痉挛表情,眼眶里都转了泪光,他颤声叫道:“李医生,我该怎么办?我要赶紧去求方秉生和刘国建吗?让他们放过我一马?”
“求他们干吗?你为什么不求神宽恕你、帮助你呢?”李医生咦了一声,疑惑的问道。
“求神?!啊!”张其结满脸痛苦的抬起脸,彷佛被李医生问了何不食肉糜的无奈,他低头咆哮道:“神怎么能这么对我?我这几年难道不是为了教会而殚精竭虑吗?不是为了?的荣光而东奔西走吗?我为?做了这么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给我赏赐和回报也就罢了,但?怎么能这么对待我?!!!!”
侯长老看了看张其结要崩溃的脸皮,没有敢说话;并肩坐在沙发上小心咀嚼食物的郑主编和齐云璐更是放慢了嘴部的动作,都不是用牙齿而是用上下颚挤压了。
但是李医生根本面不改色,彷佛面对的不是一个伤心欲绝的可怜老朋友,而依旧是个他经常面对质疑他上帝的不信者,他用决然的语调回应这伤心的质问,这让他说话竟然显得有一种无情与冰冷:“老张,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对神讲话呢?你向神要回报、要赏赐?所谓回报和赏赐,是你先给对方,对方给你等价的金银或者赞许!但你有什么东西可以先给予神的?你所有的东西包括你的生命都是神先赐给你的!!!你没有一样东西是自己的,都是?给你的!!!既然都是神的,神乐意给你就给你,神乐意收回就收回!!!你嚎叫个什么!!!”
这话说得太无情,侯长老无声的吐出一口气,表示很震惊;沙发上的两位吃货一起伸长了脖子等着看张其结的反应。
就好像愤怒的斗犬被兜头拎了一盆冷水,张其结先是目瞪口呆,然后彷徨无措,最后他强忍着眼泪,低下了头,声音已经哽咽了:“我错了…….但是…….我不想这样啊…….”
李医生叹了口气,继续说了起来,但是这些话在旁人耳朵里听来简直更加冷酷无情:
“老张,这次大约是神给你上的课。你以为自己已经荣华富贵了,以为自己才能卓越了;有财富,有名声,到了哪里人都尊敬你,但是这都不是你的,都是神的。你在教会活动的时候,经常带上自己的下属和工人,你一上台他们就热烈鼓掌,他们是真心称赞你见证好吗?是真心觉的你讲道有理吗?他们是怕你吧。
你讲自己见证的时候,总是说你虔诚,所以神给你荣华富贵,可是,像你这样的人有多少呢?席向道弟兄以前比你还有钱,可是神怎么对他呢?让他经营教会书摊;咱们教会里有多少人像你这么成功呢?我们有多少穷人呢?难道说人穷是因为神不爱他吗?或者说,神就是给我们金银的神吗?这样的话和庙里的观音佛祖还有什么不同?!
我们的神不喜欢你看重俗世成功,?看重的是你的心,你真心爱?吗?你是爱?还是爱钱?你真心爱邻舍吗?看看你不仅压低工人工资;礼拜日你工厂也不会不冒烟,担心我们教会说你礼拜日你还工作,你刻意不给工人传道,不让大部分穷工人当基督徒,或者即便是基督徒了,他们也感受不到你的爱;
你让工人一直住在周老三木楼里,这楼没有五十年也有四十年历史了!!!那里我去过几次,巴掌大的地方能住几十个工人,地板上横七竖八的躺着人,即便是工人不是人,是木条箱,仓库里放木条箱也没有你这么放的吧?老鼠、蟑螂、跳蚤、蚊子横行;下雨天雨水从屋顶灌进来,顺着阁楼墙壁一直流到一楼;墙壁上全是窟窿,木板一层一层的钉上比乞丐百衲衣还吓人;一刮风就摇晃,随时都可能塌掉,你在乎过你工人的性命吗?你真缺一座好宿舍的钱吗?或者你希望自己的儿女住在这种地方,得了褥疮,还辛苦工作十六个小时,一周七天不停,直到生了病领你两块大洋被踢出厂子等死吗?这是神教导你这么爱人的吗?”
一席话说得张其结都弯了腰,好像要屁股靠在桌子沿上、手撑在桌面上,才可以立住身体,另一手五指张开虚捂在脸上,指缝之间的脸皮都变成赤红了,他颤抖着说道:“李医生,不要再讲了……”
“李医生,算了,这不是张长老的错,我去过京城工厂也是这样。原来龙川不是很穷吗?”侯长老也劝李医生道。
李医生摇了摇头,却继续说道:“我还记得你在团契说批评范林辉,说他这样不对,那样不对,但是现在想来每句话都是神对你说的。你现在担心什么呢?担心你没有钱了没有工厂了,别人就不会尊重你,你就丢脸了?那么别人是看重你这个人,还是看重你的钱呢?神是看重你这个人,还是看重你的钱呢?又或者有钱的张其结和没钱的张其结难道就不是一个人了吗?”
“你说刘国建陷害你,但是你确实是招募过黑工,确实是逃税过,确实是用外地人用到他们生病干不动了,然后一脚踢开,让他们无家可归失业后在桥洞里和草棚子里等死。你上周自己的讲道就是‘顺服地上的权威’,说即便一个村长也要存温柔的心服从。怎么你自己遇到了刘国建,你就要号召我们去游行呢?我建议你安心等待查税的结果。要交罚金就交吧。至于你要告铁路公司监督不严,让你的货物混入鸦片,我个人作为长老会平信徒是同意你发起诉讼的。但逃税和黑工一事,我却不会赞成你发起任何诉讼和抗议,因为你确实做过。”
听到这话,沙发上的齐云璐和郑主编互相惊异的对望了一眼:李医生虽然因为早年的过失变成了平信徒,但他从来都是长老会最德高望重的人,他说的话,一言九鼎,他既然这么说了,那几乎就是长老会基督徒长老内部投票的最终结果了:长老会仅仅支持纺织厂对铁路公司的诬陷发起诉讼,但不支持纺织厂对抗查税和随之而来的天价处罚。
屋里无人说话了,陷入了一片死寂。
张其结浑身还在颤抖,他还是一手捂着脸,用嘶哑的嗓音的艰难的说道:“小齐……”
“啊?叫我?我在呢!”齐云璐咽下满嘴的食物,口齿不清的回应道。
“明天你带着图纸来找我,我们商量一下,你再勘察一下地理,我先拆了那老宿舍,你给我建一个砖石的西洋筒子楼当宿舍吧。”张其结慢慢的说道。
“好啊!”齐云璐一愣,接着欣喜若狂的叫道:“不用勘察了!我早就替你做过了!明天我就带图纸来!,放心,这种筒子楼我最擅长了,保管你用一百年,而且好看……”
张其结捂着脸,挥了挥手,制止了齐云璐絮絮叨叨的表白自己的卓越工程能力,他说道:“天太晚了,我需要自己安静一下,能否请各位先离开?”
大家赶紧起身告辞,鱼贯走了出去。
张其结锁上房门,咔嚓一下跪在地上,双手交叉握拳,看着玻璃上摇晃的光影,两行眼泪从脸上流了下来,他低声哭泣着,叫道:“我的主啊!昨天,仅仅是昨天,我还在想自己得了议员、有了权力,可以呼风唤雨,把这个纺织厂变得更加的赚钱,我也变成龙川县的第一号大人物,甚至于我的功劳和金钱让皇帝都会召见我!但是仅仅一天,我就变成了一个可怜虫!主啊,《路加福音》里讲:――有一个财主,田产丰盛。自己心里思想说,我的出产没有地方收藏,怎么办呢?又说,我要这么办。要把我的仓房拆了,另盖更大的。在那里好收藏我一切的粮食和财物。然后要对我的灵魂说,灵魂哪,你有许多财物积存,可作多年的费用。只管安安逸逸的吃喝快乐吧。神却对他说,无知的人哪,今夜必要你的灵魂。你所预备的,要归谁呢?――主啊,我就是这个愚蠢的财主啊,你用耳光抽醒了我,我的傲慢和贪婪是何等的可笑啊,主啊,救救我吧,我错了!宽恕我的罪过,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救救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