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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王朝,承元二十三年六月十四。
大周皇宫大兴宫东南角的珑翠宫,乃是承元帝宠妃淑贵妃的寝殿。
话说,十三年前承元帝微服出宫,遇到了当时身为皇商杨家嫡次女的淑贵妃,惊为天人。次年,承元朝第三次采选宫妃,承元帝特地下旨意到杨家,点名杨氏女参加此次选秀。
但不巧的是,杨氏在采选之前得了重病,无法起身。即使如此,承元帝便直接下了圣旨,礼聘杨氏为淑妃,命其病愈之后入宫。
淑妃入宫之后果然受尽万千宠爱,第二年便生下了七皇子,晋位贵妃,破例保留淑字封号,尊称淑贵妃,在这大周后宫中只在皇后一人之下。三年前,皇后因文孝太子的英年早逝,郁结于心而薨世,承元帝未再立皇后。故淑贵妃成了实际上的后宫之主,代掌凤印,统驭六宫。
只可惜红颜薄命,淑贵妃近年来病弱体虚,太医看过也只说贵妃心中郁结难解,便药石罔治。承元帝大怒,下令太医署全力救治。即使如此,淑贵妃仍旧整天郁郁寡欢,在拖了两三年之后,终究于六月初八撒手而去。
承元帝伤心之下,追封淑贵妃为淑慧皇贵妃,命礼部按皇贵妃的规制郑重置办葬礼。
珑翠宫中亭台楼阁,假石林立,样样巧夺天工。寝殿内古玩摆设,珍品繁多,几乎一桌一椅都彰显着宠妃的身份。只如今这寝殿已成了淑慧皇贵妃的灵堂,四周摆着白色的灵幡,正中是一副黑色的楠木寿棺。按淑慧皇贵妃的品阶,寿棺上雕着九只青鸾,鎏金华丽,在朵朵祥云中飞升而去。
三天前,宫中的祭仪将将过了一半,伤心欲绝的皇贵妃亲子--七皇子韶亓箫哭倒在灵堂上。太医救治之后,回禀承元帝,七皇子乃是伤心过度,加上天气炎热才致中暑晕倒,休息几日便无事。
而昏倒后醒来的韶亓箫先是眼神惊惶的看着殿中人许久,直到其贴身小太监康平端上一碗药来,再三劝说其服下,韶亓箫才在定定的看了他许久之后,接过药碗一气喝下从前他极不喜欢的苦药。
待得韶亓箫自觉好了一些,便立即回到前殿,为生母守灵。只他停止了一刻不停的哭灵,只在这灵堂静默的跪着,时而望着生母的棺柩发呆,时而惊惧未消地观察着四周。
堂下伺候的几个小太监被他偶尔紧盯的目光看得渗人,竟窃窃私语起来。
“七殿下不会是被打击得太过,这里坏了吧?”略高些的小太监名叫平子,正点着自己的脑袋,对着身旁的人说。
听着这话的小太监名叫安子,与平子两人同是珑翠宫中的守门小太监,两人同住一屋,比其他人感情略好些。安子胆小,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你浑说些什么?!自己找死,可别连累我。”
平子急道:“咱们都是珑翠宫的老人了,要是七殿下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出了点儿什么事儿,上头怪咱们伺候不周怎么办?!”
他真不是想在主子背后说闲话,而是七殿下真有点儿什么不对劲儿的话,第一个受难的绝对是他们这些底下人!尤其平日对宫人极宽厚的淑贵妃如今去了,再没人会为他们求情了!
“……可…七殿下看着很正常啊…”安子也惊慌起来。
平子说道:“不说七殿下看人的样子有些不对。”他瞄瞄身边没什么异常的人,才凑过去跟安子说道,“我前两天听见,七殿下在问康平他几岁了。康平说他十六,七殿下却像是不相信似的反复问了好几遍,还问他什么时候到珑翠宫的,又是什么时候到殿下身边伺候的云云,仿佛七殿下自个儿都不记得这样的琐事了似的。”
被他这么一说,安子也记起一些事来。他扯扯平子的衣袖,说:“好像……我昨天也听到七殿下问林嬷嬷她几岁了,也是这样反复问着林嬷嬷入宫的时间。哦!殿下还问了林嬷嬷家里有几个孙子孙女!”
平子惊诧道:“林嬷嬷家不是一个孙子孙女都没有吗?!”
林嬷嬷原是皇贵妃的乳娘,是皇贵妃进宫时带进来的老人了,在这珑翠宫中极有体面。她全家都是皇贵妃的娘家--皇商杨府的家生世仆,得杨府看重,按说是春风得意了的,但林嬷嬷家中却一直有一桩恼心事--林嬷嬷只得一女一子,大女儿还好,原也是皇贵妃身边伺候的一等大丫鬟,只皇贵妃入宫之前做主许给了一名与她情投意合的杨府管事,夫妻两人感情甚笃已育了两子两女;小儿子子嗣上却极为不顺,如今快三十了还未有一儿半女。
因而,平日里极少有人在林嬷嬷面前提起子嗣、孙子这些事,七殿下从前对林嬷嬷也算尊敬,也从未问过这样戳林嬷嬷心窝子的话。这几日却忽然问起了这个,着实有些不同寻常。
“不会七殿下的……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吧?”安子原本不信,这会儿回想起来却也有些不肯定了。不然怎么好好的,弄得像突然不记得很多事情了一般?
平子也是心里没底:“七殿下晕倒的时候,太医说殿下烧得有些厉害,会不会是烧坏了……”
“你们在说什么?”一道温和之中饱含告诫的声音响起。
安子和平子两人吓了一跳,转身对着来人,腿软的跪下请罪:“五殿下!”
来人正是承元帝第五子、十九岁的颍郡公韶亓荇。韶亓荇的母妃只是平民良家女,因是承元帝潜邸时的老人,承元帝登极之后在大兴宫中原也有几分体面,可惜她福薄,在生韶亓荇时香消玉殒。
韶亓荇温和清雅,待人宽和,宫中上下人等皆对这位五殿下很是称赞,不因他身后没有母族而看轻了他。但再温和,平子安子两个被听见了背后嚼主子舌根,也是惶恐不安。
韶亓荇看着眼前这两个害怕得直发抖的小太监,问:“七弟呢?”
平子不敢迟疑,立即答道:“殿下还守在皇贵妃娘娘的灵堂上。”
韶亓荇侧身往殿中望去,只见到灵幡背后,露出来一小截孝衣的襟摆。想到今天的举哀已过,韶亓箫必定又把伺候的人赶出来,自己一人守着生母的棺木了。
韶亓荇心道,他这个七弟本性虽有些淘气,却对在意之人用情极深。淑慧皇贵妃的薨世对他的打击比谁都大,连他的父皇都恐不及一半。前几日只跪在灵前就哭个不停,连父皇也劝不住他,索性让他好好哭一场,也算是纾解心中郁气。
谁知他一连哭了三日灵,到最后竟还哭晕了过去。再醒来便是沉默寡言起来,每日只安安静静地跪坐在皇贵妃棺旁,除非他自己开口,否则除了父皇,谁与他说话他都几无反应,与从前的活泼好动简直天壤之别。
韶亓荇摆摆手,先让两个小太监各司其职去。平子与安子如蒙大赦,嘴里一致喊着“多谢五殿下”,便屁滚尿流的回过去守门了。
韶亓荇走进灵堂,先掸衣净手为淑慧皇贵妃上过三炷香,才走到韶亓箫身边同样跪坐下来,温声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七弟就算为了皇贵妃,也要多多保重自己。想必娘娘在天之灵,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为她弄坏了身体。”
从他进来起,韶亓箫一直低着头,静默的盯着棺木一角的鎏金祥云刻木。此刻,听着韶亓荇的殷殷叮嘱,他也一丝反应都无。
就在韶亓荇以为又要白来一趟时,却见韶亓箫抬起了头,望了望他便开了口:“多谢五皇兄关怀,我不会有事的。”他的声音因为几天来的少言,听起来有些嘶哑。
“你能想得开就好。明日,皇贵妃就要起灵到皇陵了。再有四十二日才要下葬,到时扶灵摔盆之事还得七弟来,七弟万要好好休息,也好送皇贵妃最后一程,既是全了母子之情,也是让皇贵妃走得安心。”按大周朝皇贵妃的葬仪规制,在宫中可停灵七日,得宗室家眷与朝中诰命夫人哭灵,随后棺木起灵到皇陵停灵四十二日,合计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方可下葬。
韶亓荇一边说着,一边欣慰地微抿着嘴角,看上去是真心为他能看得开而欣喜着,左手却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玦。
韶亓箫一看便知,这是他每次自觉胜利在望、心中得意时的小动作,而当真正心想事成时,他则喜欢悠悠的转动拇指上的扳指。
韶亓箫心中苦笑,前世的他太过信任韶亓荇,总以为他自己待韶亓荇可以两肋插刀,韶亓荇待自己也该当是兄弟情深。除了阿禾这一抹心底最隐秘的色彩,他有什么话、有什么事,都喜欢跟韶亓荇分享。
可惜直到最后才发现,自己在韶亓荇那里,恐怕就只是一只聚宝盆而已。即使他为了他这个“兄弟”,违背了母妃的临终遗言。
韶亓箫面上不动声色,哑声说道:“请五皇兄放心。今后,我会保重自己,不会再让母妃九泉下不安的。”
韶亓荇听着这话,莫名觉得他义有所指,却似乎也没什么不对,略想一下也就放下了。他知过犹不及,又宽慰了他几句,便告辞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