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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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尊曾经与我说,有时候也许长生无尽的寿命反而得来孤独,强大无匹的能力只能造就毁灭;而修行者……谁也逃不脱七情六欲,悲欢离合。

    白将离行走在漫长而虚无的甬道之中,眉目之中被这些时日的战事磨去了平静,反而平添出几分狠厉与决绝来。一个人走得越久,便容易回忆起过往的俗事繁琐,之前师兄那般亲近之举,总难免叫他想起师尊。

    在自己十岁之前,师母还未病逝的时候,那时师尊时常留于宗中,因他剑术高超,性子还有些冷傲,对自己虽算亲近,两人的感情却也不算太好,倒是师母,对自己温柔体贴,对师尊关怀备至。师母死去的太久,自己唯独能记得的,只有那女子温婉的半边面容,与常年苦涩微笑着的唇角。

    师尊与师母的感情,并不算好。师尊总是嫌弃师母繁琐唠叨,爱纠缠一些小事,便是偶然让师母观剑也是因着自己兴致,便也不怎么与师母说话。但师母总说,他还是愿意与我在一块的。

    白将离大概永远无法明白如此卑微无求的感情。

    师母死于春花烂漫的时节,满屋生香,抹去她一身的死气缠绵。她生来便是性情温婉的女子,死时也未曾强求什么,只是她大抵还是难过师尊未能来看她的最后一面。白将离记得她闭上眼睛时笑得既伤心又淡然,眼中像是什么湮灭尽了一般,随了她那逐渐冰冷的身体与闭合上的温柔瞳孔。

    那成了白将离幼年的梦魇,那也是他第一次看见一条生命的流逝与消散。

    而当时的师尊,依旧不知情况,他斩却了妖兽,拯救苍生,却换不得他发妻的性命。白将离还记得他欢天喜地般的握着剑走进来,却凝滞在床前,看着与他相守数十年的妻子,珍爱的佩剑落在了地上。小小的白将离害怕而畏惧的看着师尊,吓得跑出去,却听见屋内一点声息也没有,直至晚夜,他送来饭菜,才看见师尊抱着师母,满脸泪痕。

    他将这个死去的女人抱入怀中,泣不成声,颓然至极。白将离不知所措,又有长辈前来,喝斥师尊,叫他振作,人来来往往的走了一批又一批。三日后,师母便下葬了,师尊却也变得不喜爱留在宗中,不喜爱与人交际,变得既沉默,又寡言起来。

    这条路又变得炙热起来,周遭的黑暗化作火海,火舌侵袭了白将离的衣角,他平静的倾身侧开,从这条火路上弯弯绕绕开。他的脑中随着这些美艳而无尽的火焰,反反复复的想起了师尊绝望的面孔……

    ……

    “生时我只觉其蠢笨,但死后却只余下挂念。……”数十年后的忌日,师尊坐在师母的坟前,摆上了她爱吃的小松糕,“从此心中再无对她半分轻蔑,世间最苦痛莫过逝者不能追,终是抱憾。我还忆起当初练剑习法不过未遂她愿,结果却本末倒置,如今思来,孑然一身也是活该……”

    ……

    白将离轻轻越过流星焰火,忽就脑中晃出师兄矜持得体的温柔笑意来,低沉而略带一些哑意,告诉他:“事多扑朔,你好生珍重,若有什么难事,纵我无法可解,但听上一听,却也是愿意的。”

    而那双唇,方吻过他。

    ……

    “我去了一些当初她喜爱的地方,心中便越发沉痛,宁教她弃了我,也不愿她离去。”师尊烧毁了一堆又一堆的纸钱,“冲动之下,我也曾去寻她的魂魄,但那又如何呢?饮尽忘川水,她便再也不是我的妻。若现下是和离,我还能远远见她一面,如此她沉眠地下,我却缠绵这人世,与行尸走肉,又有何异?”

    ……

    手腕轻侧,白将离挥绝火墙,跃出断崖,直直闯入下一境界,脑中便想起那日带走乌黎不久后的清晨,师兄流泪的模样。他曾见过师尊绝望的泪面,却与师兄是不同,师兄的眼泪更为沉寂一些,仿佛是送去那些不能挽留的,却猝不及防的东西一样。

    ……

    “这便是报应。我的罪,我的孽……因果自偿。”师尊站在山头上,笑着无声流下泪来,“知是红尘心,甘做无情人。哈哈哈哈哈哈——!!!!”

    ……

    白将离挥去满脑琐思,自师母死后,师尊仿佛便老去了一般,待他人皆倦怠了,唯独与白将离亲密,大约是觉得他像是自己的孩子,是这世间仅剩的亲人了。现在……自己又有了师兄与玉英……

    还好,还好。

    白将离闭上眼睛微微笑了起来,伤口的痛楚似乎都远离了一样,他深深的吐出一口气来,瞬间叫高温化作了气。

    还好,我还什么都没有失去,不必如同师尊一样,后悔莫及……便倾性命又如何?

    “哎呀哎呀……这不是阐提灭生带来的小家伙吗?怎么,跟那大和尚走散了吗?”粘腻而又拖长了腔调的女音足以引起人的反感,白将离微微眯起眼睛,顿下了脚步,倒也未曾被激怒。对方实力太强,贸然出击恐怕是害无益。

    火女出现的时候,周身的火焰似乎又强盛了几分,但真正吸去白将离眼光的,却是她脖中悬挂的玉蝴蝶,那块玉蝴蝶是沁了血的纯白玉,虽不算独一无二,但若裂缝与磨损处也一模一样,可就有些叫人难信了。玉蝴蝶的尾部有些焦黑,似是常年被火焰熏陶一般,而师尊离开宗门,恐怕换算人间,也已有数载……

    白将离几乎屏住了呼吸,心脏都要停下来一般。

    师尊那么追悔莫及,师母唯一遗留的玉蝴蝶他自是珍逾性命,可如今玉蝴蝶落入他人之手,师尊恐怕……

    白将离闭了闭眼睛,怆然巨痛自心头蔓延而开,竟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闷,眼前一阵阵的发黑。蕳清曾在海底城告诉他玉英宗灭门之事,他却不知真正的失去会是这样,这种压抑感像是穿过了许多屏障一样,在心头最柔软的地方落下一刀,你却只能眼见它腐烂化脓,无法可施。

    “啧啧啧,还是个怕羞的小家伙呀。”火女轻佻肆意的声音还在耳边游荡,激得脑海一片昏涨。白将离猛然睁开双眼,他的眼中溢满了鲜血,世间万物都像淡化了下来一样,但也变得愈发清晰了,火女惊恐的神情倒映在他的眼中,他看清了火女身体的每一寸与每一分,这个方才令他觉得强大无比的存在,瞬间便成路边蝼蚁,只要他愿意,便可以轻易折断。

    火女步步后退,惊慌失措的看着步步逼近的白将离,却无论如何也抵不过对方身上铺天盖地扑来的强大威势,瞬间便被掐住了喉咙,尖锐的高叫出声:“你竟然是……你竟然是!”但当白将离收紧了手臂时,却也没了声息,只是胡乱挣扎着。

    “将它给我。”白将离既不悲,也不喜。只是纯属因为火女的吵嚷而皱起了眉毛,伸出手去抓住了火女脖上挂着的玉蝴蝶,瞬间扯断。而随着他暴戾的力道,火女的脖颈也轻而易举的被折断,脆然的足够人听见骨头断裂的任何一丝声音。女子瞪大了双瞳看着白将离死去,对方却并没有太在意,他只是一手提着火女的头颅,手上忽然便燃起了烈焰,烧灼着尸体。

    方才还装作死样的火女再次尖叫了起来,却于白将离手中化作灰烬。

    四周忽就恢复成了宫殿模样,一条长梯铺展开来,白将离并没有在意,他只是四下搜寻着,最终在墙角中看见了师尊的佩剑,已生锈腐烂,有些地方还化作了铁水,破损不堪。他双指拂过这柄长剑,神情毫无悲意,半晌才静静说道:“师尊,日后再不必悔恨痛苦,也是大解脱。”

    想见师兄。

    这个念头忽然就翻天覆地的涌了上来,白将离将玉蝴蝶放入怀中,准备待与师兄相见后,一同去为师母扫墓,之后再将玉蝴蝶与师母一同葬下,再一同去寻玉英。日后坎坷也好,艰苦也罢,便与师兄玉英一同,再不分离。

    白将离静静的迈开了步子,他的眼红似血,漠然无情,一时半会竟如死人一般,毫无半分波动,然后一步一步的往长梯下行去。

    长梯的尽头通往一处囚笼,玄铁锁链扯动上方穹顶,数十条锁链却只囚着一个瞎子。

    眸中的血色逐渐褪去,随之相反的是灼热的痛感不断在眼瞳中浮现,剧烈的痛苦几乎令他看不清前方。方才被强压下的仇恨与痛苦,并着渴求一同翻涌上来,刺激着大脑,几乎令白将离痛苦的睁不开眼来,面部似乎都扭曲了一般,只能单膝跪在地上,勉力支撑。

    “我将它赠给你数百年,你却还是未能掌控,这委实令我失望至极。”

    瞎子轻声说了话,他似乎还动了动,玄铁锁链发出剧烈的重响,可瞎子的声音却清且稳的,虽未提高,却叫人听得分明清楚。

    但从眼睛处传来的无尽痛苦终究淹没了白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