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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下了山之后,便回到了城中,准备先用过午饭后再给琼萝添置些衣物玩具。
城中已然热闹起来了,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摊子商贩较于之前也多了不少,自然姑娘家也多了许多,不说那些大胆妇人,便是一些闺秀或是贫家女子都频频向白将离这处抛来目光。徐岫牵着琼萝看了看毫无所觉的白将离,竟忍不住笑了起来,白将离侧了侧头,似乎有些疑惑,但并未问出口。
既然白将离不问,徐岫自然也不会说,倒是琼萝好奇的看看徐岫,又转头去看看白将离,不知为何突然也咯咯笑起来。
只是三人走到一处茶摊的时候,徐岫忽见巷口一抹绿影翩然而过,发髻高挽,但模样确实是白玉英无误,便不由一顿。琼萝正四下看着路边的糖葫芦与糕点摊子,冷不防被徐岫抓着手塞到白将离手中,然后便听见他道:“乖萝儿,叔叔去见个熟人,你在这儿与你师父喝壶茶歇息歇息,等叔叔回来好吗?”
琼萝乖乖的点了点头,白将离也自松了手,徐岫虽有心想对他说明,却怕追丢了人或是误会了空欢喜一场,便打算待之后再讲,立刻追了上去。
所幸那绿影走得也不快,她绕过巷口,路过座石桥,穿过了两条街后,终于停在了一间偏僻少人烟的院子前。这间院子临着条横穿了朝凤城南北的小河,周遭栽种了些杨柳,清风吹过,柳条拂面,煞是一副清幽的雅致景象。
徐岫追她到院门口,见她进了门,转过身来关门的模样,的确与白玉英一模一样,只是她的面容,似乎多了一分端庄严肃,少了几分活泼可爱。
虽说世事沧桑,人世艰辛……
徐岫有些黯然。
若说这些年来见过的女子之中,他对其最为感情深厚的,不是蕳清,而是玉英。蕳清夫人固然一路相助,可她也睿智聪颖,这世上能够胜她的的人——先不说女人,恐怕男人也没有几个,几乎每一次与她相见,都叫徐岫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种感觉即使在蕳清救过自己一命后仍无法消逝。
而且蕳清无需他人担心,可白玉英不一样,玉英生性天然纯净,极是单纯可爱,又惯来依赖他人,之后虽因意外而分开,徐岫面上未曾提过,之后又因白将离焦头烂额,可对白玉英亦是隐隐约约有些担忧关心。后来魂归正体后,从凤清臣、蕳清与君欢处得知玉英失踪,唯独剩下独女琼萝,恐怕是……
怎么会在这里见到玉英?而且这么多年,又是这么近,她为什么不来看看琼萝?
徐岫看了看院子边的矮墙,想了下直接跳了上去,身子一倾,往墙内扫视了一番。院子里只有一口井,一架兵器架,四角栽着树,白玉英站在兵器架边,整个看过去空空荡荡的。徐岫走了两步,将身形藏在树后,坐了下来,几缕柳条打在他眼前,他伸手轻轻一压,免得遮住视线。
白玉英穿着身淡绿留仙裙,发上挽着青玉步摇,梳着一个妇人的发髻,面上早已没了徐岫熟悉的羞涩腼腆,独剩下一种铅华洗尽的淡漠。她从架上拔出一柄剑来,两根纤长玉指轻轻掠过剑锋,她已经是个很好的剑客了,徐岫看她的样子,应该是已经见过血杀过人了,因为她整个人,已经变得非常不同了。
这时候从屋子里走出来一个穿着月白长袍的冷峻青年,走下台阶站在了白玉英身后,满目柔情,徐岫对这种目光再熟悉不过了,不由心下一动。随后青年说道:“师父,您今日不出门吗?”
师徒?
白玉英摇摇头,神色有些伤感,她转过来看着那青年,淡淡说道:“罗浮,你那一招‘玉梅落风’练好了吗?”
……罗浮?!
徐岫的脸色登时就变了,紧紧的盯着那青年,他的侧面似乎与脑海中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黑衣男人渐渐重合起来,面色顿时大变,心道:“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啊!”
他心神大乱,险些从墙上掉下去,可这足以叫白玉英发现了。
“是望天机先生吗?”
白玉英似乎也并没有惊讶,只是静静转过身来,她声音清柔婉转,比徐岫印象中哑了不少,但依旧动听可人,叫徐岫仿佛见到了当年的白玉英一样。徐岫半晌没动,白玉英便又对罗浮说道:“你回屋里去罢,我要与先生谈谈,你好去研习一下,我晚上要教你新招。”
罗浮似乎有些不愿,但很是听话的回去了。
待罗浮走了,白玉英又唤了一声徐岫,徐岫这才跳进了院子,仔细看了看她,然后微微叹了口气:“你识得我?”
白玉英笑了笑,看了他一眼,又低头去看手中的长剑,声音轻柔道:“这百年来,出入云隐鹤鸣的人不少,可能与师兄同出同进,又能叫萝儿喜欢的人却惟独只有天机先生一位。妾身罗白氏。”
“玉英……”徐岫看她成熟冷静的模样,心总是肉做的,不禁有些难过。
白玉英的笑微微敛收了起来,低下头淡淡道:“是师兄叫先生来寻我的吗?”但她见徐岫摇了摇头,不禁又有些紧张,问道,“难道是萝儿知道了?!”可徐岫还是摇了摇头。
“玉英……你如今,可还希望有人为了你不顾一切,为了你舍尽清修……哪怕与天地对抗?断去大道的念头?”徐岫叹了口气,温柔的看着眼前这名女子,脸上忍不住流露出爱怜备至的神色来,伸出手去撩了撩白玉英的鬓角,“你的两位师兄,永远是你的家人。”
白玉英看着他,竟好似有些无法置信,呆呆出了神,老半晌便见她两行眼泪流了下来,瞬间扑到徐岫怀里去,痛哭失声:“师兄……师兄……”竟半晌说不出别的话来,她这样的神态,竟还如当年那可怜爱吃醋的的少女一样,叫徐岫看了也想起这些年岁的翻覆无常,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也忍不住要流下泪来。
“玉英,你吃苦了。”徐岫拍了拍白玉英的背,等白玉英哭缓了过来,两个人才分了开来。
白玉英擦拭了眼泪,眼眶依旧是红红的,在外头不便说话,便招呼徐岫进了屋中。
两人入了室中,白玉英又去关了窗扇,屋内依旧亮堂,便坐在一边的矮榻上。白玉英早失了之前那平静成熟的模样,眼圈红红的依偎在徐岫怀里,像是雏鸟寻到父母的怀抱一样。她似乎本想说什么话,又忍不住哭出声来,吸了吸鼻子,也不去管什么姑娘家的形象,将头埋在徐岫怀里,带着浓浓鼻音道:“师兄,你一定也受了许多苦。对了,你怎么成如今这样了。”
徐岫摇摇头,叹道:“说来话长,其中缘分因果杂乱,我也不知该怎么说。”
其实比起白将离,白玉英与荀修的师兄妹感情要更深厚一些,更倾向荀修一些。但徐岫待白玉英好是发自真心,白玉英依赖荀修或是徐岫,也是同样,所以徐岫对相认倒也没有什么心理障碍。
白玉英在他怀里点了点头,抽了口气来,哽咽了几声,抹了抹眼泪,微微笑道:“那将离师兄知道吗?”她顿了顿,又道,“想来他是知道的。”
“不。他不知道。”徐岫摇摇头,“而且绝不能叫他知道,玉英你要答应我,绝不可以与他说。”
白玉英有些疑惑,从他怀中抬起头来,摇了摇头以示不明。
徐岫温柔的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说道:“傻玉英,师兄自有理由,待机缘到了,我自己便与你将离师兄说,你不必担心。”白玉英这才点了点头,又可怜的叫了几声师兄,投到徐岫怀里,身子微微发颤,似乎喜不自胜。
“好吧,与我说说,你是怎样一个情况?怎么也不去寻你将离师兄,既然无恙,为何不亲自抚养萝儿?”徐岫抚着白玉英的长发,还是忍不下心说出责怪的话来,便只是轻柔问着。
白玉英在他怀里闭了闭眼,仿佛是想起了什么痛苦的回忆来,忍不住颤抖起来。徐岫也不迫她,只等她自己缓和过来,才慢慢说起往事了。
原来之前所见的那名冷峻青年,的确是罗浮,不过是投了轮回的罗浮,这已是罗浮的第三世了。第一世界罗浮阳寿尽时,正是徐岫死后四十余年后,白玉英以清修相护,正值着天道混乱,竟被她掩过耳目,罗浮入了一具死婴躯内,记忆犹存,这是第二世。第二世待罗浮长大后,两人就成了亲,罗浮恐寿命苦短,想要一个孩子给白玉英作伴。
这个孩子就是琼萝。
琼萝出生后,竟日趋虚弱起来,病怏怏的,两人初为人父人母,担忧不已,直至有一日遇上一名道人,方才道破乾坤——罗浮的命格主七杀,斩道之身,便要将自身的命格抹去,将运势与寿命转给琼萝,否则琼萝活不过三岁,而且三年寿限中还要受疾病之苦。
可抹去命格,与自杀又有什么区别?甚至要更为严重些,若稍有不慎,恐要魂飞魄散。虽说琼萝本是罗浮怕自己死后白玉英难过才降生于世,可孩子毕竟是父母心头肉,两人怎能舍下亲生骨肉,眼睁睁看她去死。
罗浮自也就逆天改命,为琼萝求取一线生机,但琼萝也因此压制了命数,本来她现在应是与现下的罗浮差不多年岁,甚至还要大上一些,可她命数被父亲压制,运势被扭转,寿命被延伸;数十年来便以一个婴儿的样子活着。之后罗浮奄奄一息,白玉英抱着琼萝陪着他走完最后一程,误以为罗浮魂飞魄散,心中不由死志萌生,便将琼萝托付到将离那儿。
结果后来,哪知荀修也已死去,白将离(其实是君欢)竟好似行尸走肉了一般,白玉英便将琼萝托付给他,期望白将离会因为这个孩子激起生机。之后白玉英赶回去,发现罗浮精魄未散,魂魄入了轮回,白玉英追踪他的魂魄到现在的罗浮身上,他的魂魄太虚弱了,白玉英几乎不敢离开,守护在罗浮身边,一边以清灵之力温养罗浮的魂魄,一边将其他前来寻仇或是打算吞噬罗浮魂魄的妖魔鬼怪灭杀。
罗浮长至十余岁,方才魂魄稳定,白玉英才得半口空闲先去探望琼萝。她虽想过与琼萝相认,但又觉得羞愧难过,不希望自己这个不称职的母亲打扰到琼萝如今安静的生活;即便如此,琼萝每年的生辰,她也时常编些花环草蚱蜢之类的小东西放在琼萝屋外,第一次她害怕自己暴露,之后看琼萝当做山间精灵赠她的礼物,便也就年年延续了下来。
只是之后久了,她的修为大退,便再也不敢再上山了,因为云隐鹤鸣的结界已经足以伤到她了。
直至如今。
“……”
听罢白玉英一席话来,徐岫简直说不出别的话,半晌才怜惜的拍拍白玉英的背脊:“玉英……”他顿了顿,又觉得仿佛自己说什么话,也无法安慰这个可怜女子曾经独自经历的那种丧夫失女的痛苦,便轻柔说道,“你不要害怕,琼萝……琼萝是个孝顺孩子,她定会喜欢你的,子不嫌母丑,你与罗浮都是……很好的父母。”
白玉英破涕而笑,抬起头来看着徐岫,满面欢喜:“真的吗?”
徐岫伸手擦拭了她柔软的面颊,点了点头,忽又问道:“这百年来,玉英你后悔过吗?若不是罗浮,你寻个称心如意的道侣,恐怕不会成如今这般模样吧。”
白玉英在他怀里闷笑出声,眼泪又顺着徐岫的指尖不停的流下来:“我怎么会后悔呢,我绝不会后悔的……喜欢上罗浮,跟罗浮成亲,为了他撇下琼萝,我虽然恨自己无能,却绝不后悔。甚至于这种痛苦……也是一种甜美。”她从徐岫怀里脱出身来,捂住心口,微微侧了侧头。
“师兄一定想不到,到如今,我只要在别人口中听见夸他的话,又或是说到他的传闻。我都要留下来,等到听完了,人散了,才肯离开……他们说的时候,只盼他们多说一些,再多说一些。”白玉英低下头去,鸦黑的睫毛上坠满了泪珠,面上的笑容似乎都带着疼痛的幸福,“罗浮送我的第一朵花,他第一次抱我,他第一次对我说喜欢……我都记得。哪怕之后他离我而去,哪怕之后他选择的是萝儿,我也从不怪他,要是可以,我也宁愿为萝儿改命的是自己。只要他活着,他还在世……我就不觉得痛苦。”
徐岫突兀就冷静下来了,他似乎能彻底确认自己对白将离的感情了,便不由微微笑起来。
“你既然不方便上山,我虽不知道为何你不愿去寻将离,但我也不会究根探底。只是你这样未免可怜了些,我以后时常带萝儿来见你,好吗?”徐岫轻柔的拍了拍白玉英的手。
白玉英忍不住笑了起来:“真的?”
徐岫点了点头,白玉英似乎是开心的不得了,竟不知如何表达了,出门去舞了一段剑。之后两人又说了些琐事,徐岫这才离开。
白将离啊……呵,白将离。
徐岫开开心心的走入巷子打算回去,心里一片温柔难言,只期盼着赶紧跟他们回到山上去,好好的抱着白将离亲上几口,腻歪一阵。
而且萝儿啊……萝儿……
琼萝?!
徐岫忽然脑子里一轰隆,想起一句话来。
圣婴琼萝,于天道倾覆之时所生,命数为生父相覆,寿命其延;其母所护,日切关怀。生性纯净可爱,曾居于婴儿之时更改命数,搁置数十余年……终,化世间清气,不复存在。
徐岫脸色顿时惨白了起来,哆嗦了一会嘴唇,竟说不出半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