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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郎说,夫人身子不适,不能操心。如今三爷手中有两百亩地,也很过得日子,不必时时来这边诉苦。二郎夫妻多费些心,勤心操持,想必生活不难。这府里的事,自有人管,三爷大可放心管着自己那边。若三爷宅中家风正了,上下有序,行止有仪,倒可以与他置办一所宅子。不然,这府里自有开支,恐无暇顾及。”
小环说得眉飞色舞,将大郎那威严的神色与三爷进之那红红白白的脸色描摹的绘声绘色。
容娘正捡点与大郎做的衣裳,她针线差,不敢做与大哥,怕他挑刺。这些衣裳皆是家里的针线婆子做好,玉娘也帮着做了一些。
“元娘子说,家中卖麦的收入尚余得几百贯,街尾有户张姓人家要去投靠女儿养老,一处三进的院子正要处置,不过三百贯钱罢了,正合用。三爷便说那处偏僻,宅子又老,左右邻舍皆是商人或地主,太过俗气。元娘子便说……。”
小环的话尾里带了笑腔,眼里露出快意的神色来。
容娘白了她一眼,道:“休卖关子,快说。
“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元娘子竟然说,那屋子休憩一番,便很好了。若论家世,自家并无出身的男丁,自然也只是一般良民。若是如此,她倒愿意做一回土财主。——你未看到三爷的脸色,呵呵呵……。”
三爷进之,一身的虚幻抱负,却过实了的风流日子,落到如今只剩这一副华丽的躯壳,也因了这捉襟见肘的日子而显局促、苍老。在老夫人的身边,靠着这府里的支撑,他勉强维系着自己从不承认的体面。李元娘的一番话却生生的戳破了他一厢情愿吹就的气泡,霎时人生的凄风苦雨刮过,将他那温柔乡里泡就的白嫩面皮生生的刮出风霜之色来。
徐进之,当日旧都那个鲜衣华服。意气风发的英俊少年。已随时光而逝。如今的他,人到中年,身无长物,靠长嫂的施舍度日。便是勾搭的,也是这城中一般的胭脂俗粉,再无往日青葱一般白嫩香甜的小娘子!
他,老了!
然而这人世,不是进之老了,日子便停滞不过了。
六月二十五是徐夫人的寿辰,虽不是整寿。但徐府这两年十分不顺。便有借着徐夫人的寿辰。一扫往日晦气的祈盼。
六郎七郎早一日便回了府。府中早已将两人往日房间收拾干净,许久未曾归家的两人与家中众人相见,自有一番亲热。
邓氏微笑着与长辈见了礼,她心思细密。特特的选了各色轻柔花罗,巧手剪裁,制成各样衣裙,这府里各人都有。老夫人的褙子是罗鸟衔菊花团花纹样,端庄福瑞;夫人的裙子是平纹起花的穿枝牡丹,那样富贵的花样,偏生那丝罗那般绵软,牡丹的颜色也淡些,显得优雅从容;给玉娘与容娘的皆是素色短襦。配各样生色花罗裙。
玉娘喜不自禁,将那罗裙在身上比了又比,长短大小十分合意,尤其是那花色,大朵大朵的芍药花。中间填以绿叶碎花,十分的鲜艳动人。玉娘轻轻一转,那裙摆上千万朵花飞舞,直如百花仙子一般。
容娘也甚是喜欢邓氏送予她的花罗衣裙,如此的轻巧柔软,绚烂夺目,几个小娘子能抗拒?她微笑着拉了玉娘,一起谢过邓氏。
老夫人心喜,面上却嗔道:“月华,你恁地淘气,我一个老婆子了,偏将我打扮得小娘子一般花里胡俏,怎生穿得出去?”
徐夫人抿嘴笑道:“你给婆婆选的花色倒是恰当,就是给我的也太过鲜艳了,我如何能穿牡丹?白白的废了一身好料子。”
邓氏岂有不知两位长辈的意思,她顺着两位夫人的口气道:“婆婆,娘,你们不知,临安城里,皱纹一大把的老夫人穿的更鲜艳哩!我选的这料子,不过是看婆婆与娘不喜浮华,方才素净些。若依得我,婆婆与娘这般雍容尊贵气质,还需得华丽些才好呢!”
一番话说得两位夫人展颜一笑,这般贤淑的新妇,又会做人,又会做事,那般的家世,横无一丝骄矜气息,真真十分难得。
邓氏礼数周全,便连进之那边,也各各选了合用的绸缎送去。老夫人频频点头,称赞月华贤淑懂事。
晚饭过后,容娘回到自己的小跨院。靖哥儿今日兴奋疲劳,早就睡熟了。容娘叫小环替他脱了衣裳,轻轻的搁到床上。小人儿摊手摊脚,将床占了大半去。
小环笑道:“小娘子,你瞧靖哥儿!”
容娘也不由得笑了,又替他将薄被掀开一些,免得热着了他,出一身的汗,黏黏糊糊的睡不踏实。
桌上搁着邓氏给守中备的两匹绸缎。她一个弟妹不好替大哥做得衣物,便送了整缎。
小环瞧见容娘看着那绸缎发怔,不由埋怨道:“老夫人也真是,邓娘子不好给大郎做针线,难道小娘子又好做了?还未嫁给他呢!家里有针线婆子,偏生要小娘子来做,小娘子哪里有一点闲工夫。”
容娘垂了眼眸,心中苦涩,却只能独品。良久,她轻轻说道:“妹子给哥哥做些针线也没什么,你胡乱想甚么呢,还不去把大哥的衣裳拿过来,趁着靖哥儿睡着了,好做裁剪。”
容娘的裁剪还是张氏所教,不想今日便要为大哥穿针纳线,缝制衣裳。小环点了两只蜡烛,一只在烛台上,一只擎在手中,随着容娘的动作不停移动。
邓氏所送绸缎自然是极好的,剪刀又够锋利,将那缎子绷紧了,剪刀叉开,稍稍用力,绸缎迎刃而开,截面光滑,未有一丝疙瘩。容娘虽然手生,但好在她做事沉着,又极专心,片刻便已裁好。
小环见夜已深,便要劝容娘睡去。不料容娘稍稍归置衣料,又从针线框中取出针线,竟似要连夜做好的模样。小环吃了一吓,忙劝道:“小娘子。明日还需早起,不如待夫人寿辰过后再做,左右大郎已有新衣。”
容娘却是不理,径自穿好针,就了烛光,一针一针开始缝制。
小环此时方觉着有些不对,她细细的打量了容娘神色,虽面上瞧不出甚么,但她与容娘相处日久,便是情绪上的细微变化。也瞒不过她。显然。容娘不开心!也只有在不开心的时候。她才能静下心来做事。她那般的专注,那般的入神,便似要将所有悲伤哀愁,都重重的缝进密密叠叠的经纬之中。
屋内靖哥儿的呼吸均匀平稳。烛火闪烁,将容娘的身形拉成巨大的影子。
小环端着烛台,熬到一半时,两眼艰涩,不能张开。容娘便让她放下烛台,回房睡觉。小环哪里肯,只将烛台搁下,自己却趴在桌上,昏昏入睡。
容娘静静的做了一会儿。屋内太过寂静,她的心中又太过烦躁,渐渐的便无法沉下心来。她怔怔的瞧了一回两只烛火,那烛火明亮,焰心赤红炙热。便如两只滚烫的眼睛,那眼中深藏的痛苦在燃烧,烧得她的心也跟着痛起来了。
六郎!
原以为远离了,便可以慢慢割断一切;原以为答应嫁人了,便可以约束住自己的心。可是,为何屋中恁多的人,她总能见到六郎幽深的眼睛,深不见底,深得让她心悸,害怕。
不,不能!
若如此,反不如离开;既然已决定,便不能叫自己的软弱反复害了别人。命运已定,六郎,何苦!
容娘手上的针深深的扎进了食指,她缓缓的抽了出来,洁白的食指指腹上,冒出了一滴硕大的血滴。容娘吮了,又剪了烛台,连夜将大郎的袍子缝好。
次日,徐府热闹非凡。
虽无甚亲戚在这清平,但姻亲张教授一家早早的就来了,寿面寿桃几色绸缎,礼非厚但情意深。进之一家连晨饭都是在这府里,又有周老夫人并孙儿周淮安来到,庄上人听闻主家寿辰,也拖两位庄头带来了寿礼,都是些庄上所产,十分朴素。老夫人与夫人却喜,忙叫厨房里收拾了,午饭便请亲友尝鲜。
一屋子人,正是欢笑满堂的时刻,守门的婆子来说,临安的孙女婿一家来了。众人不由大喜,知道是高明达带瑾娘回来,连老夫人都情不自禁的迎出门来。
来者却是高大郎与高九郎,后面跟着的是瑾娘,和他们的长子,一脸稚气的鼎哥儿。
瑾娘自出嫁,鲜少归家,如今回来,脸色极好,光彩夺目,比在娘家时气质更显落落大方。老夫人见了十分欢喜,知道她在高家过的不错。
这边厢妇人厮见,那边郎君们自在一处说话,往日安静的徐府此刻充满着团聚的喜悦,其乐融融。
容娘去厨房交代出来,六月的天,又当正午,骄阳似火,赫赫炎炎。容娘觉着背心湿透,便欲回房换过衣裳。
今日因有外男,故此郎君们都是在外厅,女眷们都在老夫人的堂屋之中。容娘沿着游廊,过穿堂,因看见靖哥儿与瑾娘的鼎哥儿在桑树下淘气,也无婢女在一旁看着,容娘便要小环去带他们回房。日头太过耀眼,容娘专挑了游廊的阴处行走。不料刚过穿堂,那雕花的门叶后便拐出一个人来,容长脸,鱼泡眼,狎笑,周淮南是也。
各位看官定要质疑,如何这个死人吃了那样大亏,腿脚险些残疾,还敢再来惹祸?
嘿嘿,你错了,看官。周淮南倒并非特特的来寻容娘,不过是府中有个婢女,素与他有些瓜葛,趁此机会,再叙前缘罢了。他们也思想着后院安静,今日阖府皆在老夫人院子里,不过午想来是不会回院子的。不想才刚有了些意思,身子烫起来了,呼吸短促了,偏偏听到脚步声。那婢女吓得提了裙子往后罩房跑去了,周淮南从雕花窗格子里瞧见是容娘,稍稍收拾,便迎了出来。
“表妹有礼了。”周淮南作了一揖,眉眼照旧轻浮的瞄了瞄容娘。这是他的习性,绝非一顿板子可改。这一瞄之下,他的魂魄又丧了一回。
据上回他见到容娘,约有一年多的时光了。一年多的时光,足够一个青涩的小娘子长成妩媚鲜艳的青年女郎。何况容娘际遇坎坷,成就了她一番非比寻常的别样气质,于那眉眼之间,却越发显得桃羞李让,娇艳动人,尤其那腰肢袅袅,柔软如云。
容娘厌弃的扭转脸,便欲转身离去。不料周淮南身子才刚热起来,*未解,又碰见心仪甚久的佳人,此时便是连容娘那嫌弃的一眼,他也觉得流光溢彩,惹人心动。他将那棍棒之痛早已忘诸脑后,左右附近无人,便双手拖拽了容娘往后院而去。口中尚且不干不净戏弄道:“表妹何必羞涩,你连张家那个独腿尚且可跟,表哥好歹全须全尾,如何不可从?”
他言语荡漾,手下柔腻,心中早已痒痒不可耐。容娘大惊,连踢带搡,却不及一个成年郎君的力气。周淮南得意的将双手围拢,他的鼻翼底下是容娘沁人的体香,诱得他魂飞魄散,只欲快些得偿心愿,死而无憾。
容娘大怒,却被那厮圈在怀中,不好动弹。若是呼唤,定要惹来许多观望之人,难道又要重蹈覆辙?容娘闻到周淮南那粗喘的气息,心中作呕,不及细想,手已握拳,朝周淮南软鼻揍去。
一揍之下,周淮南那两孔鼻洞之中流出两道甚粗的血流,周淮南大痛,捂鼻欲呼,却不敢出声。他将头一仰,抹了一把鼻血,狞笑道:“表妹甚烈,我喜欢。”
言罢,色心不死,竟然欲卷土重来!
容娘本已跑出数步,此时却停住脚步,两眼微眯,冷笑一声。周淮南心觉怪异,脚步一顿,后颈被人一个手刀砍中,顿时天昏地暗,委顿在地。
“他可曾伤你?”
守中问道,他眼神冰冷,浑身煞气。
容娘摇了摇头,手砸过去,倒是有些钝痛,她摸了摸手。守中看见,过来抬起她的手一抹,将那丝血迹抹去,并无伤口,想来是周淮南的。
容娘不自在的将手缩回,心中跳得厉害,脸便似这正午的地面一般滚烫。
守中看了她一眼,吩咐道:“你回房,我来处理。”
穿堂那头,靖哥儿不解的仰头看他的六叔,不解他为何如此不高兴,手也在颤,冰凉冰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