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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娘心知大哥的眼睛便如鹰隼一般的锐利,如今他既已知晓,瞒是瞒不过去的,顺着些反倒无事。若是说得在理,呃,大约是无事的。
守中的狭目已经扫了过来,道:“先用饭。”
小环忙唤婆子端饭来。容娘瞧着小环将桌上收拾干净,婆子端了饭菜摆上,就只需她就坐用饭了。可,大哥坐在那处,怎好用?
守中却无走的迹象,他一手抄起一本账本,竟然查看起账目来。容娘叹了口气,心知今日这顿饭是无论如何吃得不安心的了。她认命的坐下,尽量放轻了动作,又不敢太慢。哎,说甚么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大哥这个阎王如何恁的难缠?
容娘草草用了半碗饭,便欲放下碗筷。孰料那边专心看账的守中竟似长了双眼睛在额头似的,头也不抬,命令道:“将饭用尽。”
容娘嗫嚅答道:“天气太热……。”
守中抬眼,眼中平静无波。
容娘持箸,悲哀的将饭就了菜蔬吞完,心里尚且琢磨,待会怎生交待高九郎的事情。
大哥的面前是不需伪饰的,只不知大哥能否赞成?容娘心里有些不确定。罢了,反正钱已借出,难道还能去讨回来?
“高九郎说,他要造磨坊,缺了些钱,看咱家能不能通融一千贯,他只需用个两月,便可归还。”
容娘说到此处,不由担心的觑了觑大郎。守中已将手中账册放下,神情并无甚不妥之处。容娘试探着加了句:“——此磨坊,是高九郎自己的,并非为高家族中所谋。”
前些日子容娘要宋管事告与高九郎,磨坊之事暂且搁置。不料过几天宋管事回来禀告,说是高九郎欲借钱造磨坊,且话说得明明白白,是自起炉灶,并非为高家一族所谋。若徐府能行此便利。他将不甚感激。
容娘就怕大哥计较此处,身在族中,为已谋利,名声殊不好听。
然守中只脸色沉了沉,问道:“你当初如何思量?”
容娘心中上上下下,不着边际。她摸不透大哥的心思,便索性不去猜,直言不讳,纵是行错了路,也只是考虑不周罢了。大哥那人。最不喜的便是找托词推卸责任。上回被他骂怯懦蠢笨之事她可是记得牢靠。
“我观高九郎为人。并非那等寡情少义之人。非但如此,家中逢难,高九郎毫不避讳,及时相助;家中顺畅时。纵有利益来往,事先也说得清楚。其为人坦荡磊落,容娘心中向来佩服。”
容娘说完这几句,不由去看守中的神色。那人却静静的等着她说下文,并不急于下定论。
“虽身在家族之中,掌管一方家族生意,却行此事,难免有营私之嫌。但容娘以为,——有志者。当自谋出路。若能凭一己之力,出人头地,同样可为家族争得荣光。若家族之中的子弟皆能如此,少些依赖之心,多些自立之举。此家族方能后继有人,日升月恒。”
守中定定的瞧着眼前站立不安的小娘子,她又在抿唇,小兽一般湿漉漉的眼睛里,有不安,有试探,有执拗,有决断!她怕自己,却又信任自己,希望能从自己这里得到支持,和体谅。明明高九郎来提过亲,她却不避不讳,大大方方的借了巨财与他!谁才是那个坦荡磊落之人?
徐守中的心中渐渐的渗透出一种奇妙的感觉,这是他二十六年人生中从未体会过的。这与战场之上与将士并肩作战同生共死的味道截然不同,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变软,柔软的不可思议。
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将领,家中把持方向的长子,重重的负荷,早已让他忘却了与人交心的滋味。而如今,虽无言语,他却觉得,对面这个生机勃勃的小娘子,这个半路来的妹子,与自己的心意是相通的。
端午节时那个头戴蟾蜍、稚嫩羞涩的小娘子,富阳城中那个邋遢的绝望乞儿,初闻六郎婚讯时失魂落魄的失意人,心生怨愤时杏眼圆睁十分生气的小娇娘……!
徐手中的心中向来只有战场。自阿爷辈起,风雨坎坷的国家始终面临外族的虎视眈眈。身为大宋朝的子民,身负国耻家恨,夺回失地、得归故土的信念早已融入他的骨血。他从来都是坚定的、勇往直前的,便是家,他也不及照顾。一切累赘的、繁琐的事情,都不在他的考虑之中。而如今,这么个未至及笄之年的小娘子,让他有了一丝企盼,似乎稍稍停留,感受一回密林之中泄露下来的一道道阳光,便能驱散他的疲劳,让他生出新的力量来!
徐手中的心中,便似长出了一根细细的藤蔓,嫩黄的叶子迅速的伸展,变得浓郁繁密,藤蔓生长,变粗,变长。瞬间,他的心中便被一丛蓬蓬勃勃的藤蔓占据,这种占据,让他心生喜悦。
良久,守中方道:“日后如此大事,不得擅自做主。虽我不在家中,你也可与娘商量。世间之事,有时并非决策错误,而是时机不对。若你足够强大,无人能撼动,你自可行所想之事。不然,便需借助他人之力。若日后有人问起,你便说借钱之事,是我的主意。”
容娘怔怔的看着守中,他的神情有些古怪,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这种光芒,与大哥平日的冷淡不同,却是,有些炽热!
守中走后,容娘有些心不在焉的瞧着图纸,半天不曾动弹。小环瞧了一阵,欲言又止。她将桌上摊开之物一一归置,容娘仍自怔楞,小环想了想,终道:“小娘子,大郎待你,甚是不同哩!”
容娘正在想守中方才的言行,不提防小环出声,不由诧异道:“如何不同?”
小环扁扁嘴,怪道:“小娘子如何不知?自大郎回来,凡事若有犄角,自有大郎为你挡了去,小娘子少受多少委屈?”
“那是我行事端正,并无做错事情,大哥公正,自然为我说话。”
小环瞪着容娘。道:“小娘子以前也未做错事情,怎的未有人护着你,为你说话?”虽小环心仪六郎,然如今她看得清楚,当初六郎若有大郎的魄力,小娘子当可免受许多冤屈。
容娘面色一暗,晓得小环所指。六郎待她之情从无虚假,但当时两人年少,历事不深。虽六郎有心呵护,却不能违背长者意愿。于此。她从未见怪。或许。真如大哥所说,是当时的两人皆不够强大吧。
容娘摇了摇头,道:“小环,你去沈夫人那边瞧瞧。看她身子可好些,钱可够用?不够,你再送些过去。便说,这是日后的束脩好了。”
小环见容娘放开,她心中也似放下了一块大石,因而笑道:“不必小娘子操心,陈使臣日日过去,哪里还要别个来管?老夫人说了,陈使臣大仁大义。实属难得。待沈夫人好些,老夫人便要亲自过问两人的婚事,不容沈夫人拒绝的。”
容娘听闻,知晓沈夫人既然能容忍昌明日日过去探望,心中必定是有所动心的。陈大哥自幼孤苦一人。若能得沈夫人相伴,多好!
容娘心中欢喜,却将方才大郎的异样忘诸脑后。她嘱咐小环将图纸交与昌明,让他稍作修改,待宋管事请了各样工匠,城北的廊房择期动工,容娘只核对些账目,外头之事皆交与二郎与两位管事等人,总算落得清闲些。
这日,进之家十几口人,过来问安。一家子原本其乐融融,又盼着临安六郎七郎回家,又盼着徐夫人寿辰热闹,一时老夫人的屋中笑声不断。
容娘进得门来,与众人见过礼,便侍立在侧。
进之斜眼瞧了瞧她,心中怨忿顿生,便对老夫人道:“娘,何时咱家还有钱出借?都说那高九郎借了咱家的钱,在清江河上头引水造坝,要弄一个清平数一数二的磨坊哩!况他受了咱女婿的重托,巨款拿在手中,做的这大掌柜,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嫌不够,占据这掌柜之位,图谋私利,着实可恨!”
老夫人闻听,很是诧异,惊道:“那高九郎平日行事很是稳重,为人也好,如何行此不仁不义之事?家中是谁借的钱与他?”
进之不露声色,只闷闷喝茶。
那丁二娘因了婉娘之事,十分嫉恨容娘,便假意笑道:“呦,要造大磨坊,怕是得数千数万贯的钱啊。府中若借出这么些钱,恐怕一年利钱都不少呐!”
徐夫人冷冷的瞧了丁二娘一眼,道:“二娘越发一点规矩都不懂了,不如去观中陪陪婉娘吧。左右她一人孤单,你去照顾,想必让人放心。”
丁二娘嬉笑着退了下来,话已说了,得几句气话也不值甚么。
老夫人剐了丁二娘一眼,却问容娘道:“容娘,那钱是怎生回事?”
容娘早将各人神态看在眼中,怪道那日大哥说的那话,原来果真自己不够强大,无法,现成的盾牌在此,不用白不用。
“大哥说,九郎眼光独到,借与他用两个月无妨。左右都是亲戚,若九郎发达了,于高家也有益处。”
那边进之却冷哼道:“甚么亲戚,我家的女婿是高家大郎,可非甚么九郎?不是容娘自认的亲戚吧?”
此话自是指着高九郎求亲之事而来,容娘心中大恼,一个小娘子家却不好就婚姻之事说得。她压住心头怒火,想了一想,反向后退了一步,与玉娘并肩。玉娘不解的瞧了瞧她,隐约知道叔父之言对容娘不好,便握住了容娘的手,对她笑了一笑。
徐夫人大怒,喝道:“小叔,你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了,如何越发不尊重。我家的钱,大郎要借与谁,便借与谁,与小叔何干?高九郎再如何,他能自强自立!若我有个如此好儿,我日日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