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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婆子来禀,李娇儿求见容娘,屋中用饭诸人神色各异。老夫人微微皱了皱眉,道:“虽她救过你,到底是那张家的人,叫婆子打发了吧!”老夫人尚不知城北之事与张家关系甚大,不然早叫婆子轰人了。
容娘正将一匙汤饭递与靖哥儿,听得老夫人此话,汤匙不由得停了一停。靖哥儿“啊啊”的叫唤,容娘方将饭送进他的嘴里。偏生靖哥儿嫌饭烫了些,舌头一伸,便将饭吐了出来,弄得下巴、衣襟上浆饭淋漓,好不邋遢。容娘忙扯了帕子去擦,靖哥儿却又调皮,一口咬了帕子,顺势便倒进容娘的怀里。
“姑,抱抱,抱抱!”
“哐啷”一声,却是容娘手里的碗被靖哥儿碰倒在地。靖哥儿反拍手嬉笑,十分欢喜。
守中停了箸,喝道:“坐回椅上,自去用饭!”他是那种不怒自威的人,虽眉眼如常,也叫人心惊肉跳。
靖哥儿吃了一吓,清澈的大眼睛瞬时雨雾笼罩,“哇哇哇”的嚎啕大哭起来。容娘待去抱他,守中那边发话道:“任他哭,日后不许惯着,没得像个小娘子般娇气。你去外头见那李二娘一面。”
容娘正有此意,如今有了守中的话,忙将靖哥儿安置在椅上,轻轻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靖哥儿哭声顿减,抽抽噎噎的点了点头,容娘方自去了。
老夫人笑眯眯的问道:“靖哥儿,你姑姑与你说甚么了?”
靖哥儿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小嘴嘟起,道:“秋秋,秋秋!”
他的所谓秋秋是荡秋千的意思,容娘叫人在内院桃树上扎了一个小小秋千,靖哥儿傍晚心慌时便时时在秋千上摇晃着度过,摇来摇去,小小的身子渐渐柔软,双眼闭合。坠入梦乡。
乳娘又添了一碗饭在靖哥儿面前,有守中在,无人敢造次,只轻声劝靖哥儿自吃。靖哥儿怨忿的瞥了他爹一眼,忽地大声道:“爹爹,坏!”
稚嫩的声音在只有碗筷碰撞声的屋中显得十分清脆,老人素疼小辈,何况是失了娘亲的重孙。老夫人弯了眉眼,打趣道:“你爹爹坏,你爹爹啊。小时也与你一般调皮哩!如今做了爹了。知道讲规矩了。”
守中起身。一把挟了靖哥儿,便往外去。
“婆婆,我带他出去兜转一圈。”
靖哥儿大惊,慌忙喊道:“姑。姑……!”
容娘自然听不见,她与李娇儿自富阳一别,已是半载,如今她渐渐恢复,李娇儿却似过了花期的花朵,当日圆润的脸颊扁了下去,脸色萎黄,一副病体未愈的模样。唯有一双眼睛,平和、明亮。似乎这世上的苦痛皆可忍耐,未来皆可期许。
容娘见状,心中疼惜,便细细询问娇儿近况,只恐她被张家欺负。谁料娇儿径直道:“小娘子。那场大火是宅中刁仆擅自做主,行的恶事。张郎正自后悔约束不严,他心中愧疚,因腿脚不便,不好来得。我本无脸来求情,但看在张郎待我一场情分,好歹来递个话。张郎说,若府上愿意,他愿赔付双倍的费用。”
娇儿神情自若,竟似真个来递话,而非求情。
容娘瞧着她,心里越发不安。娇儿恁的心软,怎会不为张炳才求情?
“娇儿姐,不如你自张家出来吧,那张家终究不是什么好去处,你……。”
“容娘,你不必担心。我已跟了张郎,自然是一辈子都要跟着他的。此事我不好求情,凡事皆有因果报应,既已犯下过错,受些惩戒也是应当的。”
娇儿轻轻的抚了抚容娘的手,以示安慰。容娘反手抓住娇儿的手,正欲劝告,不料手中触感粗糙之极,她不由低头查看。原来娇儿双手斑驳张裂,竟如久旱未雨的岔田!
“是那卞氏?她虐待你,可有打骂?”容娘咬牙,心中既痛又恨。
娇儿笑容温煦,丝毫不以为苦。她柔声道:“容娘,这是我的孽障,定是我上辈子做了错事,这辈子来偿还。你放心,我日日念经,心中不苦,反而高兴呢。况这些事,我在娘家也常做,很是平常哩!”
容娘定定的看着娇儿消瘦蜡黄的脸,心中苦涩难当。如此善良的人,偏生掉入那泥淖,不得脱身!她急欲做点甚么帮帮娇儿,但心中闪过无数念头,竟未有良策。若娇儿不欲脱离张家,她又如何帮她?
娇儿说完,不欲久待,起身告辞。容娘万般不舍,也只得送她出去。
娇儿出了徐府,便径往城西娘家而去。五月的天,渐渐炎热,她爹竟然仍穿着夹衣,只脸色好些,在院中闲坐。她娘去街上卖些零碎,并未在家。娇儿喊了声爹,又将家中收拾了一遍,悄悄将些铜钱搁置在娘的枕头底下,方告辞回去。
张宅里头,正是鸡犬不宁。张炳才与卞氏再战,张炳才吃亏在口角不利,不能行动,竟被那卞氏死死吃住,反被骂得气急败坏,面上涨的通红。
“你……,你这个贱人,我今日不与你说,你自己做下的蠢事,自己去了结。了结完了,滚回你卞家去!”
张炳才坐在椅上呼喝,神色狠厉。
那卞氏倒不急不忙,笑吟吟道:“要我回卞家也可。只你张家将占用我的嫁妆赔与我,写张和离书,明儿我便回去。”
她那细长的眉眼一笑,得意十分,又道:“你当我稀罕你这个独腿儿么?半年了,你不敢出门,不就是怕被人耻笑?你也知羞!我羞甚哩,便是回趟娘家,姐妹们也要笑我是独腿娘子。离了你,我另找个去,过我的快活日子!”
此时刚好娇儿进来,张炳才搁下心中气愤,问道:“徐家可答应?”
娇儿福了一福,只说并未进得徐府的门,已托婆子将话带进去了。
张炳才绝望的跌进椅中,须臾,他双手狠狠的捶打自己的大腿,十分痛苦的模样。若非他断了一条腿,心中颓废,又怎会听任卞氏掌了家事,做下此等惊人之事来?若放在往日,他自然不当一回事,但如今他晓得那废他腿之人的身份,他又怎敢去老虎身上拔须!莫非,此回自己竟要再去一条腿?
卞氏见他自残,只在一旁冷笑,并不相劝。娇儿见了,终究心软,忙上前抱住张炳才双手,柔声安抚。
卞氏虽嫌弃张炳才残疾,却见不得他二人如此亲密模样。她眼睛一眯,凶相毕露,衣袖捋起,上前一把抓住娇儿青丝,反手扇了几个耳光,口中兀自骂道:“你这个假惺惺的贱人,若非你当日放走那徐家的贱货,如何会有郎君今日?你日日念的甚经,装的甚菩萨?莫非我便是那恶人,吃了你的肉啃了你的骨头,做的那可怜兮兮的模样!”
卞氏愈说,心中恶气愈盛。她蓄的好长指甲,尖端如钩,恁的吓人。如今她用那尖长的指甲狠狠的往娇儿脸上身上柔软处招呼,直将娇儿抓挠得遍体伤痕。娇儿也不回避,用手护了头脸,任由卞氏施威。
张炳才挣扎站起,去拉卞氏,反被卞氏反手甩开。他怒喝道:“你疯了,与她何干!你若再不住手,我便将你交出去,让你一人去顶罪!”
卞氏听了,反回头得意笑道:“我顶罪?我伯父乃兵部侍郎,堂堂朝中三品官员,我堂姐更是右仆射府上新妇,谁敢动我?你如此胆小如鼠,也配称郎君!”
张炳才冷笑不已,他趁卞氏说话之际,猛的将她一推,拉了娇儿起来,护在怀中。那卞氏气盛,便欲重来,被张炳才顺手用一旁的拐杖抵住,她怕张炳才下狠手,只得恨恨去了。
看官如今晓得,卞氏为何如此猖狂,皆应她仗着身后有依仗,气势太盛罢了。可她不知晓的是,张炳才的那一条腿,是何人所卸?自张炳才知晓赵东楼身份,他不敢声张,只说时运不济,自己不慎跌断了腿。桂儿两个知情的小厮,已被他卖得远远的。娇儿温顺,自然闭口不言。谁料,卞氏竟做出如此猖狂的事情出来!
张炳才心道,罢了,到时将这恶婆娘推出去,也好泄一泄她的嚣张气势。
他在这头如此盘算,容娘那头却在为娇儿冥思苦想,恨不得立时想个法子来,接了娇儿出来方好。她反复嚼味娇儿的话语,心中越发疑惑。
腿脚不便?八斤说得甚么,断他一条腿仍嫌不够?容娘脑中念头一闪,顿时明白张炳才定是被废了一条腿!此事不是大哥便是赵东楼,但,既如此,张炳才如何敢再来惹事?容娘一线一线的捋下来,心中已然明了,是那卞氏!狠毒的卞氏!
容娘这厢明白,那边靖哥儿端坐在椅上,十分好奇地看他爹安排庶务。
“此事需速速了断,给那几个恶仆吃点苦头,叫他们去衙门自首,将背后指使交代清楚。纵是那卞侍郎有意照顾,也叫他措手不及。衙门里头,卢管事去给知县递句话,若不秉公处理,卧牛岗上那些个匪徒手中的刀枪之事,他最好能说的明白。”
那边高九郎处也已接到信息,高九郎冷笑几声,与刘虞城做了些布置。
刘虞城有些担心,道:“那卞氏的堂伯,乃是兵部侍郎,投靠的右仆射,如今正是当权。只怕……。”
高九郎清眉俊眼,素来温润的脸上闪过一丝嘲意,道:“不必怕他,小郡王今晚不到,明日一早也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