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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府为了此事,忙得人仰马翻。厨房里又从街上酒楼里请来了大厨,为明日喜宴准备。院子里搭了席棚,扎了彩绸挂了灯笼,一派喜气洋洋。
狭小的厨房里堆满各样食材,厨子们洗的洗,切的切,大火烧得很汪,锅中炖得大肉,浓浓肉香,飘得满院子皆是。
王婆子遵了卢管事指示,提了一只母鸡进来,径自去寻卫大娘。卫大娘却在厨房角落里熬汤,她见到王婆子,淡淡一笑,便接过母鸡要去收拾。
王婆子凑过来,殷切问道:“听说容娘子回来了,可好?”
卫大娘垂了嘴角,心中翻滚,却不得不答道:“托你记挂,甚好哩!”
王婆子叹道:“容娘子心肠甚好哩,你未见她,也不害怕,一心要进府侍奉两位夫人哩!老婆子活了大半辈子了,可未见过如此重情的人。”她用脏污污的衣袖试了试眼角,“这样世道,小娘子能囫囵回来,必定是个有后福的,你等着吧!”
卫大娘心里苦涩,只垂了眉眼,并不回答。
外头却是一阵喧嚣,有婢女跑进来与厨子讲,六郎迎亲回来了,新妇家压房的仆妇们也来了,要厨房里备两桌席面送过去。
原来临安甚远,未免劳顿,府中早早便打发了六郎去迎亲,那边也早早打发新娘子过来,只今日不进府,住在城中某处,明日正日子方迎上门来。
王婆子咧嘴笑道:“老婆子可得瞧瞧热闹去,仆射府里的小娘子,不知怎样的娇贵哩,那嫁妆定是清平城中头一份!”言罢,她滚动着甚肥的身躯去了。
卫大娘心中一紧,丢了手中母鸡,便往门外去。出了门,却又停住,她心中思绪百转,到底慢慢的退了回来。
容娘今日身上疲软,无甚精神。老夫人嘱咐,不必移动,便在房中用些吃食,好生歇着罢了。
夫人来瞧了一回,略略说几句话。容娘强打精神,说得几句话,眼睛渐渐沉重,迷迷糊糊的便睡了。半梦半醒间,她似乎闻到了六郎身上那种淡淡的熟悉味道,不由迷迷糊糊的唤了声:“六郎。”
那头却声音嘶哑,应了一声:“容娘,我——回来了。”无比沉重的、压抑的、颤抖的声音!
容娘陡地张开眼,面前赫然便是她日思夜想的六郎!
他瘦了!
他的眼中为何如此悲苦?
容娘颤颤巍巍的伸出手去,想要去触碰六郎的脸颊,是否仍是往日那样的温暖?她始终不敢相信,她与六郎之间横亘的这场泼天喜事,竟是真的!
徐府被禁的日子里,她四处奔走,心里只想,熬过去,等六郎回来便好了。
被张炳才带走的这许多日日夜夜里,囚禁之中,若是慌乱,她每每告诉自己,挺过去,回家,六郎在等她。
纵使她听了八斤之语,伤心绝望过,却仍告诫自己,六郎对已情深,此事定然不是真的;或许,这桩亲事,竟是落在七郎的身上呢?
……
容娘心中轻轻飘飘的,只欲去碰一碰六郎,便如汪洋大海中漂得久了,看到前方坚硬的陆地,极想要去踩上一踩才好。她的手缓缓的伸过去,手指触碰到那光滑的缎面,却是凉嗖嗖的。她猛地醒来,那样簇新的衣裳,正是六郎的喜服呢!
容娘的手软塌塌的垂下,心中绝望一阵阵涌上来,直欲将她击倒。她的眼睛渐次模糊,泪水涌出,却是无声。
眼见得容娘悲戚如斯,六郎再也无法忍耐,他的心破碎成片。当日有人送来了容娘的鞋履,以为容娘被害。他只当这辈子,心已死,那样的痛,不能再深了。不想那个时时在梦中出现的人儿如今活生生的出现,他才发觉,原来这痛,还可以再深一些,再深一些,深到万丈深渊里去!
还有什么能比得上如此巨痛,她回来了,他却要成亲了……。
如此消瘦的人儿,那双灵动的双眼如今凹了进去,盛满绝望的泪水,那泪水,又从眼角处,顺流而下,没入青丝。
那眉眼,昔日,他曾一一吻过!
“容娘!”思想及此,六郎不能抑制,他俯身,将容娘连着被子一起紧紧抱了。他抱得那样紧,唯恐再此失去她。她那无声的哭泣,如一把刀子,狠狠的在他的心上刮出一道道痕迹,不足以致命,然那疼痛,却无休无止。
“容娘,别哭,别哭。……我去退亲,我去赔罪,我去给婆婆下跪求情,……不然,我们离开,我带你离开,可好?”
怀抱中的人是那样的真实,容娘的乌发扫过他的脸颊,可以闻到那熟悉的馨香,六郎的心中无比踏实。他朦朦胧胧想到,原来,为了她,一切皆可抛呢!
然而那双手却在慢慢的推拒,那具柔弱的身子缓缓的疏离。六郎一急,双臂一紧,急急道:“容娘,你信我!”
容娘稍稍推开,含泪笑道:“六郎,我信你。然……。”
六郎急欲插话,容娘却用手掌挡了他的嘴,径自说道:“你若如此,叫邓家小娘子如何自处?”
成亲之际被退亲,那位小娘子怕是一辈子都无法出嫁,若是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那是寻常的。
“又叫咱家如何面对邓仆射?”
邓仆射为了此事,在朝廷之上据理力争,官家疑心他拉拢武将,邓仆射只好说与徐府乃是旧日定的娃娃亲,为姻亲说话,虽有私心,却是人之常情。如此方堵了朝廷众人的嘴,方解了官家疑心。这,却是满朝都知道的。
若因此退亲,不但于两家颜面受损,只恐……!
六郎看着容娘渐渐清澈的眼神,心中大痛,身上却是冷汗涔涔。
“六哥,我没有死,好好活着呢,你也好生过吧,若你好了,我心里方才欢喜。”容娘轻轻说道,嘴角慢慢翘起,竟展开一个浅浅的微笑。她缓缓抽回手臂,脱离了六郎怀抱。
六郎眼睁睁的瞧着她笑,瞧着她离开,却无能为力。
门被推开,老夫人缓缓进来,对容娘道:“好孩子,婆婆终究未看错你。”
……
十一月十二,是徐府的大喜日子。徐府六郎既中榜眼,又蒙圣恩入翰林院,任翰林编修之职。如今更是娶得当朝左仆射之孙女,喜事接二连三,徐府兴旺,指日可待。便是先前徐府遭了些事,也可忽略不计了。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得意处,莫过于此。这日,清平县人津津乐道的,只有一桩,那便是徐府的喜事。你不见,昨日街上左府的送嫁车子,足足的有二十四辆哩!有那行家的,细细听了车轱辘辗过青石板的声音,道是车里物资甚重,若要担子挑了,怕得有百来担!
交头接耳的人们口里啧啧啧的称赞,十分艳羡。
徐府内,小跨院。
外面器乐声喜气洋溢,人声喧闹,不时有小儿拾了地上的炮仗点了,零星的炸开,反倒让人心惊胆战。
新房中赞者的声音传来,此人中气甚足,纵是隔了一个院子,也听得清清楚楚。
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
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揭开便见??鹈妫?淙聪衫勺酱?Α?p> ……
撒帐后,夫妇和谐长保守,从来夫唱妇相随,莫作河东狮子吼
……
容娘只是写着字,连头都未抬一下。她今日也穿着一身新,头上单螺,插了一支紫萝色蝴蝶钗。这还是老夫人翻出来的,说今日大喜日子,不可太过素淡。
门帘被猛地掀开,玉娘兴奋的跑进来,嘴里直喊:“阿姐,阿姐,婆婆让你也去瞧瞧,嫂嫂甚美哩!”
容娘手中的笔便顿住,笔锋停在素纸上方,一滴浓浓的墨汁缓缓滴下。容娘搁了笔,团了纸扔掉,抬头道:“走吧。”那声音却是极轻极轻的。
小环遣了急欲看热闹的春雨同去,自己却返身拾了那团纸,细细的展开打量。她不认得多少字,然而这个字却是认得的。虽形态殊异,有的潦草,有的工整,有的过于狂妄,有的失于刚强,这个“礼”字,却还是端庄些好看呢!
新房中挤满了女眷,今日请的歌姬以嗓音清亮婉转闻名,她的声音一出,室内顿时安静。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玉镯。何以致拳拳?绾臂双跳脱。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
屋内中女眷齐齐和道:“捻指环相思,见环重相忆。愿君永持玩,循环无终极。”
歌姬继续唱道:“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
歌姬的声音并不大,然轻言浅唱,却莫名的震颤人心,便是一旁托盘的娥娘,给新妇戴首饰的瑾娘,屋中看热闹的娘子们,也不由敛了呼吸,静静聆听。
这实是人生中最动人心弦的时刻!素未谋面的两人,被一根细细的红线牵到了一处,从今往后,便要相守相知,死生挈阔!
任是谁人,于此大礼之时,也不免紧张吧。不提新妇的娇脸羞红,单看新郎那苍白的脸色,紧握的拳头,竟然颤抖着,不知去摘新娘花冠上的花儿。
这屋中于氏算得上是一个长辈了,她不由笑着提醒道:“六郎,该摘花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六郎蓦地抬头,眼前各式各样的娇俏面孔,唯独不见那一人!他心里一片虚空,却不得不伸手去摘那朵鲜艳异常的花朵。新妇亦颤颤巍巍的六郎头上花冠的绳结,缤纷花瓣洒落在大红的缎面床褥上,端的是喜气洋洋!
大红的帐幔缓缓垂下。
歌姬领头唱着歌,余者和之,轻轻退出。
娥娘在后,她远远的看见,容娘粉紫的裙裾一闪,过了穿堂,应是回房去了。
娥娘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新房,抿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