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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纳痴痴的看着徐府大门缓缓关闭,周遭一切似皆消失,她的眼中只余了那扇朱红色的门,厚重,凝滞,无情的将她隔绝。
娘!
容娘将头埋在王婆子柔软的胸前,死死地揪住她的粗布褙子,泪水如雨,却寂然无声。
王婆子先发制人,大声呵斥小五哥,说他不合今日调戏她家侄女儿,将她吓倒,如今哭的什么似的。言罢,她半搂半抱,将容娘带回了家。
王婆子老汉见状,吃了一吓,忙跳将起来,往门外窥探,又小心翼翼的掩了房门,方回头朝容娘方向努了努嘴。
王婆子摆摆手,自去安抚容娘。容娘却是形容痴呆,双目空洞洞的,全然听不进去。王婆子喟叹一声,也由得容娘坐在那里,思想着去倒盅茶水与她喝。
孰料王婆子端了茶来,屋里却是空无一人,小娘子竟然走了。王婆子一愣,将茶一口饮尽,自言自语道:“穷人有穷人日子,老婆子日日挣个两百文,尽够两人嚼用了,却不用这般哭哭啼啼,没得愁煞人!”
容娘跌跌撞撞,出了王婆子家,沿着阴暗的小巷往外摸去。她一心只待快些回叔父宅子,好好歇上一觉,等待明日重回徐府。
明日,便是婆婆说话再难听,便是王婆子力气再大,我也是不出来了的。
心里如此想着,容娘脸上便现出一番痴笑来,她用袖子抹了一把黏糊糊的脸面,走路又快了些。
前头拐角暗处,似有人来。这小径太窄,容娘打算侧过身子让路,不料那人目光灼灼,直直的盯着容娘。容娘心中一惊,脚步未停,距那人已只有十来步远。
身后有人轻轻踅近,那声音细碎,此处偏僻,却是极好辨认。
容娘心跳得极快,念头急转,拿定注意,瞬间回头。后面那人反吃了一吓,怔在那里。正是那张家小厮!
那小厮一怔之下,转而一喜,扬声对后头那人道:“郎君,可瞧仔细了,正是她!万儿跟了数回,绝无认错的。”
后头那人应声道:“万儿,你此番办事伶俐,回头自去账房领两吊钱。”
万儿喜滋滋的应了。
容娘听得明白,那人竟是张炳才!她如今方才明白,王婆子几番说有人尾随,原来竟是他!自己不知何处露了破绽,被他发现。
容娘双手发抖,却不愿在他二人处露了怯,便双手握紧,强抑了那惊慌。不料触及袖中一样物事,容娘心中一喜,不动声色地握了。
万儿慢慢靠近,张炳才但笑不动,嘴里不干不净道:“小娘子,你与徐家七郎搅在一处,如今又亲往徐府送菜,想必是个长情的。那徐府迟早要去岭南,不如你跟了我,我定好生待你,疼你,如何?”
他淫笑着看着那个邋遢的小娘子,一头乱蓬蓬的青丝,更显身子纤细。原来如此,想是原先塞了甚物事在里头,才显得臃肿不堪。方才那一眼,小娘子清秀的脸庞,漆黑的眼珠子,却是再不会认错!真是有趣!张炳才心道,他悠闲的等待万儿将小娘子逼过来。
容娘倒是不再那般惊慌,左右才自剧痛中醒来,这般淫词秽语带来的羞辱,倒比那血肉剥离之痛好上许多。
她拿定主意,心中默数,一,二,三,四!容娘拔腿朝万儿跑去。万儿得意笑道:“小娘子,你莫跑,小心万儿冲撞了你!”
万儿双手一伸,自忖小娘子面皮薄,定当停下。
不料容娘脚下毫不停留,直冲过来。万儿胸有成竹便待抓住容娘,谁知容娘狠命一扎,将一样物事生生扎在万儿肩头,那物事金晃晃的,正是老夫人所给金钗。万儿大痛,嚎叫着倒在一旁。容娘趁机跳过去,飞也似的跑了。
张炳才不妨,惊呆一时,待反应过来,容娘已经跑入了小巷深处。他怒骂一声:“蠢材!”便匆匆越过万儿,朝容娘方向追去。
容娘一心朝王婆子家中跑去,然慌乱之际,竟是寻不到她家的门户。后头张炳才的脚步声渐渐迫近,那声响,如同催命符般,催得她心头狂跳不已。
小巷中人家不少,然市井人家,此时正是在外头寻活计之时,十户倒有八户关门的。余得两户,那些闲人,却是或叉腰,或倚门,嬉笑着看热闹。
张炳才到底大些,又是郎君,腿长步子大,身后的脚步声已然很近。容娘心急如焚,不敢稍有停顿。前面有条岔口,容娘不假思索,拐进了左边的小道。不料那头正出来个人,与容娘撞了个满怀!
容娘无暇他顾,稳了身子,与那人错开,便要往前。孰料那人一手抓住她,将她一带,进了旁边的院子,急急地关了门。
容娘定睛一瞧,却是熟人,昔日教习沈夫人的仆妇!
容娘大喜,拉了她的手,颇有见到亲人之亲切感。
那仆妇做了个手势,要容娘噤声,带了容娘进房。
沈夫人正坐于窗前,手执书卷,看得入神。她听到声响,抬起头来,见到来人,细细打量了一回,方讶道:“容娘,怎生是你,如何作此模样?”
师生相见,却已是隔了许多世事无常。
容娘张了张嘴,欲说还休!
沈夫人何等聪敏之人,她淡淡一笑,要仆妇去打水给容娘洗脸。
外头有人将门敲得震天响。容娘身子一颤,不由往后躲了躲。门外万儿的尖叫声清晰可闻:“开门,沈娘子!有人往这处来了,让我进来寻一回。”
沈夫人蹙眉,她辩了辩声音,讶道:“你如何与张家有隙?”然她不待容娘回答,径对院中打水的仆妇道:“你去打发了那小厮走。”
那仆妇应了一声,将大门开了些许,却让身子堵了门隙,道:“你嚷嚷甚,甚么人跑了,与我家夫人有甚干系?夫人正在看书,不喜人吵闹,还不快滚!”
万儿嬉皮笑脸道:“左右两家都快并作一家了,沈娘子容忍则个!实是有个紧要人物往此处来了,嫂嫂容我进去瞧一眼,我也好回去交差!”
那仆妇一口淬过去,骂道:“乱嚼你娘的舌头!你张家一介商户,想要攀沈家这样书香门第,却是低贱了些!我未看到甚么人物,还不快滚,小心我打折你的腿!”
言罢,仆妇将门哐当关上,再不理睬那万儿的叫嚣。
须臾,外头寂静如常。
容娘深深的呼了一口气,吊着的心慢慢放下,身子一软,便瘫坐下来。那边沈夫人柔和的眼神看过来,容娘不由得慢慢将身子摆正,理了理衣袖。
容娘的处境,倒是很容易讲清楚。左右清平县就这么大,徐府的事人人皆知。然沈夫人的事情,沈夫人自己却是不愿讲,只淡淡笑了,仍将话题移到容娘身上来。
“既然老夫人与夫人不愿你受这份苦,你有何计较?”沈夫人的声音如水,时隔大半年未见,北地口音仍然明显。
容娘心中颓然,她咬了咬唇,毅然道:“明日我还进府去,若是婆婆再赶我,我便对外头衙吏们说,我是徐府中人,原该待在徐府。”
沈夫人看了看她,微微点了点头,道:“你有此孝心,甚好。”
容娘不觉惊讶,身边之人,只有劝她离开徐府的,却没有人如沈夫人一般,如此平静的赞同她之所为。容娘转念一想,沈夫人为人,最是正统,三纲五常,供养孝顺,自是比别人解得更透彻些。然说到孝顺,容娘心道,我为的是孝顺么?不知怎的,她心中竟有丝犹豫。
那仆妇站在一旁,见两人正好停了言语,抛了顾忌插嘴道:“容娘子,我知你如今艰难,然我家夫人无处可求,不知……。”
此话说的容娘愕然,沈夫人微怒。
“你说得甚话,有甚过不去的,值得你嚷嚷?”这话于沈夫人来说已是极重了,她平常甚少训斥人,便是生气,也只是微蹙一下眉头罢了。
容娘见她生气,也不敢开口,似乎沈夫人仍是她的教习一般。
那仆妇跟随她日久,晓得她性子,也稍停了一停,却又终究忍不住,道:“夫人,若是明日仍无钱还给那张家,怕是……。”
沈夫人脸色不豫,起身去了。
容娘此时才发现,沈夫人头面素净,竟用一只木簪挽了一头青丝,她身上那件牙白色素面妆花小袄大约是洗的多了,竟灰扑扑的。容娘不由看向那仆妇,她的穿着更为破旧,衣裳上补丁摞补丁,便是这西街一般人家,也是不穿的。
容娘轻声问道:“可是缺少银钱?”
那仆妇双目一红,竟是落下泪来。
原来沈夫人自徐府离席,过得很是艰难。这清平县中虽富户不少,却到底舍不得在小娘子身上花费。这半年间,沈夫人也不过就得两次教席,到底进得少,出得多。又生了几场病,到后头入不敷出,头面当尽,也糊不了两张口。只好在街上当铺借了利息钱,如今利滚利,竟然已达十贯之巨!
容娘呆了一呆,不由问道:“难道便是那张家?”
仆妇点了点头。
这张家的钱却不是好借的,上月起张家开始催债,日日打搅。过得十来天,却遣了媒婆来说,张家老爷看上了沈夫人好教养,钱也不要了,要讨了她去做小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