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登仙路

时镜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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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弹指一挥,已是百年。

    北藏忽然觉得,自己可能等不到了。

    寿数将尽,他不再修炼,蓝姬陪着他,一起去看这枢隐星山河万里。

    从西海蓬莱,到小荒四山,到大荒十三阁,又去天隼浮岛与小自在天,甚至强行打开小荒十八境,窥看无数绚丽风光。

    他与蓝姬不是情侣,是知己。

    蓝姬说,能看到。

    他们穿过沉沉的海雾,站在昔日天隼浮岛的故址上,一片深蓝的海域,看不出原本天隼浮岛存在的痕迹。

    可是他们抬眼,能看到前面隐藏在海雾之中的那一尊僧人佛像。

    搬山填海,移天隼浮岛,转小自在天,而投身东海罪渊,于是千万人之景仰化作香火之力——是非死了,却还活着。

    他活在无数的传说之中,活在许许多多凡人和无数修士的意识深处。

    普通的渔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不妨碍他们喜欢这一座佛像。

    不管风霜还是雨雪,即便海上起了大风浪,那佛像也不会消失,顶多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无尽的海雾涌动,可能吞没他的身影,可终究无法抹杀他的存在。

    他像是已经屹立在此千万年一般,虽始终沉默无言,却成为需要他的人心目之中的神佛。

    蓝姬已经虚弱了很多,毕竟岁月会磨去她初时的强大。

    而今又将风流云散,抬眼便见那海雾之中藏着的虚影,蓝姬道:“佛家讲究度万劫而成真佛,他会成佛吗?”

    北藏摇摇头,不是表示反驳,只是表示不知道,又加一句道:“有成佛之心者,皆不能成佛。”

    求,即是不求。

    心有求者,不如无求,无求者不如无妄。

    不动妄念,心如古井,不起微澜。

    “佛修是一种很奇怪的存在,修成佛者,无七情六欲,却还兼济世人,我却是没有明白其中道理在何在……”

    蓝姬当年因为殷姜的事,对佛修也算是有一定的了解,更何况妖修佛修之间本来还有那么一点的关联。

    她说出这一番话来,倒是引起了北藏的思考,只是想想,依旧不得解。

    “罢了,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呢?”

    北藏终究不去再想,站在这海水上,准备去拜访自己的老友们。

    大荒之中还有无数的修士,再多的岁月过去,寻仙问道,追求长生不老,也还是大多数人的念想所在。

    脚下的路很长,也很短。

    抬目望天,只问星桥何在?

    大荒十三阁,伫立在大荒十三方位,周围的雪山,在逐年地化去。

    北藏杀了冬闲,而大荒小荒之中的界限,便是周围这雪山,乃是当初冬闲操纵灵枢大陆之图版,平地而起,以雪顶覆盖,成为大荒十二阁与小荒四山的分界。而今冬闲已去,此局自破。

    大荒和小荒的界限,正在一日一日的消散之中。

    只是有生之年,是不是能看到,还很难说。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整个海上有无数的暗流涌动,在沿海渔夫们的认知之中,这个时候。危险才刚刚到来。而对于北藏和蓝姬来说,这不过又是一个无言的夜晚。

    他们聊过的东西已经太多,甚至已经找不出还能说什么,所以干脆不说话了。

    天际,隐隐约约地看得见几颗星子,墨空如洗,圆月高挂。

    正想感叹一句月太圆的北藏,忽然浑身一震,几乎是在异象出现的同时便注意到了。

    墨蓝色的天空之中,所有的星辰,都怪异地闪动了一下,而后光芒更盛。

    原本隐隐现现的星子,都变得明晰,甚至连星河都在星空之中灿烂。

    恐怖而玄奥的波动之中,原本困锁住整个枢隐星,在枢隐星外那一层隐约着的壳,似乎终于变成了透明。

    这样的景象太美,凡俗之人或者是修士,都抬头看去。

    大荒小荒,海外的岛屿,无数无数人都感觉到了——奇异的景象背后是什么?

    是登仙。

    唐时的身影,忽然这样消失了。

    他只觉得自己是方才闭了一下眼,可是睁眼,又是百年匆匆,从指间流过,悄无声息。

    不过是脑海之中轻轻地过了一下往昔的场景,而今再看,又是斗转星移。

    他忽然记起来了,那石壁之上刻着的是什么。

    自枢隐星初现,便已经是一个局。

    在三十三天发生变故之前,唐时就已经设置好了这一局。

    为了提醒自我消除记忆的自己,从三十三天星主的位置坠落,一朝化为凡人,体味人世欢情离别苦,于是再成七情六欲。

    恍惚之间,是他的神魂,在石板上刻下那些字。

    “宇宙乃为一法,至高为十法界。周环三十三天,三十三天下连万亿星辰,遂名之曰‘小三千’。宇宙初生,乃有天地,成两支,遂为二十二星域。天地成,而人生于天地间,于是再出十一天,合而为三十三天大星域。”

    “星域有星主,天地人三才。”

    “人有其性,共工怒触不周之山,天柱折而移北辰。地维绝,天倾西北而地覆东南。天道左行,地道右迁,人道尚中。”

    “吾者人,东十一天星主东诗,名之曰‘时’。剑刺西王母而灭地,继欲斩北十一天星主伽罗杀天。然则天道固盛,吾不如九回。虽灭地而无法消天,三十三天星域为一局,起小三千为棋。”

    “早年择一星,名之曰‘枢隐’,剑裂星球,取其地心为灵枢,刻成四方台。断其星桥,以封九回探查之路,而以四方台未枢,以待此局成时再开星桥。置吾本尊于枢隐之中,自刻前尘往事于此石,于天地衍算之力衰微之时苟存。若有他人有缘见之,辅我成人道。”

    “人,立于天地间,有七情六欲之属,当诛天地!”

    七情六欲者,人。

    人者,吾。

    吾者,唐时,东诗!

    吹度这千万里大荒的风,吹拂起他肩上的发,身上的衣,心中的狂傲!

    站在这最高处,抬手往天上一按,三十三丈高仙门凭空出现!

    上一次冬闲登仙门,只有大荒修士能窥知仙门一二,枢隐星其余各处尽皆不知,可此刻——唐时一掌拍出仙门,无论是凡人还是修士,仙佛妖魔四道之修,都能看见!

    轰然恐怖的气势,已经席卷整个枢隐星。

    东西两海掀起惊涛骇浪,狂风吹散海上的雾气,也吹散灵枢大陆的雾气,天地之间一片清朗!

    虫二宝鉴,风月无边之鉴。

    风月神笔,七情六欲之笔。

    唐时左手持着虫二宝鉴,右手轻轻一晃,一支金色的风月神笔,便在他手中了。

    一笔点向那仙门,竖着一划,便见一道华光闪过,原本天衣无缝的仙门,便被画出了一道门缝。

    仙门之上,绘制着古拙的纹饰,从最中心的位置开始,无视带着节点、蛛网一样的星图,便这样铺展在整个仙门上。

    东十一天星域小三千之中,一颗散落在群星之外的孤独星辰,在这门上的星图之中,忽然变亮。

    这一颗,是枢隐星。

    他站在半空之中,整个人都像是要化作虚无一样。

    仙门已经出现一道缝隙,可开门的钥匙——

    抬手一掌,忽然向着自在阁北面,大荒与小荒北山的交界处拍下!

    万丈蓝光在这黑夜之中,忽地绚烂了。

    通天的四方台高,被唐时这一掌拍出,缓缓出现。

    第一章,拍出四方台,那种炽烈的气息席卷整个大荒!

    第二章,再次拍下,却将这四方台轻轻地一扭,按进地壳之中。海水一样蓝色颜色,终于又被唐时这一掌,按回了地面以下。

    甚至站在地面上的人,都能感觉到脚下震动。

    四方台原本是地心之中取出的烈焰岩浆,炼制而成,千万年之间温度已经消减,只成了海水一样的冰冷。

    它穿过厚重的土地,进入岩石之中,又经过熔融的岩浆……

    一直一直往下,终于与枢隐星半轮月交汇在一起。

    斜月沉沉藏海雾,而海雾早已消散。

    灵枢大陆四方台所在的位置,在枢隐星上,正好与半轮月所在的位置相对。

    这一茬,如同天雷勾动地火,冰冷的四方台,与涌动着岩浆的半轮月碰撞,迸溅出无数的灵光来。

    若脱出枢隐星,处于浩瀚星河之中遥望,便能瞧见在唐时一掌拍下四方台之时,整个枢隐星两面散出锋锐的流光来,又随着那仙门的逐渐开启,而消失无踪。

    仙门,开!

    四方台,便是灵枢大陆的“灵枢”,枢隐星之“枢”和“隐”,也来源于此。

    数千年前的自己,在各种细节之中,为日后自我消除记忆的自己,留下蛛丝马迹——只为成这天地一局大棋。

    唐时从未有过如此平静的时候,他的身影,在巨大的仙门之前,显得如此渺小,可没有人敢忽视他!

    伸出手,轻而缓地,推开,这两扇门。

    闭上眼,一瞬间涌动出来的风,吹拂过他面颊。

    不仅是他,所有人,所有人,所有人都感觉到了,那种新鲜的气息。

    来自宇宙洪荒,来自诸天星域,来自那枢隐星之外的世界!

    唐时站在巨门之前,开出来的这一扇门外,看得见宇宙,看得见星河,看得见小三千世界之中无数无数的星辰,甚至也能望见,高高在上的三十三天,和一颗巨大的主星!

    万千年来,枢隐星的修士,不管修为多高,无一人能开仙门,登仙路,自然也没有一个人,知道枢隐星外面的世界。

    所有高等级的修士,在看见外面壮阔星河之时,都不禁油然生出一种渺小之感。

    蜉蝣之微,不及星河毫末。

    原本外面的世界,是笼罩着一层面纱的,可是当那种朦胧的面纱被而今的唐时揭去,所有的一切,清晰到令人颤抖。

    心志不坚之修,在望见这一幕之时,只有一种卑微之感;而心志坚强之修,先生渺小卑微之感,而后起星河垂涌之志!

    该有的不只是对于外界和更高境界的感慨和敬畏,更该有的,乃是征服!

    可那些,都是别人的心思。

    唐时安静极了,有仙门,无仙路。

    他转身回望一眼,能感受到落到他身上的无数无数目光,无数无数复杂的情感,似乎都抽离出来,又游弋在枢隐星的表面。

    他看一眼那东西海半轮月,海雾消散之后露出的虚影之像,佛。

    是非……

    这是他此行最不定之因,最不舍之情。

    唇角微微一勾,唐时不再去看。

    古有太上忘情之境,不是已经不再生情,而是情之所钟太深,刻于骨血太深,因而隐没忘却。时时有情而时时无情。有无之间,便是道,便是法。

    何为佛?唐时不清楚,因为他既身为人,自无法理解这奇怪的一类。

    罢,顺他去。

    抬手,唐时风月神笔一点一勾,笔尖轻轻点中门外不远处一颗星辰,拉出一道虚虚的光线,又到了自己脚边,这门里。

    虫二宝鉴尽数翻开,随着唐时的心意,飞出一句“星桥铁索开”。

    开——星桥!

    这枢隐星上,不管是高山还是河流,草木或者鸟兽,仙佛之修或者妖魔之修,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身上飞出,化作无形流动的气息,涌入唐时笔中!

    星月倒垂在海面,半轮月之中岩浆流涌,深蓝的海面之下,隐约透出深红的焰光。

    下面无数的石柱,在这一刻崩碎溅落成细小的石块,被汹涌的海底暗流带走,或者坠落在滚烫的岩浆之中。

    最中间的石柱,已经有了海水侵蚀的痕迹,莲花印记之上,乃是“是非”二字。

    这两字,像是被这一朵佛莲包裹一眼,它是坐在莲台之上的佛。

    星桥开之时,这一根石柱也逐渐地崩碎了,细小的裂纹爬满石柱,终于让它轰然倒塌!

    石块,如同之前的所有石块一样,崩裂到海水之中。

    海上的那垂目执着佛珠的虚影,忽然之间漫射出浅淡的金光,在唐时提笔的瞬间,消弭一空,只化作几道细细的金芒,汇入那虚虚的星桥之中。

    原本只是一道虚影的星桥,忽地凝实起来,在唐时面前,接着这仙门,成为一条宽阔的通天大道,横亘于漫天星河、浩浩宇宙之中!

    唐时忽地愣住了。

    石桥禅的故事,忽然又在脑海之中浮现。

    他脚下,一片通天的坦途。

    这便是他的仙路,可他唐时——不是仙。

    唐时在门前站了许久,海上的虚影已经消失,再也看不见半分的痕迹。

    他只能看着自己眼前的星桥,铺展开,像是无数金莲汇聚弥漫成的路途,平稳厚重,带着无限的璀璨和沉寂。

    恍惚之间,有一名白衣僧人站在星桥的尽头,合十微笑。

    于是,唐时也微微一弯唇,只道一声“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星桥即仙路,登仙之路,自小三千去三十三天,有去无回。

    仙路星桥,寻仙问道,不归而已。

    火树银花,星桥铁索。

    暗尘已随马而去,明月正逐人来。

    纵使人间万姓仰头,唐时也不回望一眼。

    一挥衣袖,星河漫天,青袍猎猎,已踏月乘风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