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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心无度
(一)
徐敛眉再度陷入昏迷,这一回,她睡了整整五天。任旁人为了她如何紧张,她都不知道。
终于在某一个傍晚醒来时,她惘然四顾,只觉腹中饥饿非常,整个身子都提不起半分力气。过了很久,她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
寝房里显然已清理一新,一点血腥气都闻不到了,可她感觉到自己胸口上包裹的纱布里,总好像还冒着些隔夜的血锈味。
她真是钝了,连这样的刺客都能伤到自己。
“你醒了?”
沙哑的男声响起,一个人影过来,蒙住了窗外透进的夕光。徐敛眉睁了眼,尚且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感觉那暌违许久的气息又萦绕在她的周身,让她未免如惊弓之鸟般咬住了唇。
“本宫为何会在此处?”她开口,声音极干涩。
柳斜桥将水盆放在一边,坐在沿,看着她温声道:“您太累了,易将军和鸿宾他们送您回来休息,御医给您开了药;前几日,又来了个刺客……”
“本宫问,本宫为何会在此处。”她冷冷地道。
柳斜桥笑了一下,“这里是您的府邸,您不在此处,还应该在何处呢?”
她没有笑。
柳斜桥道:“在下说过会等您,便会一直等您的。”
徐敛眉盯着他,许久,神色是冰冷如雪,心底却只不过是一片荒芜。“那刺客死了?”
“死了。”他道。
“是你杀的。”她说。这不是个问句。“我记得,你用的左手剑。”
他点点头,也不避讳,“在下见您受伤,一时情急,下手便没了轻重。”
她微微眯起眼审度他的表情。他却一派安然,扶着她坐起身来给她洗漱,几乎算是小心翼翼在伺候她。她没有抗拒,或许身子仍有些倦怠,而况这副身躯与他总是熟悉的,她甚至都用不上羞涩。随即他吩咐鸿宾将饭菜摆到了边来,鸿宾看着公主,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柳斜桥却挥手让她退下了。
他给她搛好了菜,鱼骨头都小心剔掉,才递到她的嘴边。她张口咬下,那味道让她一时怔住了。
“喜欢么?”他轻轻地问她。
她淡淡地道:“劳累你了。”
他摇头,“您隔了一个半月才回来一次,说什么劳累。”
她默然。
用过了膳,却又有些困,她不想起身,便道:“让燕侣将本宫积压的文牍取来吧,本宫便在这里办了。”
“取是取来了。”他拿过来一册书,坐在灯边翻了翻,“但您的伤还需要静养,在下奉劝您莫再为国事劳神了。”
她盯着他,“先生又在读《吕览》?”
他笑笑,念出一句:“事随心,心随欲。欲无度者,其心无度。心无度者,则其所为不可知矣。”
她静了良久,“是本宫心无度了。”
柳斜桥放下书,朝她沉沉地道:“殿下言重了。心无度的,一直都是在下啊。”
她深吸一口气,不想将精力耗费于这种无聊的辩难。他向来是舌灿莲花,她说不过,偏还有时被他诳住,真是愚蠢。
“殿下,”他侧眸望去,眼底有些复杂的神色,她统统没有看见,“您……”他动了动喉咙,却似乎这样一句话对他而言亦是艰难,“您这回伤得有些重,便在府里多留些时日,可好?”
她微微挑了眉,不说话。
他对她这样一副神态根本没有办法。他觉得他是喜欢她的傲慢的,他不会愿意磨折掉它,可他有时候,也真是怕极了她的傲慢。
“我是说,您回来吧。”他低声道,“上回……是在下……”
徐敛眉的脸色变了。
“您这样同我赌气,旁的人见了,却会焦心的。”他低压了眉,“整个徐国都仰仗着您,便我……也是仰仗着您的,殿下。”
她冷冷地睨过来,缓慢地道:“先生是在威胁我?”
他苦笑,“在下如何敢威胁您?在下同您相识这样久了,可曾有过一句话是威胁您的?”
这话说得急了,难免有些顶撞。他是有委屈的,可是那委屈的棱角却被他自己用心血一点点熬得平了,痛到麻木之后,他再说出这样类似于委屈的话,甚至还会惶恐。
所以他很快又道:“抱歉,殿下。”
他走过来,撩开帘,见她抱膝坐着,并没有看自己一眼。他坐在她边,静了片刻,道:“抱歉,殿下。我往后,再不会这样……不知好歹了。”
她怔怔地看着他。
一声抱歉,像是一块石头砸了地,像是一片尘埃被拂去,像是悬了太久的刀,终于扎进了不相干的血脉里。痛,但尚且不会死,就在那劫后余生的惊愕里,又潜生出卑劣的企盼。
她过去不曾这样对待过任何人;而今她尝试了,才知道这是爱情的滋味,才知道这种滋味,真是有不如无。
(二)
闻知公主终于醒来,几位大臣连夜赶去探望,向公主禀报一些不能拖延的事务。柳斜桥便安静地去了后边的房间,不来打扰。
终于到夜半过后,大臣都离开,公主也必须要入睡了,柳斜桥便给她端来了一碗药,说是御医开来,让她安心养神的。他捧着药碗轻轻地吹了很久,才一勺勺不厌其烦地喂给她。她不看他,低着眉喝下,却被那苦味呛了喉,表情有些古怪。他也不言语,每一勺虽然缓慢、但总是坚定地递过来。
“苦么?”待她终于喝完那碗药,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拭过她唇边的药汁,她的眼睫颤了一下,却转过了脸去。
“苦。”她终于回答了他一句,一个字,内里却好像藏了千万根针,将他的心都戳得疼痛了一瞬。
他将手指轻轻拈住她的下巴,她感觉到某种压迫力,忍不住就想挣扎,他却轻轻地、带笑地唤了一声:“阿敛。”
这个称呼让她全身一震。她几乎是恍惚地望过去,她想起那个漆黑的夜里,他也是这样地唤着她,然后将她为他捧上的心都劈裂成两半。
是她特许他这样唤他的,也是她容忍他这样伤害她的。徐敛眉甚至都不能怨怪他,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
柳斜桥有些看不下去,垂眸吻住了她的唇。他知道极度虚弱的她在此时不会反抗自己,他就是知道。她呆住了,就这样在极近的距离里睁大了眼怔怔地看着他,他将舌头在她的齿关上滑了一圈,那是他惯常的**的动作,他记得这个动作总是能准确无误地引出她的欲念——可在这一刻,一切都失灵了。
“是有些苦。”他放开她,还品了品唇中的味道,朝她微笑,“良药苦口,往后还需多喝的,您若嫌弃,我便同您一起喝。”
她盯着他问:“这到底是什么药?”
“安胎药。”他的笑容里多了些踌躇,好像说出这样的话也让他紧张,“殿下,我们有孩子了——”
——“哐啷”一声,药碗被打翻在地!
***
残留的药汁渗入织锦的地衣,染作了青黑色。徐敛眉紧盯着那污渍,不抬头,被褥上的手指在颤抖,身子却一动不动。
“殿下,”他抿了抿唇,神色仿佛被刺痛了一下,“您……您不高兴么?”
她是有些想笑,可她并未觉得高兴,于是她抬起头,许是方才的药终于让她拾回了一些力气,她的目光冷锐地刺来,话音像淬了冰:“你很高兴么,柳先生?”
他凝了眉,好像有些困惑,方才的笑容还勉强地挂在脸上,“我自然是高兴的。”
她撑着身子坐直了,长发披散全身,让她的脸显得益加苍白。她就这样冷厉地盯着他,许久,冷笑了一下,“我以为你不会要孩子。”
他微微惊讶地睁了眼,“为什么?”又认真地想了一下,重复道,“若是您的孩子,我自然是高兴的。”
她的冷笑僵在了脸上,反而显得滑稽。
她能说什么呢?她能说,这个孩子难道要成为南吴的遗种?她能说,你曾那般对待我,如今又怎能如此温和地笑着看我?她能说,你当真以为一句抱歉,就可以抹杀了一切吗?
可是这些问题终竟是无用的。她守了一整个冬天,却没有守到他鱼死网破的一击,反而只等来他在灯下温柔的笑。所有蓄积以待的力气都被无形地消解,阴谋不曾存在过,仇恨不曾存在过,他们好像只不过是两个在上犯了别扭的年轻夫妇。
而无理取闹的那个人竟然是她。
竟然是她。
他端详着她的面容,终于,他的笑也黯淡了下去。
“您不想要这个孩子么?”他的声音有些苦涩。
她摇了摇头,很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眼下冬日过去,国境艾安,她若真想安心养胎,并非不能做到;何况若得了男胎,对徐国来说,便是件举国同庆的大事。但她清楚,问题的症结不在这里。
“我只以为,你讨厌我。”她静了很久,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你当初娶我,同我圆房,都是我逼迫你的。所以那个晚上……你做的事,说到底,是我咎由自取。我也不曾怪你,你也无需抱歉,我们……”
“逼迫吗?”他浅浅地笑,笑容里却沾了夜的寂寥,“可我也只不过是个庸俗的男人,这世上的男人都想要您,我也想要。这,您还不知道吧?”
她没有回答。有一些震惊,被她自己吞咽下去,和着药,变成了一种奇怪的滋味。他凝视她半晌,叹口气,脱了鞋履来,她下意识地往侧旁缩了一下。
“那个刺客,我听闻了,”她抢着说道,“是楚王婴何的幼子。”
他的动作滞住。她咬着唇,倔强地看着他,明明是在上,这样风情旖旎的数尺之地,两个人却像两只僵持的野兽,眸中的光都冷得不似常人。
她总是知道怎样在最恰当的时机一针见血地戳伤他。那个刺客眼中浓得化不开的仇恨和绝望还在他脑海中若隐若现,和他一样的身份,和他一样的身世……却比他勇敢无畏。
终而,他叹口气,还是先举了白旗。
他伸出手臂,以男人的力道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躺下来,将她揽进怀里,又给她掖好了被角。她想挣扎,可在他的怀抱里却全然使不出力气,便眼睁睁看着他将帘外的烛火吹熄了,寝房一时陷入温暖的黑暗。
“您昏睡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黑暗里,柳斜桥开口道,“我们……为什么必得要这个样子?我们可以好好儿过日子的,阿敛。这个孩子,他或许就是上天赐给我们……”
男人的声音响在她发顶,胸膛随着呼吸细微起伏,她都能感觉得到。像是某种来自黑甜梦乡的**,拽着她的心往底下沉坠去。
“可是,”她道,“你瞒了我太多事。”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在夜里听来,很有几分诚恳的意思:“您想知道什么?”
她想知道什么?
她沉默了很久。
她想知道的太多了。
他究竟是不是爱过她,是不是恨着她,是不是每一个他说的字、她都可以选择相信。
然而最后她问的却是——
“你到底是哪国人?”
黑暗宛如轻柔的绸缎,在肌肤间滑落下去,慢慢地折叠出错纵的褶皱。呼吸相闻的世界里,两颗心平和地跳动,却是在最后一点侥幸的余温里,等待着那一声终将到来的宣判。
执着的人,总想求一个清醒的回答,宁愿遍体鳞伤,也不肯接受**的和解。
她不知自己等了多久,但她没有睡着,渐渐地她的眼睛习惯了黑暗,便看见他的面色在平静里隐忍着悲哀。
“我是南吴人。”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