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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庚子,日色晦暝,天阴不雨,宜嫁娶。
公主府早是一片喜庆的大红色。与过去不同的是,这一次徐敛眉没有守在房中,而是和柳斜桥一起招待喜宴。他们已经行过了礼,也敬过了酒,可不知为何,直到这个时候,两人一同应对着来来往往的宾朋贺彩,她才感觉他们真的是一对夫妻了。
“草臣敬公主、驸马,愿公主、驸马永结同心,徐国国运昌隆,天祚无极!”
“多谢庞大夫。”徐敛眉微笑应和,举杯欲饮,却被柳斜桥拿下,彼竟也款款地在笑:“公主已喝得太多了,便由在下代她三杯吧。”
众人自是轰然叫好。但见公主转头望向驸马,神容温和,而驸马的侧脸却还泛了红,两人之间情意流连,众人一时都觉无比新鲜。这些同公主运筹帷幄多年的宿臣们即是在过去送公主出嫁时,也从未见过公主这副样子,在温暖熨帖的同时,也不免感到危险。
公主是公主,公主是不应该太动感情的。
灯影摇红的喧嚣之中,徐敛眉望着柳斜桥的笑容,心里涌起一些异样的柔软的感觉。她过去是太过珍惜他的笑了,哪知道今晚他会笑得如此轻易。他们之间从来不曾这样和谐,就好像他们真的很恩爱似的。可是她偏又很喜欢看他这样,又害怕他下一刻就会变回那个冷冰冰的柳先生。
真是奇怪啊。她自以为是喜欢他的,却只喜欢这个如幻象一般温柔幽静的他,而抗拒着他的所有深冷的秘密。
寻常人嫁给自己想嫁的人,难道也是这样的心情?她问自己,却得不到答案。半月前她还如是问过鸿宾,鸿宾只说:“殿下为何这样着急呢?”
她一怔,“着急什么?”
“着急嫁他呀。”鸿宾悄声道,“我看柳先生对您,也不是全然……您何不等上一会儿,让他自己来求亲呢?您这样……逼迫他,算什么呢?”
她静了下来,刚才还有些忐忑的心情,此刻都变涩了。鸿宾有些慌神,忙道:“我,我也是随口一说,殿下……”
“我是着急啊,”她却道,“无论如何,我要在伐楚之前嫁给他,我怕……”
“别说了!”鸿宾立刻伸手虚掩了她的嘴,几乎要哭出来了,“是婢子口无遮拦,您不要说了!”
徐敛眉哑然。
她其实知道,一定是有什么错了。
她轻轻地攥紧了身边男人的手,引来他微微关切的眼神。她笑了笑,他却别过了头去。
如果他在回国的那场宴会上,提出的请求就是娶她为妻,那她仍然会为他出兵伐楚,从结果来看不会有任何变化。
可是次序颠倒,这悲欢的一切却就此完全地不同了。
***
待宾客散尽,新人在洞房里坐定,已然是后半夜。
桌上没有酒,床上也没有铺什么豆子,新房里除了一对红烛,再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样子。可当他揽着她走进来、又关上门的时候,她还是微微地脸红了。
他带着她在床边坐下,自去端来了醒酒汤,站定了微微一笑,“再没有旁的新人像我们一样,洞房夜只顾着醒酒了吧?”
她低声道:“是我让她们准备的。”
他眼神微幻,在她身边坐定,她感觉床铺稍稍下沉,心有些慌,又往旁边移了些,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她转过头,却撞入了他的眼眸里。他正紧盯着她,目光谨慎而探究。
他一点点掰开她的五指,将自己的手指扣了进去。另一手将那醒酒汤在桌上放下了,俄而寥寥地一笑,“我尚未醉,您呢?”
她摇摇头。慢慢地,她逼自己平静下来,可这新房里许是太热了,手指尖上像是点着了火,映得她双颊上的温度迟迟不退。她将眼神掠向别处,过了很久才轻轻开口:“柳先生,你娶了我,会后悔么?”
清亮的烛火撩动着软红的纱帘,明暗扑朔在她的侧脸。那是一张近乎完美的侧脸,微挺的鼻梁,柔润的唇,只是下颌微微扬起的弧度仍显得过于倔强。他安静地看着,他想,那些为了她亡国灭身的公子王孙显然也不是瞎子,他们都知道她美,他们都知道她独一无二。
而现在这个独一无二的女人,是他的了。
他已然排在了第六个,他甚至也没有把握自己会是最后一个。
他的手稍一用力将她拉过来一些,声音就响在她的耳畔,低低拂出些痒来:“现在后悔,来得及么?”
她笑起来,眼睛里清光闪烁,话音有些仓促:“怎么来不及?我们虽行了礼,但毕竟还未圆房——”
“那便现在圆房吧。”他说。
她呆住。刹那雪白的脸上,刹那又通红。他几乎有些迷恋地看着她的表情变化,她过去从来不曾这样失控过。
也许即算是徐国公主,在这满目大红的喜庆新房里,也该要有些新妇的娇羞的吧。
也不知她从前那些男人,有没有见过她这样?
徐敛眉抿了抿唇,便想甩开他的手,身子也想站起来。他连忙稳住了她,动作间将她的头拥入了自己怀中,按住了,自己还未开口,却听见她闷闷的声音轻轻震在自己的心口上:“娶我的人,可没一个有好下场的。”
明明是句可怖的声明,却被她说得有些悲伤。他感觉自己被她蹭过的胸膛有些发痒,声音也哑了下去:“那是他们太贪心,想要的太多了。”
“那你呢,”她贴着他的心跳,喃喃,“你想要什么呢,柳先生?”
他顿住。他想要什么?想要功成名就,想要报仇雪恨,想要……她?他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最后说出的答案好像也没有经过很多思考:“我想要我的家人回来,殿下。”
她静了片刻,道:“先生比他们都要贪心啊。”
他苦笑。
女人慢慢地伸出手来,试探地环住了他的腰。他的身子略微僵硬了一下,然后便放松下来。鼻端传入她发间的幽香,像是一种梅花,又好像只是山野里新雨后天地间的一股清气。他的手轻轻抚上去,那触感柔顺如水,几乎令他流连忘返。
“我还应向先生道歉。”她的话令他的动作停住,“我不该讽刺你没有祖国。先生说得对,我一直以来,都被人宠爱着,我不知道真正的绝望是什么样子。”
他一言不发地听着。
“因为有家人,是以即使刀剑横在我的脖子上,我也不会害怕。”她低低叹了口气,“曾经在申国就是如此。他们恨我挑拨他们的君王和世子,要将我枭首示众。可我知道,我父君和大哥一定会为我报仇,我就不怕去死。”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来,一眨也不眨地凝注着他,“所以柳先生,你的家人,在为你而死的那一刻,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如今你娶了我,你便可以为他们报仇了。”她如发誓一般坚决地道,“因为从今日起,我也是你的家人。”
家人——家人?!
这却是个太容易让人肝肠寸断的词啊。
他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发现那里竟纯净得没有一丝欺骗的痕迹。
过了很久,他终于是生硬地将话题换了个方向:“听闻申公和申世子都为公主辗转反侧,市井里还将这段父子争美的故事编了戏本。”
她眉头古怪地一皱,嘴角微撇,像是想笑又没有笑,最后嘟囔着道:“小民无赖。”
他眉梢微微一挑,“莫非不是这样?”
“是……是离间计。”她承认,“但申世子早有夺位的打算,说他父亲欺负我,也不过是个借口。”她仰起头,轻轻地一笑,“我送给他一个弑父的借口,不好么?”
一瞬间,他不知如何回答。她光明正大地笑,眉眼里带着高傲,这样的女人谁都想要,可谁又敢要?
你爱上了我,你弑父弑君,这都不过是你自己的选择,与我何干呢?
他真是从没见过比这更无情的说法了。
他无端又想起楚厉王,想起齐王和夏公,想起范瓒……想起了那么多个因她而死的男人,他们在她这里,是不是连一滴眼泪都赚不到?
“可是,”他艰难地道,“不论有多少利益权衡,他们最开始,也的确是爱您的。”
“爱?”她微微皱了眉,好像明明是很不屑的,却因顾及他的脸面而只是挑了挑眼角,“若只是最开始那一瞬间的心动,能有什么益处?”
她说得如此冷漠而轻慢,目光是下掠的,显出一种不可一世的遥远来。可是他却感觉到她被自己握着的那只手在颤抖。他没有低头去看,只是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
她的面色变了,却没有阻止他放肆的动作。
他叹息般道:“您爱过他们吗,殿下?”
她冷淡道:“没有。”
“那您如何能嘲笑他们呢?”他凝视着她,好像能看进她那双深黑的瞳仁底里去,“您都不知道,他们见到您时,是怎样心动过;您如何能说,他们的心动都是虚假而无益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