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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朔,徐国公主启程赴范,要赶在正月与范瓒完婚。范国在徐国之西,范国国都繇又在范国西部,车马遥遥,行了半月才终于看见了繇都的轮廓。
“柳先生说,此处距繇只有十五里了,正可以稍事歇息,整顿入城。”
燕侣在车外通报。徐敛眉掀起车帘一角,见道旁是一片松林,林下正有一片空地,便道:“可。”
范国的雪粗粝而干燥,并不如徐国的雪那么温柔。他们一路行来,已颇觉此间风土之异。好在今日雪已停了,甚至还有太阳险险地挂上了惨淡的天空,照映着松间积雪,不伦不类地温暖着。
使者们在空地上三三两两地坐下。范瓒坐在范国人一边,依礼,这一路他都没有同她说过话,但他的目光总是跟随着她。
徐敛眉不无失落地发现,范瓒似乎也变得复杂了。他的目光里除了*,还揉进了一些其他东西,她却看不明白。她只能在他望过来时,朝他微笑致意一下。
“本宫想去走走。”她对鸿宾道。俄而她转过身,踩着一地枯枝上的破碎积雪,慢慢地往树林之后走去。
她走过了席地而坐的柳斜桥身畔,衣角像蝴蝶飞动在他眼底,那么一瞬。但她好像没有看见他。
雪光与日光交射,映出炫目的色彩。松枝间偶尔有鸟雀飞过,便在这色彩中投下一片晃动的阴影。她想那应是很大的鹰鹞,若换了平凡的鸟,怕不能挺过这样的冬天。
走到林木深处,上方的枝叶繁密地遮在头顶,脚底没了积雪;只偶尔疏枝上会抖落几片细碎的雪雨,落在地上却瞧不见。她听见了身后人并不刻意压制的脚步声。
这一路过来,她很少露面,除了鸿宾燕侣,几乎不与旁人说话。自然也包括柳斜桥。
她没有回头,只叹出口气道:“繇都如此风土,难怪范国强而不富。”
“范国西有强邻,建都于此,是为防范西凉。西凉百姓剽勇善战,范国也难免传得了些习气,是以兵马强于列国。”他平淡回答。
她抿起嘴唇想了想,“这不是百年之计。西凉固然可怕,楚国便不可怕了?徐国便不可怕了?都城首要是四通八达,繇城位置偏西,若东境告警,如何是好?”
柳斜桥不紧不慢地道:“范国立都于此已有五十余年,这五十余年中,西凉几乎是连年犯境,而相比之下,徐国从未动过范,楚国只威吓过两次。殿下是精于计算之人,想必范侯亦如是。”
“先生倒是知道不少掌故。”徐敛眉笑了,“可是西凉连年犯境,何尝有一次真正伤筋动骨?楚国只在东边威吓了两次,我可记得,范国就死了五个将军呢。”
他静了片刻,似乎是不想再与她争辩,道:“待殿下成了范夫人,自可与范将军讲通此理,便迁都亦非难事。徐国范国本是一家了。”
她看他一眼,嘴角微微一勾,沉默了。
远方一声嘶鸣,真是一只鹰飞了过去。她看不见那鹰的模样。她不由得拢紧了衣衫。
他脱下了自己的外袍,给她披在身上,“请殿下保重玉体。”
保重保重,这大约是她所听过最多的话了。因为整个徐国的性命都担负在她的肩上,她便连生病也没有余裕。文武百官给她进献药材,庶民百姓为她的健康祈告,所有人都依赖着她,都害怕她会突然抛下自己。便这次暂时来范,徐国上下也无不是紧张万分。
可是待她当真病过一场,她才知道,这些人的关心都与她本人无关,而身畔这个男人,甚至根本就不会关心她。
她转头,看见柳斜桥惯常的青衣,又将这袍子解了下来,递还他,“先生更需要这个。”
她的手伸着,不远不近,他无端感到了尴尬。终于他一把接下了,却听见她发问:“先生当真是如此想的?”
“什么?”他重又穿上外袍,闻言下意识抬头,却撞进她一双深冷的眸子里。
“你当真觉得……本宫嫁给范将军,会……快乐?”
一句话分三次说完,她的脸色白得像雪,深黑的瞳仁却愈发地亮,像燃烧着什么,不遗余力地只为了穿透他的表情。她衣袖底下的手攥紧了,仿佛回忆起某一夜里某只手的温度和触感,连手指尖都在发麻。
这一次,他没有避开她的目光。他冷静地与她对视。他本来比她高了些许,此刻的姿态是有些傲慢的。
她这才发现,他这张清俊的脸,其实有着冷硬的棱角。挺拔的鼻梁下薄如一线的唇,像一片双开的锋刃。
“范将军——”他张口说了三个字,却又顿住,半晌才接下去,“范将军既是喜欢殿下,想必会让殿下快乐的。”
她好像听见了脑海中一根弦猝然绷断的响。
还是一样的,无聊、庸俗、浅薄的说辞。和半个月前、一个月前一样的说辞。她转过头去,这样的说辞现在已不能让她有任何感觉了,也许因为她问出这话时就未抱有期待。她已经学会不要去期待男人。
只是她仍然可以继续问下去的。那你呢?你会让我快乐吗?
我们诚然有过许多快乐的日子。我们一起,纵横捭阖,比起范瓒,我更愿意与你并肩前行。但是我也并不很在乎这些,说到底,我也并不很在乎我自己。
我从来不计算我自己。
她舒出一口气,抬眼,眼中竟尔流动着明亮的笑晕,“那么——你自由了,柳先生。从这条小道往西南走,便是丰国。”
(二)
他初时没有听懂她的话,只是呆住了。
她朝后方招了招手,鸿宾抱着两个包袱走来,交给了他。她嘱咐道:“这个包袱里是药方和药材,这个包袱里装了几本书。通关的文牒收在包袱最里层,小心带着。路上若还有不妥……”她低头,从自己腰间玉带上解下一枚玉佩递过去,“这上面有本宫的徽记,你带着它,至少在范国,可畅行无阻。”
他没有接。她示意了一下,他才仓促拿了过来。那是一枚三寸见方的大玉,雕镂出精细的纹路,用金线敷描上去,是一只昂首欲飞的金凤凰。他的手摩挲着这只金凤凰,觉得它好像在发烫。
“在下……”
“本宫知道你要说什么。”她道,“你又要说,你何时想走,自己会走,是不是?可本宫不是个受得住这种要挟的人,你知道的。”
他不言语了。
“你为本宫夺得了夏国一半的土地,用来报那一命之恩,足够了。你若再耽留不去,本宫只会怀疑你。”她说得如此直接,目光剥落出两人初遇时冰冷无畏的色泽,“何况范将军见到你在,也不会高兴。”
听到最后一句,他的眼神变了。
“他路上同本宫说了。”徐敛眉朝他笑了一下,“他希望本宫将你调到外郡去。”
她的笑容里没有一丝破绽。
“在下明白了。”许久,他道。
“也不知下回相见,是何情状。”她仿佛感叹地说道,“你若留在丰国也罢了,你若去了别国,我们难保不会兵戎相见。”
这是隐隐的威胁了。
她负手在后,目光望向那条小道。密密匝匝的树林青白交错,犹如骸骨堆叠的原野。他沉默地背起了包袱,收好那枚玉佩,随她的目光望去,声音哑了一些:“殿下如何知道此路可走?”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脚尖,微微一笑,“这世上何路不可走?先生当初走遍了南北西东来到徐国,不也是这个道理?”
他静了静,“殿下教诲的是。”他朝她拱手,深深地拜了下去,“多谢公主两年的栽培。”
“彼此彼此。”她笑道。
今日她笑得尤其多。他想多看一会,又怕唐突,总是只能匆匆而贪婪地掠过。她的笑容是如此志得意满,连和蔼语气都像是高高在上的施舍。可是他也知道她不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她也许是世上最难看懂的那一类女人。
他往她所指的那条小路走去,感觉到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背脊上。他其实不相信她的说辞,因为他知道这条路绝不是她随便指来的。但又好像没有必要再问了。所有的问题,都已经在她那最后一问里失却了意义。
你当真觉得,本宫嫁给范将军,会快乐?
因为他没有回答好这个问题,所以,她放弃了他。
***
男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松林深处。她转回身来,雪还是一样的雪,鸿宾满眼担忧地凝望着她。
她低笑道:“怎的,舍不得柳先生?”
鸿宾摇摇头,“婢子只怕殿下伤心。”
“这是我早就答允了他的。”她径自往前走去,神容冷漠,“我嫁来范国,便是要为他开这条道路。”
鸿宾咬了咬唇,道:“那您为何还要骗他说,这是范将军的意思?您一路过来,根本没同范将军说过话。”
她顿了顿,朝前走去,“这不重要。”
***
这一日傍晚,队伍入了繇都。范侯在最大的宫殿里设宴款待徐国公主,也即他未来的儿媳。
侯夫人与世子显然坐立不安,而范瓒沉默寡言,偌大的宴会,反而只有徐敛眉一个人言笑晏晏。范国君臣见她如此,都不由得想,这个女人如此大气,怎么在列国间玩起手段却是心机反复?
她真是个光彩夺目的女人。范侯知道她曾让申公父子反目,心里提了一万重戒备,却还是抵挡不过她柔和的一笑。其实那只是一种错觉,范侯也知道,这个女人怎么可能是柔和的?可偏偏她这样对着他笑的时候,就会让他以为自己是特殊的,只有自己是特殊的。
他又看向范瓒,然后不出意外地,在自己儿子的眼中看见了深深的迷恋。近乎绝望的迷恋。
此距大婚已只有半月,十分仓促。徐敛眉住进了范国王室在都城内的一处客邸,范瓒派人来向她递话,表示抱歉。这一场大婚,恐怕会成为她所经历过的最寒碜的大婚。不管是丈夫的头衔还是国家的规格,都比不上她过去的四次婚嫁。
她同来人说:“告诉范将军,本宫不在意这些。”
天晴不过数日,又飘起了雪。一片片雪花大而粗硬,在空中随狂风呼卷着,每一颗晶莹都丝缕可辨。她倚着紧闭的窗,听燕侣给她念徐国传来的文书,雪雾拍在窗上,模糊了小院里的风景。
忽而,迢遥的天际传来一声鹰唳。
她的目光一动,抬手制止了燕侣的声音,仰头便看见了那只鹰,通体玄黑,身姿矫健,径自从风雪低空中飞出了她的视野。
“这国都里也有鹰?”她微微皱眉。
范国人莫非好战到这个地步,要将战鹰带到家里来?
燕侣随口道:“殿下瞧见鹰了?婢子听闻范将军在徐国时就养了几只鹰的,上战场都不离身。”
她转过头,竟尔有些迷茫,“什么?本宫不知。”
燕侣也睁着眼睛回看她,好像公主不知道驸马的爱好是件很奇怪的事。
“那不是普通的鹰。”公主一反常态地补充道,“那是战场上用于传令的苍鹰,还可与主人一起杀敌。这种鹰,一般的熬法是熬不出来的。”
燕侣意识到事情似乎有些严重,抬头看她,她面无表情,瞳孔深黑。
她又站了片刻,忽然道:“燕侣,你去一趟范将军府上,看一看他的鹰。”
“是。”燕侣点了点头。
她却又转身走到床边,从枕下拿出了一包香囊,递给燕侣,“将这个也送给他吧。”她低声道,“说不得……也许本宫错怪了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