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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庭院耸立的一棵槐树已长出新芽。
楚云卿就倚靠在树桠上,也不嫌粗糙的树皮硌得慌,一坐就是一炷香。
手中一壶酒,酒已光,然后就往地上随手一扔,碎片满地,显然不是一瓶所致。
可大家谁也不敢吱声,更别说制止,楚宁就蹲在院子角落弹着石子儿,随便找点事情分神,好让自己脑瓜子没那么疼,只是每听到一声碎地的“哐啷”,他就抬头往叔父那里瞅一眼,然后学着大人,摇头叹息。
扭头功夫就瞅见煊拿了扫帚簸箕出来,立于树下,悠悠然打扫着满地狼藉,刚扫干净楚云卿就又丢下一空壶,直直砸下,楚宁捂嘴惊呼,煊就正在酒壶下垂路径下,但他却偏偏没有被砸到,一声刺耳响声,碎片四溅,像极流星沿着煊周围飞掠而过,却没一个碎片是误伤到他。
辛勤劳动被毁,煊倒也不介意,有了碎片就扫,未曾抱怨过一句。
那厢楚宁先是松口气,然后又拧拧眉,他是小辈,自然不能说叔父太过乱来,可煊不同,他若开口劝,就依叔父如今宠信他的程度,未必不会当耳旁风。
惯吧笨煊,你就惯着叔父,由着他使小性子。
倔驴配笨蛋,绝了。
枝杈上绳子绑了八壶酒,这么会功夫就已剩了两壶。
可楚云卿半点酩酊之意都没有,一双眼反而越喝越晶亮。
许是心里装着太多心事,一个人若心里装着太多事,也就不那么容易醉了。
但气闷终归是要发泄,于是楚云卿楚大倔驴就乱砸酒壶,这股疯劲一上来,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的了。
“二爷!”元青从宫里回来,便看见二爷在树上灌酒如饮水,恐惧顿时涌上心头。
这般喝法,是想把身体折腾垮么?
元青自十二岁时起便跟在二爷身边,他记忆中,二爷总共就颓唐过两次。
第一次是收到大爷战死沙场讣告的时候,那时二爷也是拼命灌酒,连喝了三天三夜,然后便独自跑到十二盗匪帮的总舵,去挑战他们的总瓢把子。
谁也不清楚那场战斗的细节,元青只知道,二爷被人抬回来的时候,他的人就只剩下了半口气。
最后是贺老道用了稀有的三十六味药材,才勉强将他从阎王手里拉了回来,之后他又在床上躺了整整三个月,才能坐起来吃饭。
第二次便是现在。
这一次,似乎比上一次还要严重。
喝酒耍疯只是前兆,谁都想不到二爷接下来还会干些什么,没准脑子一热就会跑去太师府,一刀抹了尹太师的脖子。
到时可不是贺老道用药就能救回来的了。
说什么都不能让二爷重蹈覆辙。
元青岌岌近前,打算把二爷带下来,正要施展轻功,却被煊忽然伸臂,拦在了树下。
他愤怒转头,对上煊亮盈盈的眸。刚毅的神采,完全不像平时那个装模作样的小倌。
天不怕地不怕的元青,这一刻竟被这个煊笨蛋唬的一愣,这挡在身前的手臂竟然推拒不开。
他只好站在树下高喊,可隔着这条手臂喊话,气势明显减了大半,但意思还是准确传达,无非是劝二爷振作,爱惜身体还有不要冲动乱来的谏劝。
树上楚云卿眉毛微皱,有人扰了他清静已是相当不耐,他低语了一声:“这人好烦。”最后一个空酒壶脱落,这次不是砸在煊身边,而是元青脚下。
“哐啷”一声,碎片从元青脚边飞射而过,元青微怔,虽未擦伤,可这一下却是寒了他的心。
“煊,去,再给我拿酒。”
煊收臂抬头,笑了笑:“刚才那已是最后一壶。”
楚云卿便瞪向他,煊叹息:“……要不我现在去买回来?”
“你就会买点参了水的竹叶青。”
冤枉,明明就是风月烛最好的佳酿。
话音刚落那位头一沉,身一偏,人便从树上掉了下来,离地几尺才急忙施展轻功,虽然没有直接亲吻大地,但落下的姿势也不太好看。
不过这位精神又马上抖擞,窜起来拉住煊,往角落石桌那边拖。
“酒不喝了,没劲,你来跟我下棋。”
他们在石凳上坐定,猜先完毕,楚云卿捻黑子先行,本以为自己能占着优势,却不想煊很快就反杀上来,意外的,煊棋力高超,楚云卿绞尽脑汁,截杀大龙无用,还落入煊设下的陷阱,大片黑子瞬间被提完。
“……不愧是风月烛当家名倌,实力不俗嘛。”
煊笑笑:“二爷过奖。”
楚云卿围棋不济国手,这话不假,只是煊没想到差距竟然是十万八千里。
这一局很快定输赢。
“喂喂喂,让让我,会死啊?”
煊微笑,“棋盘上只有敌手,没有朋友,教棋先生这么告诉我的。”
让一步,就是死。
楚云卿咂舌,不予置否,呼啦啦将棋子一拨,重开一盘。
他们心思就都定在了棋盘上,楚云卿由始至终都没去看元青一眼。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煊和元青谁更懂他,楚云卿已经很好地用行动给了回答。
元青慢慢垂下头,神情黯伤,转身走了出去。
煊回身望着元青离去方向,心里为他感到有些不忍。而那厢楚二爷则趁机拨弄他棋子,嗒,嗒,嗒,布局改变,形势瞬间扭转。
煊扭头,就看见二爷在动他最后一颗子,作弊被抓现行,楚云卿不以为耻,反而咧嘴一笑,模样要多贱有多贱。
“让你不让我。”
……真是好理由。
煊张张嘴,最后无奈笑笑,也不说啥,执白子于不利地位继续陪着他下。
既然都惯了他一上午了,索性这点也没差。
开局不利,被楚云卿步步紧逼,煊纵然想翻盘却也回天乏术,楚云卿中盘获胜,意料之中的结局。
“我赢了。”楚云卿双指微张,让棋子抖落,巧兮兮压上煊最后一子,斜斜骑在白子上,璀璨一笑:“既然我赢了,你就得无条件听我吩咐一件事。”
煊一怔,“……二爷,咱们刚才好像没打过赌约。”
“那就现在打,输的人听赢棋的指挥,现在是我赢了。”
简直无赖。
煊气结。
是什么事楚云卿藏着掖着不说,起身执起煊前襟一撮头发放手里把玩,嘴巴还在他脖颈胡乱吹着气。
煊面上虽然还能装着平静,但心里已经是咯噔一下。
这种时候,又是这种颓丧心情,突然吩咐他去做一件事,一件自己平时或许根本不会答应的事——会是什么呢?
这两天楚云卿表面看似颓废,但他其实也在思考,只是他到底思考出了什么,参悟出了什么,煊无从知道,也不敢乱心去猜。
好在这时有客人登门解救,来者宋太傅,一身玄青色蜀锦鹤氅,腰间绑着一根栗色连勾雷纹绅带,褪去官服的他仍是神采英拔,顶天立地。
刚进门就目睹楚二爷调戏煊大倌人,虎目顺展,笑道:“你的副将为你告了病假,老夫还担心你怎么了,原来是躲在家里乐逍遥。”
煊急忙下跪叩头,身份卑贱之人,礼仪更是不可废,楚云卿只好败兴收手,让他跪的得体。
“末将确实病了,还请太傅担待。”楚云卿懒懒弯腰,礼数做的随意,跟煊就是个反比。
反正是宋太傅要他在家休息,朝中那些争权夺利的破事要他不去干预,那他索性称病到底,大家都是明白人,这种时候没必要太委屈自己。
所以宋太傅也不计较,声音热度丝毫未减:“听说你跟贺神医关系匪浅,没请他来看看?”
“看不好的,末将这是心病。”
宋太傅点点头,“心病还须心药医,老夫这里有个偏方,或许可以医好楚将军的心病。”
楚云卿拧眉,这老狐狸肚子里又卖的什么药?
“北齐又有动作,而这次老夫想先发制人,想奏请圣上让你挂帅北征,灭了北齐……这方子将军觉得如何?”
灭齐,为大哥报仇!
这不正是他一直所想?
带兵出征,还能远离京畿尔虞我诈之地,身心都能轻松,一举两得。
见楚云卿双眸蓦然璨亮,宋太傅笑意更深:“……只是这方子目前欠了两味药材,虽然没这两味药也能煎成,不过有了这两味,药效会更好。可喜的是,这两味药材都恰巧在将军手里。”
楚云卿手点着自己鼻尖,“……我手里?”
宋太傅于是指点迷津:“这第一味,就是无极山庄的火器!倘若我军将士装备了它,上场杀敌效果将如何?”
那还用说,自然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披荆斩棘一路无阻。
宋太傅接着道:“这第二味嘛,便是你楚家代代相传之物,一部由太公望所著的兵书。据说武王姬发能在牧野之战显示他的军事才华,全是参考这部兵书。我们若是学了上面阵法,攻下北齐是轻而易举。”
宋太傅也在觊觎这部兵书?煊脸色微变,心下暗叫不好。因为他还跪着,所以别人看不到他脸上表情变化。
楚云卿揉揉头发,“……太傅,先不说这部太公望所著兵书我听都没听说过,单是无极山庄的火器,就不是那么容易获得的。”
“老夫听说这无极山庄的少庄主仇鸿朗是你的好朋友,别人去借或许会碰钉子,但是由你出面去借,他们总不能这点面子都不给你吧?”
……很难说,江湖人,本就不太愿意与官府有瓜葛,不过,若是能得到火器武装东璃军,歼灭北齐的确是有如神助。
楚云卿叹气:“好吧,我去试试看,他们若不允,还请太傅不要怪罪。”
“嗯。嗯。”宋太傅点点头,应允,然后看着他,一脸期待。
楚云卿盯他一会,才又叹了口气:“至于那部兵书,过会我去我爹牌位跟前问问,请他老人家夜晚托梦给我,告诉我书藏在哪里。”
宋太傅又点点头,表情期待之意未减。
楚云卿试探着道:“……无极山庄,难道太傅也想去?”
“嗯!嗯!”宋太傅兴奋得就像是个得到蜜糖的孩子,“暗器第一名门世家,当然得去见识见识!”
战神宋太傅,十足十的武痴。
择日不如撞日,天禄位空,福星高照,万事皆宜,百无禁忌,于是宋太傅就提出,不如现在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