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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呆呆看着皇后自冲进来后的一连串言语行止,都有些懵。
牟斌应召而来的时候,只觉东暖阁内的人神色都有些奇怪。他上前对皇后躬身行礼之际,迅速瞥眼间见陛下双目紧闭着躺在软榻上,衣襟上还带着斑斑血迹。
牟斌猜测陛下方才大约是吐血了,给皇后施礼的动作顿了顿,眉头蹙起。
陛下之前只是偶染风寒,纵然是后来病情加重,才不过三两日的光景,为何会到这步田地?
他跟随陛下多年,陛下身子虽然一直都不太好,但从前即使是病得再重,仔细调养一段时日就能慢慢好起来,可眼下这样小病变成大病又是作何说?陛下无大病又正当盛年,按说绝不该体衰至此。
他也开始怀疑真的有人想要谋害圣上了。但转念想想,又仍旧觉得不可能。
皇后将众人遣退,细细给陛下擦完汗,默了默,慢慢转过脸来,声音倦弱却郑重:“你立即去一趟碧云寺,看青霜道长在否。若在,就速来回禀;若不在,就派人守着,一旦道长现身,即刻知会我,不得有误。”
牟斌因着自家主上的缘故,隐隐知道碧云寺和青霜道士的神妙。此时见皇后这个时候让他寻那道士,心中了然的同时,也越加意识到眼下情况的严峻,不由道:“恕微臣多言,陛下如今难道已经病得连太医都治不下了么?”
片刻的缄默之后,传来一阵幽幽的嗟叹:“太医方才开了药,等药煎好了让陛下服下瞧瞧效果。我命你去寻青霜道长,是想询问他一些要紧的事情。或许……他能救陛下也不一定。”
牟斌又往榻上看了一眼,目露忧色,随即垂首恭敬道:“是,微臣这便去。”
漪乔微一点头,看着牟斌领命而去,又转首低眉,细细端量榻上闭目沉睡的人。
方才他的突然吐血让她吓了一跳,她当即便将守在外头的汪机叫进来诊查。汪机看后迟疑了一下,告诉她这恐怕是动血之症。她听不太懂也没工夫细问动血到底是什么,只焦急催促汪机开药。
现在回想起汪机当时的神色,她忽然觉得心里一冷。
是病情又加重了么?
漪乔呆怔了一下。
她垂眸抚着他的脸颊,依旧感到指尖传来的温度滚烫烙手。
他的整张面容都泛着一层潮红,额头上不断渗出细密的汗珠。
她慢慢抚过他精致的眉目,抚过他高挺的鼻梁,抚过他柔软细腻的嘴唇。他的面容泛红,但唇瓣却没多少血色,可又不是完全的苍白,而是透着些淡淡的山茶色。他的一双眼眸生得令人惊艳,此刻虽然阖着,但仍旧能看出眼形的漂亮。浓而黑的长睫投下轻浅的淡影,更添绝伦的精致。
他眼下虽恹恹憔悴,但这么瞧着居然透出一股病态美。
他的容颜似乎真的一如当年,只是眉宇间的气韵更加内敛成熟。
漪乔的脑海中浮现出他们初遇时的场景,忽然觉得彼时此刻时空交错重叠在了一起,好似一切又重回原点了一样。
他当初也是这样安静躺着,衣襟上带着新染的血迹。
可当初她一觉醒来就看到他坐在篝火对面朝她吟吟浅笑,这回她还能救得了他么?
漪乔再次低眉看向他,又是长久的出神。
其实除开多舛的命途和羸弱的身体,他真的是上天的宠儿,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如此。与他夫妻这么多年,她也没寻见他身上有什么缺点。
这个男人简直完美得不似红尘俗世中人。
漪乔凝神望他片刻,又兀自淡笑一下。
不对,还是有缺点的——他总时不常地挖坑让她往里跳。偏偏她很多时候跳进他挖的坑也不自知,都是事后琢磨的时候才发觉。
漪乔知道这称不上算计,只是他惯性使然下的行事风格。而她之所以不甚介意,是因为她知道他做每件事都有自己的考量,并且对她绝无恶意。
“我都帮你选好午膳的菜肴了,你却又睡过去了,”漪乔轻声呢喃着,“等会儿醒来喝了药,我喂你吃点东西好不好?”
言讫,她缓缓俯身,垂眸在他唇角轻吻了吻。
未时正,牟斌风尘仆仆地赶来回话说,在碧云寺并未见到青霜道士,他派人留守在碧云寺的同时,又差人去张玄庆的神药观那里寻了,可仍旧没找到。
漪乔脱口道:“再找!多派些人去找。”
牟斌踟蹰了一下,问道:“敢问娘娘,那道士消失多年,娘娘确定他如今人在京师?”
漪乔缄默片刻,道:“我总觉着,道长一定会出现。他去年六月初四回来过一次,可是没呆多久又离开了。”
“去年六月初四?”牟斌思索着皱起眉头,“飘雪那日?”
“没错,”漪乔回想起去年她去碧云寺时,慧宁大师跟她说的话,“六月飞雪,诚非吉兆,道长当时感叹说怕是天公示警,遂未多留。”
牟斌道:“三伏暑天竟突然飘起了雪,确实不吉利,微臣如今都记得那日的怪象。可这道士是不是胆子太小了点?一场雪就把他吓跑了?”
漪乔脑中灵光乍现,眼前一亮,转眼看向牟斌:“你提醒我了。”
她忽然发现她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当时慧宁大师告诉她说,青霜道长回京后本想将灵玉之事和她说清楚,但见到六月飘雪的异象便又离去了。她那时只顾着失望了,忘记了深思。
道长在外云游十几年,为何偏偏在弘治十七年突然回来了呢?会不会是为了来和她说什么的?他留给她的提示其实已经算是比较详尽了,那么他还有什么要紧事要说呢?他为何就认为那场六月雪是天公示警?这是否也间接说明,他要告诉她的,是不可说的重大天机?
漪乔望了望祐樘胸前的那块玉佩,目露迷惘。
不是说若欲渡劫,唯得蓝璇么?难道还有什么未言尽的话?若真是如此,当初又为何不一起说清楚呢?
“娘娘,碧云寺方丈与青霜道士似乎很有交情,娘娘心有疑惑,何不将他召来询问一二?”牟斌见她一直出神不语,不禁道。
漪乔摇了摇头道:“没有用的,青霜道长既然如此慎重,那必定是谁都没告诉。你继续注意着碧云寺那头的动静,下去吧。”
牟斌应声,正要退下,又突然被她叫住。
“你在碧云寺没找见人,转回头就去神药观寻,你是否一早便知道张玄庆认识青霜道长?换句话说,陛下是否一早便知道此事?并且正因此事才选中张玄庆的?”漪乔盯着他,目光犀利,“都这个时候了,不要有所隐瞒。”
牟斌略作犹豫,答道:“主上的确是一早便知道张玄庆和道士青霜乃道友,至于是否因此才启用张玄庆的,属下就不太清楚了。”
“想来就是因青霜道长之故,”漪乔逐渐蹙起眉头,突然道,“陛下和青霜道长十分熟稔么?”
“算不上十分熟稔,只是认识。主上这么些年来也没见过那道士。”
漪乔思量片刻,挥手示意牟斌可以退下了。
去年的碧云寺之行后,她才得知张玄庆认识青霜,当时便猜测祐樘可能一早就知道这件事,此时算是确认了。
但这样又如何呢?她还是猜不到他当年招张玄庆来西苑做什么。
等到药煎好,漪乔费了好半天工夫才将他叫醒,好歹把药喂完,一转身就见他又要睡过去。她心疼他一天都没吃东西,伏在他耳畔跟他打商量。
“我让他们一直备着呢,现在命人传膳到这里,你挑着吃几口,好不好?”她轻声道。
他眼帘无力微张看向她,虚声道:“我如今真的吃不下去,乔儿也是一天没用膳,快去吃些东西吧。”
漪乔不依:“你这样子我怎么有心情吃,除非你和我一起吃。”
他勉力握了握她的手,柔声道:“听话。”
漪乔有些哭笑不得,眼下要哄也是她哄他才对,怎么又反过来了?
她还想再劝他几句,却听他又要水喝。她给他倒了一杯温水,但他又说身上烦热不已,要换成冷水。漪乔唤人取来些碎冰块,将水冰镇起来。
她转头拉着他的手和他说话,但他精神不支,没一会儿就又陷入了昏睡。
她正望着他出神,外间传来一阵喧哗,隐约间似乎夹杂着照儿和荣荣的声音。
漪乔起身出了东暖阁,看到外面乱成了一锅粥。
十几个内侍宫人跪在地上苦苦阻拦着太子和公主,一叠声劝道:“千岁爷和公主殿下还是先回吧,万岁正在歇息,皇后娘娘说任何人都不能来打搅……”
朱厚照一把揪起一个死死抱着他腿的内侍,提起来就甩出去老远,怒道:“混账东西!我和公主也算在内?让开!父皇出事了难道我们不能来看?谁再敢拦着……”
“照儿。”
朱厚照闻声抬头,这才看到门口立着的人,喊了一声“母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圈立时便红了。
朱秀荣也叫了一声“母后”,使劲挣开了阻拦她的几个宫人,小跑上前。
漪乔抱住女儿,示意那些内侍也不用拦着太子了。
朱厚照一得解放,几个箭步冲上来就要往东暖阁里闯,却被漪乔一把拉住。
“母后!为什么不让儿子去看爹爹!”朱厚照红着眼睛,几乎失控吼道。
漪乔下意识往暖阁里瞧了瞧,沉默了一下,道:“小声些,你爹爹正在休息。”
“什么休息!爹爹都选了顾命大臣交付后事了!要不是荣荣跑来清宁宫告诉我,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朱厚照心中悲恸,说着说着便再也忍不住,哑声哽咽起来,“我昨日来看爹爹的时候,明明还没那么糟啊……我听说爹爹把三位内阁大学士召来交付后事的时候,都傻了,这怎么可能……”
漪乔低头看看女儿,又转头看看儿子,缄口少顷,道:“可你们现在进去,也帮不了什么忙,只能是徒惹伤心。你们爹爹眼下虚弱得很,母后不想让他受什么刺激。”
“那爹爹如今到底怎么样了?”朱秀荣泪水涟涟地抬头道。
“是啊,爹爹现在如何了?”
漪乔嘴唇动了动,半晌才开口道:“太医还在尽力医治。”
朱厚照难以置信地道:“爹爹真的病危了?!”
他见母后不语,想着这是被自己说中了,当下又要往暖阁里冲。
漪乔拉住儿子,道:“不要冲动,仔细弄巧成拙。”
朱厚照一时悲痛气恼交加,双目赤红,大喊道:“难道爹爹病危,我这个做儿子的不能进去看看么!”
漪乔手指微微蜷了蜷,勉强保持镇静,但声音依旧控制不住地带着些颤抖:“先不要……先不要那么快下定论。”
“如果不是确实治不了,爹爹怎么会传召阁臣交托后事!爹爹是不是快要……”
“不要乱说,不一定。”
朱厚照一怔道:“母后说什么?”
漪乔闭了闭眼睛,望着天际那抹沁血的残阳,出神道:“再等等,再等等……”
其实她现在心里怕得厉害,之所以尚能自持,不过是因为手中有蓝璇。
她本质上虽然还是个唯物主义者,但她自己亲身体验过蓝璇的奇异,所以她对于那灵玉的超自然力量毫不怀疑。
虽说这看起来似乎有些荒谬,但她现在好像也只能寄希望于此。
然而,事情仿佛并没有往她希望的方向进展。
夜半时分,深宵阒然。白日里酷烈的暑气虽然略有消散,但空气中仍旧到处充溢着恼人的燥热,挥之不去,却又避无可避。
漪乔额上身上都是汗,但她此刻已经分不清自己这是被热出来的汗还是被吓出来的冷汗。
她今晚连睡都不敢睡,一直坐在祐樘床前守着他。汪机交代说陛下身边不能离人,要时刻看着才行,以防出现危重状况。只要平安熬过今晚,就有望将病势压下去。
她在他床前目不转睛地守到这会儿,见他忽然微微蹙了一下眉,她以为他这是睡梦中不经意的举动,少顷,却见他慢慢转过头,睫毛微动,并未睁眼,只低声说要喝水。
漪乔给他喂了些冰镇好的冷水,心里还想着为什么他口渴的频率越来越高。
她给他喂完水后让他再多睡会儿,可她还没扶他重新躺好,他就忽然神色扭曲了一下,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漪乔愣了愣,赶忙命一旁侍立的宫人去传话,叫外头值夜的太医们都进来。
她转回来扶起他的上半身让他靠在她怀里,低头给他擦拭血迹。忽觉手指上一片温热,她动作顿了顿,定睛一看,惊见他鼻子里竟也流出了两股鲜血。
漪乔心头阵阵发寒,忽然涌上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她刚拿帕子帮他将嘴角和嘴唇上的血迹擦掉,他鼻腔里就又漫出了汩汩血流。
漪乔手指发抖,擦拭了好几次,可他的出血依旧不见停。
她愣了愣,再次动作时,才感觉到自己满头满身都是汗。
施钦领着一帮太医慌慌张张赶来时,看到皇后面色惨白,情知不妙,面面相觑,连忙上前查看。
漪乔没在人群里看见汪机师徒,当下问道:“汪先生和陈桷呢?”
施钦心道他身为院使都没被尊称先生,汪机一个院判倒是好大的面子。
“回娘娘的话,汪院判和陈御医回去翻医典了。”施钦道。
漪乔眉头紧蹙:“翻医典?这个时候?”
施钦垂眉敛目道:“这个……臣便不知了。”
漪乔招手道:“那你快先来看看陛下这是怎么回事。”
施钦应了一声,仔细诊视后,脸色一变道:“娘娘,这是温热邪气入了血分了!这才会有动血之症……”
漪乔见祐樘血流不止,急道:“那你有法子么?这血不能总流着啊!”
施钦苦思片刻,拱手答道:“只能先开止血药再说了。”
漪乔沉吟片刻,道:“那你……”
“不能用止血药!”
漪乔后面的话被打断,循声看去,就见汪机和陈桷直接推开门口的内侍就疾步闯了进来。
两人上前来,俱是匆匆一礼。汪机道:“情况紧急,娘娘请恕臣二人无状……”
漪乔不等汪机说完便示意两人免礼平身,问道:“汪先生方才所言何意?血流不止不该用止血药么?”
“这正是多数医家容易出现的错谬,”汪机语速极快,着急道,“臣请求为陛下诊脉。”
漪乔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汪机迅速搭指切脉,紧接着又查看了舌苔和面色。他眉头紧皱,回身拱手,径直道:“娘娘,请用臣的方子。”
“汪先生不止血么?”
“止血,但臣用凉血散血药,”汪机沉着脸断然道,“施院使之言不可取。”
施钦在这么多人面前被抢白,心里不甘,分辨道:“陛下如今血流不止,自然是要先用止血药止住血!你还用治温热病那一套,不是不分轻重么?!”
汪机怒而转头,正要驳斥他,就听皇后果断道:“用汪先生的方子。”
施钦和其他太医都是一怔。
这关乎圣体的事,皇后决定得也太干脆了吧!
汪机自己也有些意外,他本以为还要费些唇舌解释的。
陈桷看着皇后坚定的神情,不禁牵起嘴角笑了笑,暗道她八成是想起了当年在百泉书院时,看到师父和一个自以为是的迂腐老头的那场争论了,当时她便站出来力赞师父。
漪乔本要差人准备纸笔让汪机开方子,但转眼就见他走到陈桷跟前低声说了几句,随后陈桷便亲自跑去煎药去了。
汪机解释说,下午陛下吐血之后,他就怀疑这是血分之症,但脉象上没查出来,不敢轻易用药。他随后便一直在与陈桷商讨陛下的病情,为了能在病情恶化时及时拿出最好的方子应对,两人还特地跑回去翻了几本前代的医书。回来的路上已经商量出了药方,只等给陛下诊脉确认后去煎药了。
漪乔安置祐樘躺回床上,又帮他擦了擦血,声音虚浮道:“入血分和动血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看你和施钦说到这个都如临大敌?”
汪机思虑了一下,回道:“简而言之,入血分意为病在血里。温热病邪沿卫分、气分、营分、血分逐层深入,血分已经是最里最深重的一层了。”汪机沉声一叹,“也就是说,病至此已近膏肓,人命悬于一线,下方开药必须当机立断,因为已经没有任何犹豫的余地了。这也是为何微臣方才那般焦急的原因。”
漪乔的身子晃了晃。
“深入血分必耗血动血,损伤血液。动血谓温热病邪不仅鼓动血液、迫血妄行,而且灼伤血络,使血不循经、溢出脉外,导致各类出血。”
“损伤血液……”漪乔自语一句,深吸一口气,“那陛下频繁说渴呢?”
“那是耗血之故,耗血即为消耗血中津液。陛下如今已经有津气外脱之兆,”汪机见皇后呆怔着凝视床上的人,那神情似乎是有些反应不过来,遂解释道,“津气外脱便是津液快要耗干了。津气遍布人周身,滋润濡养身体皆赖于此,这津气若是都枯竭了……”
“那……那不是要生生渴死么?”漪乔觉得头疼渔猎。
汪机面色凝重道:“若论致死,那便不单单是渴不渴的问题,津气外脱还只是危症之一,与之相伴的可能还有其他,比如真阴枯损,虚风内动……”
漪乔缓了口气,道:“缺什么补什么,滋阴生津不就行了么?”
“不可。单用滋阴生津的药,只是扬汤止沸,不仅热不能清,反而有滋腻恋邪之弊,因为热邪便是消耗血中津液才越加亢盛的。唯用凉血药,才可清热保津,此乃治标治本的不二法门。”
汪机见皇后手忙脚乱地给陛下按压止血,叹息道:“若能清热保津,这血自然就止住了。之所以不能用止血药,是因为此乃动血诱发的出血,并非一般可比。止血药属收涩性,容易导致涩滞留瘀,敛滞热邪,使邪无出路,反而更加重动血,那时才是真正的血流不止,很可能还会导致多处同时出血,不消片刻便会因失血过多殒命。”
漪乔闻言面色一沉,转眸阴冷地睥睨施钦一眼。
施钦自己也是羞愧难当,低着头不敢说话。其他太医更是往后退了退,埋头噤声。
等到陈桷煎好药,漪乔费了半天气力才给祐樘喂下去,然后遣退了其他太医,只留下汪机师徒跟她一起守着。
不消片时,出血量慢慢减少。
一刻钟后,断断续续的出血也完全停止。
众人都大大松了口气。
漪乔长舒了一口气,心里一松,差点身子一瘫滑倒在地。
她询问汪机这是否就算是渡过了危险期了,汪机刚要答话,但又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踟蹰片刻,说还是要继续守着,再看看情况。
月落日升,东方欲晓。
弘治十八年五月初七的黎明悄然而至。宛若划过指间的流光,无声无息,又将转瞬消逝。
鸟雀开始在枝头啁啾蹦跳,缀满朝露的花叶带着初醒的惺忪,在晨风里依依摇荡。宁静里透着盎然,一如以往与将来的每一个明净的破晓。
第一缕晨曦无声浸透入室,似是特地来叫醒沉睡中的人,也似是来迎接什么。
祐樘缓缓睁开眼睛,眸光一点点由散而聚。
他听到身边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惊喜地唤他,询问他可有什么不适,要不要吃些东西。
他的眼眸幽微,乌黑的瞳仁彷如无边的暗夜,幽深无尽。
他僵硬地躺了片刻,吐出几个字:“沐浴更衣,备纸笔,我要写遗诏。”
众人都是一愣。
汪机似乎是领会到了什么,梗在喉间的话又咽了回去,无声跪下叩首。
漪乔怔愣了半晌,一把拉住他,难以置信道:“陛下在说什么胡说?陛下的病症已经有所好转,写遗诏作甚?”
他沉默片刻,并不解释:“照我说的做。”
漪乔见他态度强硬,也不好再问,心想随了他也没什么,便命人下去准备。
他如今衣服前襟上到处都是干涸的斑斑血迹,确实该换身干净的。
漪乔吩咐尚服局的司饰女官们准备香汤和一应盥栉用具。等一切停当后,她不想假手他人,便只留了两个女官打下手,自己亲自侍应他沐浴。
她帮他通头发的时候,想起当年做太子妃时,也曾这样蹲在池边给他梳发。她当时入宫时日尚浅,还在和他抬杠的时候拿篦子顺手敲了他头一下,敲完才意识到他的身份和她的处境。可他并没有任何责怪她的意思,还反过来开解她。
她有时候回头想想,觉得当初自己真是勇气可嘉,居然就那么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了这份感情里。可如果让她把来路再走一遍,她还是会像当初一样。
她根本抗拒不了。
漪乔浅笑一下。
他沐浴完,选了一身藤黄色的交领大袖柿蒂云龙纹龙襕袍。她见他由始至终都不怎么说话,给他束玉带的时候,笑着打趣他病了一场也不好好吃饭,连腰都细了一圈。
他转眸望着她,却是没有开口。
他的容色已经不似昨日那样透着病态的潮红,气力也恢复了一些,不像之前那么虚弱,整个人都有了些神采。
他就那么长身而立,迎着明亮的朝日,温柔凝眸,神情安谧,眼中却涌动着难言的情绪。
漪乔觉得他那一身藤黄龙袍映着旭日的光辉,好似能辉映出光芒万丈,模糊了他的身形和容颜,仿佛他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她心里一紧,伸手一把抱住他。
她不作声,他也不说话。
她把头深埋在他怀里,她用手臂紧紧箍住他,似乎这样她便能永远和他绑在一起。
好一会儿,她才开口,声音轻柔又沙哑:“你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饿不饿?传膳吧?我们一起吃,好不好?”
他低眉看到她消瘦的脸庞,想想他不用膳她也没心思吃,便轻点了点头。
漪乔见他肯吃东西了,不由笑了笑,命人去将外间等着的尚膳监内侍和尚食局女官们叫进来。
可等早膳传上来,他才动了几筷子就不吃了,只是一直吩咐尚食女官给她布菜。漪乔劝他再多吃些,可他摇头说已经饱了。
漪乔吃着吃着,见他似乎又有些恹恹的,想扶他去休息,却听他起身道:“乔儿且用膳,不要跟过来。”
漪乔怔了怔,蹭的一下站起来,敛容道:“陛下真的要去写遗诏?”
静默少顷,他道:“迟早要写的。”
漪乔沉着脸看他片刻,道:“那我扶陛下去。”
“不必,你不要跟来。”
“为何?”
“因为这是我的意思,我的意思便是圣谕。”
漪乔被他的话噎住。
她想移步跟上他,却又迈不动步子。
她觉得他肯定是藏着什么事不想让她知道,而且这事情和遗诏没有关系。但这个时候,他还想瞒着她什么呢?
祐樘命弘德殿门口的内侍死守着不要让任何人进来,尤其是皇后。又吩咐随侍的萧敬和戴义不必跟着,然后独身入内。
在御案后坐下来时,他感到有些眩晕,缓了半晌,才提笔蘸墨——案上的纸是铺好的,墨也是磨好的,都是照着他的话办的。
遗诏是给天下人看的,文辞正式,句多套话,所述也乃江山社稷攸系之事。本朝帝王遗诏格式多相沿成习,遣词造句甚至也大同小异,是以,一篇遗诏几乎可以提笔挥就。
但真正去写时,个中滋味又岂是言语可表。
他在开头落笔写道:“朕以眇躬,仰承丕绪,嗣登大宝十有八年,敬天勤民……”写完“民”字的最后一划,他的手顿了一下,回头去审视“敬天勤民”四个字。
对于“勤民”二字,他自问是无愧的,他自登基以来,对于黎民百姓之事,一直尽心尽力。
敬天……太-祖高皇帝一直很推崇敬天法祖,他自己后来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开始相信一些东西,对上天也存着敬畏之心。
只除了有一次,他执意选择逆天而行。
他微抿唇角,又兀自笑了笑。
遗诏是打好腹稿的,此刻运起笔来十分流利。
“……皇太子厚照聪明仁孝,至性天成,宜即皇帝位,其务守祖宗成法,孝奉两宫……”
两宫……
等他去了之后,他的嫡母王太后便是太皇太后,漪乔则会升为皇太后。
他当初费心修补照儿和漪乔的母子关系,为的就是这一日。他走了,照儿顺理成章承继大统,那么漪乔的最大倚靠便自然是照儿。所以,母子间断然不能有嫌隙,不管费多大力气都要弥合好。
他一直都在为她铺后路,为她和孩子们铺后路。
在她毫无所觉的时候。
不过等到她回头知道了,大概也不会领情的。
他手上动作稍顿,嘴角浮起一抹淡笑。
到时候那丫头会是什么反应呢?会不会气得要砸了他的牌位,哭着大骂他又算计她?
因为她根本不稀罕那个皇太后的位子,她一直都想要随他去的。
可他却不能真的让她陪着他死。
她已经陪他走过了十几年,而有些路注定是需要他自己去走的。
“诏谕天下,咸使闻知”,书就遗诏的最后两句话,他搁下笔,靠在椅背上喘息几下。
又将遗诏审视一番,他自嘲一笑。这就算是结束了吧,他的一生就要终结了。
但他还有事情没做完。
他此番是要来写遗诏的不假,可他接下来还要再写两样东西。而这两样东西,都绝对不能让漪乔看到。
这就是他强令她不得跟来的原因。
他思忖一下,提笔在纸上写了几句话,而后将那张纸放到一旁。等待墨迹晾干的时候,他再次执起案上的玳瑁笔,这回却迟迟下不了笔。
这两样东西里的第二样,便是给她的遗书。
但这要怎么写呢?他方才暗自打腹稿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好,以为届时提起笔自然就知道怎么写了,可临了他却有些犯难。
他有很多话想跟她说,但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看了看殿门口的方向,又转而望向窗外明亮的天光,一时间神思出离。
这大概是他所能看到的最后一个清晨了,今日之后,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往何方。
他不是没有设想过这么一日。事实上,因为他羸弱的身体,他从很早开始就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只是,从前他觉得自己孑然一身,死了也没什么牵念,所以他认为自己会安然平静地走向生命的尽头,毕竟人固有一死。
可是后来,事情发生了变化,他有了深爱的妻子和孩子。
但他的眷恋并不能改变什么,他仍旧要面对他的宿命。
不过他想或许他该知足的,毕竟他好歹又活了十八年,这寿元好像比想象中要长一些。
他笑了笑,指尖轻叩案面。
他当年便应该想到会有这么一日的,上天已经满足了他的愿望,那他好像也不能太贪心。
那么,后悔么?
他垂眸自问,却发现这问题根本不用想。
即使真的是因此才走到今日这一步,他也并不后悔当初的决定。他做的每一个重大决定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唯独这件,他几乎没什么思考就决定下来了。
原因也很简单,他做了一下她永远回不来的假设,然后发现后果更坏,所以有了当初的义无反顾。
但他做决定前其实也是有踌躇的。
他当时想,他会不会打扰了她好容易复归原位的生活?或许她回到她的世界之后,再过个三两年,就能将他淡忘,然后再去找另外一个人,成婚,生子,过上她本应有的生活。
然而他无法说服自己因此就放弃让她回来的念头。何况,他私心里其实是不能接受她和别人在一起的,所以更想将她召回他身边。
不过最重要的是,他为换得她回来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或许她回到他这里,还不如她留在她自己的世界过得安稳。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执意召她回来,似乎有些自私。
这是他当时最主要的踯躅所在。
可他又不可能放下让她回来的执念,一直纠缠于此只会给事情打上死结。所以,他当时选择回避这个问题。他想,这大概是他对她存的最大私心。
不过他现在再回过头去看,倒是有些想通了。
没有人能始终在冷静自持的情况下做出决定,人终归是要为自己情绪和感情所影响。况且,她后来讲述起她当初回去后的种种,他发现她其实和他一样痛苦。那么,因为顾虑而各自承受折磨便是没有意义的。
他看到窗外阳光渐盛,葳蕤的枝叶被镀上一层浅金色,透过枝杈间的漏隙,能看到碧空里的点点云影。几只鸟雀鸣叫婉转,扑棱着翅膀沐浴在日光下,羽毛也显得越加光润鲜亮。
这样的情景熟谙而平常,不断在每一个晴朗的日子里重复,以前如此,以后也会如此。
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在宇宙天地的轮转面前,人实在是渺小。
但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活着。
他感到身上又开始发烫,体力渐渐不支。他勉强打起精神,提起笔蘸饱墨汁,开始书写人生中最后一封信。
随着笔下字迹的延展,他的思绪也不断飘飞。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时而勾唇微笑,时而又轻蹙眉峰。
只是他的气力似乎正迅速被掏空,到后来他只能用另一只手撑着书案才能支撑着自己不倒下。
落下最后一个字,他支着额头喘息片刻,才慢慢搁下笔。垂眸审查一遍,他发现因为力道不足,这回的字好像写得不太好看,后头有几个字还有点歪斜。
这算不算缺憾呢。
他叹笑一声。
罢了,已经没时间了,还要赶紧把剩下的事做完。
朱厚照被宣来的时候,心情非常忐忑。他害怕爹爹这回叫他来是因为他担心的那个缘由。等到自己的猜测被印证,他有好半天都反应不过来。
“旱情久不解,牵引出的问题也很多。我祈雨回来后,与几位阁老和尚书商讨了一下,理出了需要恤免的十五事,本欲降敕谕颁布的,但后来病倒了便没来得及,眼下怕也是没机会了,”祐樘一下子说了这么些话,有些疲倦。他将一叠纸递给儿子,“当时都记在这上面了,你登基之后记得颁行,算是帮我了了遗愿。”他缓了口气,又拿出一本薄册子,“这上头是我筹划好的部分官吏任免和调动。有些人需要再磨砺几年,有些人已经可以启用了,调到合适的位子就行。”他强忍不适,想了想,继续道,“朝中不缺干才,但你登基之初需要更多助力。你虽然早就开始看奏章,但毕竟年纪尚幼,若是有哪里不懂,尽可去请教三位阁老。然后还有……”
“爹爹!”朱厚照喊完父亲,霎时泪如雨下。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父亲面前,拉着父亲的衣袖,哑着嗓子道:“爹爹,是爹爹想得太严重了对不对?前阵子爹爹还和儿子一起去西苑骑马呢啊……当时爹爹还答应儿子,等到七八月的时候带着儿子还有母后和妹妹去南苑,儿子和爹爹去围猎,母后和妹妹去摘果子看麋鹿……这才过去多久啊……”他言至此已是哽咽不成声,又忽然想到了什么,赶忙抬头道,“爹爹当时说只要我乖乖听话,做好功课……爹爹是不是觉得儿子最近不乖?那儿子再也不到处乱跑了,听完课就回去看书练字,好不好爹爹?”
祐樘低头看着哭得双目红肿的儿子,沉默少顷,道:“你该知道爹爹的脾性,所以你该清楚如今的状况。这十几年来,爹爹一直尽力让你过得无忧无虑,就是因为爹爹的幼年过得苦,想让你过得甜一些,其他事情爹爹暂且帮你扛着,等你长大了再说。你从降生至今,几乎没有遇到过什么挫折,爹爹的离开将是你遇到的第一个坎儿。爹爹虽然宠着你,但这十几年来也一直尽最大力气栽培你,该学的你都学到了,所以你有能力迈过这个坎儿。”
朱厚照抽噎半晌,忽然握拳咬牙道:“爹爹不过是得了风寒,居然变成了今日这样,是不是有人想害爹爹?儿子要去查查,要是让儿子揪出那个人……”
“不必查了,记住我今日所说就是了。”
“爹爹?”
祐樘不解释,只道:“我走了之后,你便开始准备登基事宜,国不可一日无君。”
朱厚照姑且压下心中的疑惑,眼泪却是怎么也止不住,伏在爹爹膝头,哽声道:“儿子不要当皇帝,儿子愿意当一辈子太子,儿子只想让爹爹好好的,咱们一家人都好好的……”
“可爹爹不能继续陪着你们了,生死有命。爹爹将大明的社稷江山交予你了,祖宗创业艰辛,希望你能好好担着这份责任。”祐樘倦极,语声越来越低。
朱厚照惊觉不妙,膝行上前扶住爹爹,却见爹爹无力地拉住他,虚弱道:“爹爹还有一件事要与你说,你定要记好了。”
巳时正,日光已近晌午的炽烈。
但漪乔心里却是彻骨的冷。她坐在东暖阁里,看着床上已然昏厥的人,神情呆愣。
他下了死命令不准她进弘德殿,她只能站在殿门口等着。也不知等了多久,他终于写好了遗诏,却又传令将照儿宣来。儿子来了后,他还是不让她进去。等儿子顶着一双哭肿的眼睛神情恍惚地出来,他又召来了牟斌,但依旧不准她进去。
于是她就站在殿门口等了一个时辰。
直到他自己从里面走出来。她见他神情恹恹,脚步虚浮,连站都站不稳,也没顾得上问他在避着她什么,当下便上前扶住他。他说要回东暖阁,她便和宫人一起把他搀回了东暖阁。然而他还没走到床边,就昏了过去。
汪机查了脉象,犹豫了一下才告诉她,温热邪气已经深入下焦血分,病症已至最深重的一层,陛下随时可能殒命。
怎么会这样呢?药不管用,蓝璇也不管用么?
她呆坐片刻,将目光转向他胸前的玉佩。
方才他沐浴时,她暂且帮他把玉佩收了起来,后来他昏厥后,她就又赶忙帮他戴了回去。
她将玉佩掂在手里,见它没有显现任何异象的征兆,就和普通的玉石没什么区别。
难道巴图蒙克给她的是假的?
漪乔的手猛地攥紧,但又很快松了开来。
不可能是假的,她两年前还看到它在上元月夜生发出异光。
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儿呢……
她正自出神,忽听他喃喃低语,她仔细听去,发现他一直在说口渴。
漪乔想到汪机的话,心里更冷。
津气外脱,他会一直感到口渴,但喝水其实根本不管用,最后他或许会亡阴脱液而死。
可她还是吩咐宫人去倒了杯冰水,自己亲自给他一口口喂进去——她知道他现在极度恶热和口渴,她就想让他好受一些。
她想起他之前病情明明已经出现了好转,就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会继续恶化下去。
那么之前的到底是病情暂时性被压制,还是……
回光返照四个字呼之欲出,但她不愿意去承认。
她又让汪机开了一副药给他喂了下去,看能不能压下他的高热。
她心神不定地守了半天,在心里向满天神佛祈祷了个遍。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祈祷起了作用,给他换冰袋的时候,她发现他居高不下的体温竟然降了下来。
她欣喜不已,叫汪机来诊脉。
汪机松口气,跟她说病势算是暂时稳住了,暂且没有性命之虞。
漪乔觉得这总是反反复复的很是奇怪,想向汪机问清楚,又怕扰到祐樘,便将汪机叫到了外头。出来后,汪机说陛下真阴将枯,病情沉重,建议她将太医院的太医都叫来,众人一起商讨治法。
漪乔应允下来。吩咐下去后,开始询问祐樘从昨日到今日的病情发展。
昨日趁着祐樘跟三位阁老托孤时,她就将汪机叫出来询问过祐樘的病况。结果汪机跟她说,陛下的病情似乎只能暂时压制和拖延,这些日子以来其实都不见根本上的起色。
眼下她问起昨日的凶险和今日的短暂好转,汪机踟蹰着告诉她,其实陛下的病情一直在恶化,不见根本的好转,不管服药还是针灸都只能缓解一时的症状。他见她脸色煞白,补充说他还是在竭尽全力地医治,他们师徒私底下也一直在研究怎么控制陛下的病情。
漪乔沉默了一下,询问陛下早晨的状况是否回光返照。
汪机沉吟片刻,不得不照实答说他觉得有这个可能,但也可能是因为药物暂时将病情压制住了。
漪乔压抑地叹口气,转身领着汪机回东暖阁。
她刚一进去,就看见太监张瑜端着一碗药给昏睡中的祐樘灌。
她惊讶之下快步上前,下意识地一把夺过药碗,劈头问道:“你给陛下喝的什么?”
张瑜见是皇后,赶忙行礼答道:“回娘娘的话,是太医刚开的药。”
“太医刚开的药?”漪乔疑惑道,“都还没开始合众商讨,就开药了?是谁这么神?”
张瑜邀功心切,连忙道:“是刘文泰刘院判。这药端来之后,刘院判说要趁热服用,可娘娘又不在。小的等这汤药晾得差不多能入口了,就先给万岁爷服用了。”
太医院太医众多,漪乔对这个刘文泰没什么印象。她想了想,这几日来看诊的太医里似乎也没这个人。
她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汪机好奇这人开出来的是什么药方,请求漪乔让他瞧瞧那药汁。
张瑜手里的药还剩下半碗没灌完,方才就那么被皇后一把夺过,又被汪机一脸怀疑地瞧着,心里憋屈,老大不高兴地跪在地上。
汪机端起那半碗药闻了闻,动作忽然一顿,脸色变了变,眉头紧蹙着看向张瑜,质问道:“刘文泰呢?”
漪乔心里打鼓,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这药……怎么了?”
“这药好像是热剂。”
漪乔心里猛地一沉:“热剂?!”
汪机又闻了闻,面沉如水,“啪”地一下将药碗往案几上使劲一按,也顾不得规矩不规矩的,掉头便往外冲。
眨眼的工夫,外间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呵斥声,随后便见汪机将一个穿着太医院医官服的人揪了进来,然后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指着他的鼻子怒骂道:“我从未见过比你更蠢的人,你简直是医家里的渣滓!”汪机一时间怒不可遏,实在不解气,上前又是狠狠一脚,“你这白长脑袋的东西!我真想拿粗话问候你祖宗十八代!”
漪乔从惊愣里回神,声音微颤道:“他开的真的是热剂?”
汪机气得满面通红,道:“是的,真的是热剂。陛下如今内热亢盛不退啊!热邪都已深入下焦血分了,清热还来不及,这厮居然还开了热剂!这不是要命么!方才好容易把陛下的病情稳住……”
刘文泰本要回嘴,听到汪机后面的话,怔了一下,困惑道:“陛下……陛下得的不是风寒么?风寒自然要发散驱寒啊!哪来的内热?”
漪乔此刻只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她眸光一沉,上前一把拎起刘文泰,目光喷火道:“你想害死陛下?!”
“不……不敢……”
“那为何开热剂?”
“臣……臣前些日子告……告假,今日刚回的太医院……臣一直听闻陛下得的风寒,刚才又得知刚退了高热……”
“所以你根本不诊脉就开药了?”
刘文泰哆嗦着嗫嚅道:“这……臣没想那么多……就想先下手……表现表现……”
漪乔再也忍不住,吼道:“蠢货!你的脑袋是空的么!难道你都不想想如果仅仅是风寒的话,为何会拖这么久么!你这是要害死他!”
漪乔咬牙含泪,只觉一股气血往上顶,激得她双目赤红,情绪一时失控,转身举起一旁的小炕桌死命往刘文泰脑袋上砸,一边砸一边含泪悲愤道:“你这脑袋既然不顶用那就不用要了!自以为是的东西!害人不浅的庸医!我丈夫要是有个好歹,我活剐了你!!!”
在场的众人知道皇后素来温和平易,此刻见此情景,都不由怔住。
刘文泰被砸得满头满脸都是血,抱着头在地上打滚求饶。
尔岚回过神来后,赶忙上前去拉皇后,垂泪急道:“娘娘!要杀了他也不要在这里,不要污了陛下的眼啊!您消消气,仔细气坏了身子。”
“陛下,陛下……对……”漪乔打红了眼,此时听见这两个字才恢复了些清醒,停下手,将已经被砸断了一条腿的炕桌往刘文泰身上狠狠一摔,抬头喊道,“来人!先把这厮押下去!”
朱厚照领着妹妹来东暖阁时,正看到几个内侍拖死狗一样拖着一个人从里面出来。他问明了原因后,脸色霎时一寒,愤恨之下运起力道对着刘文泰的心窝猛踢了三下。隐约传来骨骼碎裂的闷响,刘文泰头一偏,登时呕出一大滩血。
朱厚照身上暴涨出腾腾杀气,眼里寒芒凛凛。他手腕一转一扬,一把抽出一名锦衣卫力士腰里的佩刀,正要朝刘文泰挥刀砍下,却被妹妹拉住。
“爹爹还在里头,太子哥哥不要在这里杀人。而且,”朱秀荣瞥了地上的人一眼,“这样结果了他,太便宜他了。”
朱厚照点点头,收回手。
现在没时间去教训这个腌臜的夯货,他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他阴冷地望了半死不活的刘文泰一眼,对内侍吩咐了几句,拉着自家妹子进了东暖阁。
东暖阁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一群太医忙得团团转,慌里慌张地商讨药方。他看到汪机正在给爹爹施针,母后一言不发地坐在床前,紧紧拉着爹爹的手。
朱秀荣当时便红了眼睛,哑声唤了一声“爹爹”,便要冲上去。
朱厚照拉住妹妹,道:“先别,太医正在施救。”
朱秀荣转头看兄长嘴唇紧抿地盯着床榻的方向,抽噎道:“哥哥,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朱厚照深深吸了口气,吐出一个字:“等。”
漪乔望着床上昏迷不醒的人,一时间神思恍惚。
她忽然觉得很无力,她感到似乎正有一双无形的手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在操控着事情的发展,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
陈桷一直坐在床边搭指切脉,忽然脸色一变,看向汪机道:“师父,陛下的脉搏已经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了……”
漪乔面色大骇。
汪机急得满头大汗,一把挥开陈桷,自己上前给陛下切了切脉。他咬了咬牙,一手捏起陛下的上唇,一手拈起一根纤长的毫针,向上斜刺人中穴,同时大喊道:“陈桷看脉!”
陈桷愣愣地点头,慌忙搭指于脉门。
汪机刺了好几下后,便瞧见陛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漪乔见祐樘醒来,赶忙喊了他一声。
朱厚照和朱秀荣兄妹俩也赶紧跑上前来。
祐樘如今已经不剩下多少气力了,但还是强撑着对两个孩子交代了几句。
他费力说完话,缓了片刻,转眸看向漪乔,轻声道:“乔儿还记得当初我们打赌那件事么?”
漪乔想了想,记起他说的是当年她为久不怀孕犯愁时,他们曾经为她能否在猪年生下孩子打了个赌,然后她输了,按照约定她要答应他一件事情,但具体是什么事,他一直都没说。
“记得。”她隐隐猜到他要说什么。
“你兑现赌约的时候到了,”他垂眸看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我走了之后,你要好好活着。”
“不可能,”漪乔不假思索地道,“我说了,你不在了我也不会独活。”
他轻叹道:“当时答应得好好的,现在反悔得倒是干脆。”
漪乔忽然紧握了他的手一下,逼视着他:“陛下当年提出和我打赌的时候,难道就存着这个心思?可你怎么知道你会……”
“我这样的状况,当然很可能比你先走。”他虚声打断道。
漪乔嘴唇紧抿了抿,坚决道:“反正我不会答应的。”
他艰难地喘息几口气,微微苦笑:“你这是让我死不瞑目。”
漪乔不说话,只是执拗地拉着他的手。
他嘴角浮起一抹淡笑,轻缓道:“你的性子还和当年一样。”
漪乔听到他这句话,诸般往事闪过脑海,心里一堵,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她咬牙忍住抽噎,哑着嗓子道:“从最开始到现在,被陛下惯了这么多年,当然一直都这样。”
他勉力牵动嘴角笑了笑,半真半假道:“不对你好些,你当初怎么会嫁进来?不过后来惯着惯着也就习惯了……”他说着话忽然痛苦地蹙起眉头,无力抬手揪紧心口。
漪乔见状,回头大喊道:“汪先生!快来看看!”
汪机上前查看一番,面色沉凝道:“真阴欲竭,心失所养,陛下这是心悸……也可能是更严重的心绞痛……”
漪乔垂泪抱着祐樘,看他那么痛苦,恨不能替他受罪。她抬头看向汪机,焦急道:“那怎么办?有法子么?”
汪机缄默少顷,回头对陈桷道:“二甲复脉汤、三甲复脉汤和大定风珠各一副,快!”
陈桷心知这个时候已是回天乏术,师父让他做的不过是无用功,但他也不好说什么,暗叹权当求个心安了,于是应声跑去煎药。
汪机掉过头见陛下揪着心口痛苦不堪,对准他手上的鱼际穴使劲掐了几下。
漪乔见祐樘疼得身子一震,回头对汪机道:“这是做什么?”
汪机又狠掐了一下,看了陛下一眼,对她道:“娘娘看陛下的症状是不是缓解了些。”
漪乔转头,果见祐樘不似方才那样眉头紧蹙,痛苦似乎真的有所减缓。她感激地看了汪机一眼,又回头给祐樘揉按心口。
祐樘稍缓过来些后,浅淡地笑了笑,对她道:“后不后悔?”
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漪乔却听懂了。她手上动作轻柔,嘴角漾起的笑容更是温柔如水:“当然不后悔,也从没后悔过。嫁给你,是我此生最幸运的事。”
他无声微笑,费力握了握漪乔的手。
漪乔会意,俯身低头,将耳朵凑近他唇畔。
他气息微弱,但凝望她的眼眸里却充溢着奇异的神采。他将全身的力气都聚集起来,努力吐字道:“乔儿不是一直都……都想再听……我说那三个字么?”
漪乔微微怔愣,眼前又氤氲起了一层水雾。
他的眼眸里晕开一抹温柔的笑意,专注凝望着她,柔声低喃道:“我爱你。”
语声虽轻,却无比认真。
漪乔一时间感到胸臆间激荡不已,禁不住潸然泪下,倾身抱住他,流着泪附耳道:“我也爱你,很爱很爱。”
他朝她会心浅笑,眷恋地望了望她和两个孩子,眼帘无力地往下坠。
漪乔见状心头一凛,摇着他的手臂,焦急大喊。
然而她喊的什么,他已经听不分明了。
他感到自己身上的所有痛苦都达到了极点,感到自己的身体衰竭到了极点。当这种煎熬深重到令他再也不能忍受时,突然又被一股未知的力量慢慢抚平。
他觉得自己正被一种平和安详的感觉包围,身心前所未有的放松。
他仿佛又回到了安乐堂,变回了那个孤寂无助的孩子。斑驳的宫墙,破败的房屋,还有那一方小小的天空,都与他记忆里的一般无二。
那母亲呢?
他模糊地转完这个念头,就听到耳畔传来一声熟悉的轻唤。他一阵欣喜,抬头就看到一个眉眼温柔慈蔼的女子正冲他微笑。
是母亲!
多年过去,母亲的音容笑貌从不曾湮没在韶华流光里,但不知是否因为当时年幼,他后来无论如何都无法准确描画出母亲的容貌。他记得最清楚的是,母亲的笑容柔煦若春阳,笑起来时,一双眼眸比天上最亮的星星还要耀眼。
虽然记忆有些模糊,但再看到时,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面前之人。他听到母亲说她明日可能要晚些才能来看他,可能会先让张敏张伴伴来给他送饭,让他不要等得太着急。
他见到母亲心中惊喜,想拉住母亲,然而一伸手就发现眼前景象如水中影像一样被他碰碎,再一晃眼间,他就看到了初初与他相认的父亲。
紧接着,身周画面急变,陌生的宫殿,母亲临死前惨白的脸,父亲厌恶的目光,祖母慈祥的笑脸,还有那些想置他于死地的人,一一闪现。
画面再一转,他便置身于一间木屋之中,目光所及处,是篝火旁安睡的少女。他知道这是回到了他与漪乔初遇的地方。想走上前去看看她,但稍稍一动,眼前景象又散去,再回神时,他便坐在了迎亲的玉辂里。
那场盛大的婚礼,轰动天下。他在万人瞩目下将她接上凤轿,迎接她走入他的世界。
虽然之后也有聚散离合,但此刻看去,那些也都是美好的。
他看着父亲临终前垂泪的脸,又感受到了当年丧父时的复杂心情。
都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死时才悔悟呢?这个时候的悔悟又有什么用呢?真的可以抚平既成的伤害么?
可他后来发现他对自己的父亲其实是恨不起来的,或许是因为时间可以冲刷掉很多东西,也或许是因为他后来自己当了父亲,有了更多的包容和理解。不过他会让他的孩子过得比他自己幸福,他也的确是那么做的。
他在微茫迷蒙中似乎又将他的一生都走了一遍,连当时的心境都重新感受了一番。
他此时仿佛已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尘世的一切都离他很远很远了。此刻他病痛全消,只觉浑身通泰舒畅,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舒畅。
他的身周充溢着云絮似的柔光,茫茫一片,隐没了来路。前方还有一抹极其明亮的白光,圣洁而安和,明亮得可以照耀整个天地,却丝毫不令人觉刺目。
那抹白光似乎在召唤他,他的脚步不自主地前移,意识似乎也在一点点被消解。
但他脑中残存的意识让他想起他并不想离去,他还有放不下的人。
他想撤步回返,可身体并不受他控制。
他觉得心里一点点空落下去,他开始想要逃离。挣扎间,他感到一滴泪滴落在他手上。他迷茫地望着面前的虚空。
她在哭么?
他心中忽而大恸,极力想要摆脱束缚。
或许因为执念太重,他挣脱之际忽然一阵地转天旋。再睁眼时,他隐约感觉到她正抱着他哑声喃喃自语。等到能够视物时,他看到她满面泪痕地望着双目紧闭的他。
双目紧闭?
他迷惘了一下,随即习惯性地抬手去帮她拭泪,想跟她说不要哭。
可他的手指触了个空,指尖居然穿透了她的脸颊。他的声音半点发不出来,好似被梦魇住了似的。
他怔了怔,瞬间明白了什么。
他看着跪了满屋子的人,看着哭得声嘶力竭的两个孩子,又看着泪流满面地抱着他的妻子,想要告诉他们他就在这里,可却身不由己。
他只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耳旁传来梵乐一般的吟唱,似乎是在导引他去往某个地方,告诉他,不如归去。
可他哪里都不想去,他只想留在这里。
然而他的抗拒没有任何效用,他的身体不断被一股力量牵引着往上飞升。
他无限留恋地回头望了一眼,心里恸切,却流不出眼泪。
他要将这一刻烙刻入他的灵魂,永世不忘。
午时正。
骄阳似火的晴日里,忽然平地起了一股巨大的旋风。只一瞬间,便隐天蔽日,尘埃四塞。少顷,乾清宫与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竟逐渐为云霭所笼罩,如锦似烟,壮阔非常。
仿佛是青冥之上的云幂突然压低至紫禁城上空,云雾浮动间,有虹霓流转,一时间霞驳云蔚,浩浩涆涆,流离烂漫,把这人间帝王居处衬得恍如天宫。
漪乔感受到怀里人的体温迅速冷下去,她的心也跟着堕入深渊。
她隐约间听见一阵惊天彻地的龙吟声,紧接着是众人此起彼伏的惊叹。
她呆滞了好半晌,突然站起身来,不理会众人的阻拦,背起他跑了出去。
她焦灼地四处张望,却是一无所获。又抬起头,努力往天上张望,还是一无所获。只隐隐听到若有似无的龙吟尾音在天地间回响,渺远得似一场幻觉。
她询问在场的人,众人都道方才瞧见云端有黄袍御龙者飞升九霄。
她怔怔地望着头顶的浩渺苍穹,突然无力地瘫倒在地,抱着他的身体,伏在他颈窝处呜咽悲泣。
往事一幕幕浮现,昔日的话语言犹在耳。
“我梦见你不理我了,头也不回地抛下我和孩子去了很远的地方。”
“梦都是反的,我怎么舍得抛下你们。”
“乔儿是不是觉着山顶冷?”
“不是,我怕你飞了。”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这首《留别妻》倒也有些应景。”
……
“为什么你还是走了,”她的声音已经嘶哑难辨,哭得像个委屈的孩子,“为什么我那么尽力还是留不住你……夫妻十几年,我们走过了多少路,你说抛下我就抛下我,你怎么那么狠心啊……”
她忽而扶起他的肩膀,惊慌道:“你不要不等我啊!我说了再也不离开你的,你不能让我再食言,你等等我,等等我……”
惊闻噩耗的众人原本正自发伏地跪哭,此时却都呆愣愣地看着皇后坐在地上抱着陛下的遗体自言自语,想上前搀扶却又不敢。
朱厚照扶着泣不成声的妹妹,一路跟着母后从东暖阁里出来。他见母后哭得伤心,自己也是悲从中来。他正自伤怀之际,忽见母后转头定定地看了他们兄妹俩一眼。他顿觉不妙,当下就冲了上去。
电光火石间,他飞身而起,及时按住了母后从袖子里抽出来的匕首。
他暗暗松了口气,心道好险。
他一直跟着母后,防的就是这一手。
爹爹真是太了解母后了!他不禁暗自感慨道。
漪乔握着匕首的手被死死按住,迫切想挣脱束缚求死,但是试了几次居然都不能撼动分毫,面无表情地看向儿子道:“松手。”
朱厚照苦着脸道:“母后不要做傻事啊!爹爹临终前还交代母后要好好活着……”
“我可没答应他,”漪乔又动了动手腕,发现还是被钳制得死死的,愤然道,“你松不松手?”
朱厚照也是铁了心了,坚决道:“不松!”
漪乔发觉怀里的人快要滑脱下去,赶忙用另一只手抱得牢了一些,低头看看他,焦急自语道:“再晚些怕就赶不上他了……到时候我找不到他怎么办……”
朱厚照觉得揪心的慌,目不忍视,偏过头去抹了把泪,正要说话,却见母后又猛地扬起匕首,力道大得惊人。他吓了一跳,眼疾手快地奋力抓住母后的手腕往后一撤,堪堪拦住了她的自戕。
他暗怪自己差点因为分神而没看住母后,这回打起十二分的警惕,准备去夺匕首。但匕首的手柄被母后攥得太紧,他不敢硬来,只得苦劝道:“母后这样想不开,爹爹怎么能走得安心啊!母后节哀顺变……来,把匕首给儿子。”
漪乔此刻的理智已经彻底陷于崩溃,双目因充血而变得赤红,状似疯癫地凄厉大吼道:“我不愿意顺变,我没法接受!凭什么要我接受!我什么都改变不了,却可以了结了我自己!我不能再留他一个人,我要去找他!”她突然诡异一笑,“你能拦我一时,却不能拦我一世。”
噩耗不消片时就传遍了京师,百姓闻之皆摧肝裂胆,自发相聚哀悼,一时间各处哭声相闻,悲恸像蔓延的鲜血一样弥扩四野。
云府的外书房里,香袅人静。墨意正立于窗前若有所思地望着日出风息的晴空,御风敲门而入,将手里的东西恭敬递上,道:“公子,这是这一批的茶引。”
墨意并不接,只淡声问道:“外头怎么回事?”
“回公子,皇帝升遐了。”
墨意神色一凝,顿了好半晌,才难以置信道:“这么突然?病殁?”
“是的,方才午时正,在乾清宫驾崩的。确实十分突然,如今整个京城的百姓都在哭丧祭奠,估计这一两日内讣告就能传至举国。”
墨意幽幽叹道:“大明之损,可惜了。不过有天下万民投桃报李为他真心哭祭,想来也是不枉了。”他说话间又蹙起眉头,“那皇后呢?”
御风犹豫了一下,道:“皇后悲伤过度,一心求死,所幸被太子拦住了。但皇后去意已决,和太子相持不下,后来不知道太子说了什么,这才算是暂且劝下了。”
言讫,他见公子缄默不语,正要询问是否还要继续打探,却见公子突然一言不发地转身疾步而出。
西北浩莽草原上,落日熔金。巴图蒙克看着士兵刚送来的飞鸽传书,脸上的神色迅速由惊而喜,一时间喜不自禁,禁不住抚掌大笑,激动得简直不敢相信这消息是真的。
他刚套马归来就得知此讯,高兴得差点从马上掉下来。
他兴奋完,又想起一件事,询问那个来送信的士兵道:“有没有皇后的消息?”
那士兵答说没有。
巴图蒙克隐隐有些担心,皱眉道:“早和她说了那个病秧子活不长,她就是不听,眼下可不要想不开才好。不过既然没皇后什么消息,那表明她没寻短见,这就好。”他哈哈一笑,“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去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