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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按原则来说,晋朝的朝会也不是每天都开。正常来说是每五天开一次,但即使这样,皇帝也有可能迟到或者根本不来,让群臣扑个空。所以今天白墨并没有去北冥宫,而是直接去了自己的官署。
现在白墨做了廷尉,廷尉丞孔庚就得退居二线,这是没办法的事,高层和基层不一样,不把上头搞下去,自己就上不了天,只要主官勤恳,佐官就很难玩架空,白墨去多了,刀笔书吏们也知道头儿换了,就不再阿谀孔庚。
白墨的书案上,摆满了各地送来的公文,大多数是因为上下级父母官(郡守、县令)对同一个案子有不同意见,少部分是地方官吏自己就不知道这个案子该怎么判,于是往上推诿,还有一些是地方大族递上来的抗辩书。
白墨对《晋皇明律》掌握的还不是很通透,每看一个案子,就得翻翻书,效率很低,于是他又想起孔庚来,想把他叫来问问,但最终作罢。人家是副官不假,但不是自己的秘书,首先问他这么低级的事儿,会被人家视为一种侮辱,其次,现在是老官僚给新上司移交权力的阶段,如果再把他搞来,难免给人一种新主官不堪其任的印象。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上位者喜欢养食客了,因为现在的体系中,朝廷没有给各层官僚设置“官派秘书”,副官本身则是一种用来钳制平衡的独立力量,不能拿来当秘书用。
看来回去得查查有没有什么精通律例的高人,现在还没有官做了。白墨再一次体会到了风流品的重要性。
如果没有风流品,现在估计他已经宾客满屋,会有大量的谋士来府上自荐,可现在有了风流品,估计那些自荐的人都会被问上一句:“你说你精通律例?风流品上可有汝名?”
无论风流品还是杀伐品,排名高的人都会想着做正堂,想着做武道宗师,那些排名靠中间的,才是填充食客阵营与基层官佐的中坚力量。
离开廷尉署,白墨去了韩隆给他留下的那个地址。
现在白墨有了自己的马车,随时在官署外候命,马夫就是他买来的昆仑奴中的人,白墨给他取名叫得毅,由于这些昆仑奴没有本来的姓氏——在他们自己的部落里,姓氏是专属于长老们的,所以得毅每跟人讲起姓名时,总说自己姓白,大名白得毅。
白得毅抓住了缰绳,哈腰询问道:“老爷,回家?”
“不,去乌蓬镇。”
“乌蓬镇挺远的呐,得三十多里地,一个来回天就黑了。”
得毅嘿嘿一笑:“以前老奴在那里做过奴隶,种田奴,但现在岁数越来越大,干不了那么重的活儿了,主人一转手,我就又被卖了。”
白墨颔首道:“我不会再把你转手卖掉了。你还没结婚吧?以后老爷会给你们每人都操办个婆娘。”
“不用了老爷,老奴有婆娘也有孩子,现在都在乌蓬镇。路我熟得很,老爷您先上车吧。”
白墨上了马车,帘幕低垂。
昆仑奴跟鬼奴比,稍微还是有点人权的,除了不能归民籍、必须有主子、不能与国人通外,其他没有太多限制,主人可以给他们操办婚姻并行生育,不会像鬼奴一样,卖掉之前会被阉掉。
小半天都要在颠簸之中度过了。
黄昏时,白墨才抵达乌蓬镇。这个镇子虽小,但也是出过几个人物的,所以一进镇子就能看到层层叠叠牌坊,纪念着他们祖上比较有名的先人。比如八柱国中的顾念泊,籍贯就在乌蓬镇,是乌蓬镇人人尊敬的“大英雄”。
乌蓬镇在黄昏中被蒙上了一层橘黄,熏风袭来,吹起了白墨的衣袂。整个乌蓬镇都安静得很,除了正一鞭一鞭抽陀螺的小孩子,和那隐隐约约、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飘来的读书声。后者诠释了这里为什么可以出那么多人物。
白墨看了一眼那绺被汗渍浸得有些发软的宣纸。
“得毅,再往前走走,第六个路口处,左拐。”
“得嘞!老爷,那正是我老主人家在的方向……到时候我能不能进去看看妻儿?”
“让你进吗?”
“老主人还算通情达理,应该没问题。”
“可以,入夜前来接我就行。”
“老爷大恩大德,奴婢无以为报!”
“别说废话,赶路。”
车轱辘又悠悠转了起来。
地址上的这处小院,比其他那些充满了风情的建筑要小了太多,夹在两处大院中间,看上去只有两间房,狭窄得很,但却一丝不苟的修了门楼,门楼上还煞有介事的挂了一张鎏金大字的牌匾。
“韩府?”
白墨下了马车。
“得毅,去看你的妻儿吧。”
得毅对白墨躬身施了一礼,即驾着马车走远了。
白墨沉吟片刻,才走到门前,拍了拍铜环。
无人响应。
白墨加大了力道,铜环的声音显得有些急促。
里面传来了一个纤细的女声。
“来啦来啦!别敲啦!”
大门敞开,一个个子不高、柔柔弱弱的女子,眼圈通红,浑身缟素。
看着白墨的一身官服,女子略带惧意的说:“阁下来找何人?”
“云连峰在不在?”
“在……阁下请随我进来。”
院子太小了,跟没有也不差多少,还没走几步,就已经进了屋里。
一进门是客厅,隔断里面是卧室。只有这两间房。
卧室里躺着一个浑身长疮流脓的男子,地板上铺着被褥,应该是女子住的地方。这么看来,这女子不是床上那男子的妻妾。
“云连峰,有人来看你。”
云连峰咳嗽了两声,费力的睁开眼睛,看到了白墨。
“在下廷尉白墨,因郭大林一案之晦暗事,前来请教。”
白墨一自报家门,那女子看向白墨的眼光忽然变得忿恨起来,她咬牙切齿,看上去恨不得撕了白墨。白墨对此不明就里,温言询问道:“白墨何曾得罪夫人?”
“你出去!”
“我……”
“你快出去!这里不欢迎你!我家相公如今落得如此下场,都是你害的!”
“你家相公?”
“别装了,不就是你诬陷了我家相公,然后好坐上廷尉这种大官吗?”
白墨这才对女子的恨意了然于胸,他对女子躬身一揖,语气温吞:“这位夫人,在下正是受韩大人所命,前来调查案情。韩大人的惨事,白墨感同身受,但实非白某所促成。韩大人入狱时,白某尚是一介布衣,无力涉政。”
“你知不知道我相公是被冤枉的?”
“知道。”
“那你快去为他说两句话啊!求求你了!民女给您跪下!给您做牛做马都可以!”
那女子哭了起来,竟真的跪了下去,死死的拽着白墨的裳摆,无论白墨怎么好言相劝,就是不松手。
云连峰静静看着,不说话。
白墨无奈,只好答应道:“白某会就此事向朝廷进言的。”
云连峰这才开口:“但愿如此,韩廷尉虽然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生来注定高人一等,令人嫉恨,但他是个好官,不应落得如此下场。”
白墨不可置否。
韩隆作为三大家里韩氏一门的子弟,特地在这种小地方蜗居,就是要告诉世人,不要拿王侯公子的眼光看他,他宁愿清贫;也是在告诉朝廷,他虽生在韩家,但一心为官为民,不求金玉。
但这没用。
正如韩隆自己所说,姓氏是改不了的。他姓韩,韩家是朝廷要打倒的势力。这是原罪。
“云连峰,既然如此,你速速将郭大林一案,你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不要让韩大人的努力功亏一篑。”
这时韩夫人仍带着哭腔道:“白先生,您一定要救救我家相公啊!”
白墨只好好言安抚:“一定、一定。”
见到了这间连本地普通庶民都不如的陋室,白墨真的对韩隆产生了一点救助的欲望。他毕竟不是那种满脑子肉食者思维的人,物有不平则鸣,人见不平则争,这才是白墨的处世哲学。
云连峰酝酿了片刻。
“白廷尉。事情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
“首先,云西县县令郭达开,是郭大林的亲叔叔。云中郡郡守方谭,与郭达开是连襟,二人都娶了云中郡望族云氏族长云棉的女儿。”
“而那惨死的、被人做成盛宴的可怜孩子,是在下的亲生骨肉。”
白墨不解道:“你不也姓云?”
云连峰呵呵一笑:“旁枝末节之子,与家奴何异?”
“现在,因为郭大林说那个孩子是他过继的儿子,又是为了给父亲治病,所以有些腐儒贱儒认为这是为全孝道、舍子事父,不仅情有可原,还值得嘉奖,甚至鼓动裴行俭将他的事迹写进风流品中。”
“哈哈哈哈哈哈!弥天大谎啊!弥天大谎!”
云连峰的表情都有些扭曲了。
“你们这些肉食者的想法,草民不懂。但有一点——那庸医给他父亲开人血方子在先,他过继我儿子在后。他过继我儿子,就是为了那副方子!他这是设计杀人!不是什么舍子事父!可怜我还以为自己的孩子被贵人相中,还以为他将来会生活得更好!”
这个四十来岁的汉子,竟有泪水汩汩流出,染湿了那满面的疮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