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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闹闹哄哄,有媒婆刻意抬高的连声恭喜,有娘亲一句一句近似奉承的陪诺,有熟络村妇的假意逢迎,也有无知幼童嬉笑着跑来跑去,偶尔撞到人,换来大人不耐烦的低声咒骂。
夏花静静地坐在炕头,抬眼,对面炕上摆了一盒一盒的精致聘礼,垂眸,身上的新衣分外刺眼。
她伸出手,摊开一直紧握的五指,露出里面的小荷包。
看着看着,眼泪就落了下来,难道在出嫁之前,她再也见不到他了,连最后一句话都没有机会问出口吗?
怔怔的不知坐了多久,外面的热闹终于散了。
“姐,客人都走了,娘让你去吃饭呢。”九岁的大强一边啃着油腻的鸡腿,一边走了过来,拍门道。
“嗯,来了。”夏花收好荷包,仄仄地应了声,提上鞋子往外走。
院子里有种热闹过后的萧索,她看了看上房,里面似乎没有人影,不由问道:“咱爹娘呢?”
大强正使劲儿撕鸡腿肉,嚼了两口才含糊不清地应道:“他们出去了,说是一会儿就回来,哼,你别想又偷偷溜出去,娘让我看着你呢!”
夏花苦笑一声,抬脚迈进了上房西次间,饭桌上摆着几道荤菜,都是往常见不到的,可看着守在门口的弟弟,她实在没有胃口,慢吞吞地数着米粒吃。
“大强,帮我跑个腿儿,去客栈买两包瓜子来。”
灶房里传来宋海的声音,还有他一瘸一拐的脚步声,夏花微微一愣,郎中不是让他在炕上好好静养吗,怎么这时候过来了?想到他对自已的心思,她无奈地叹口气,索性撂下筷子,等着他进来与她说话,都这个时候了,不知道他还想说什么。
“我们家有瓜子啊,干啥还要我去买?”大强坐在门槛上,疑惑地抬头望向宋海。
宋海随口胡诌道:“你们家的没咸味,我要吃有咸味儿的,快去,剩下的钱都是你的了!”摸出一把铜钱塞到大强手里。
大强数了数手里的铜钱,立即眉笑颜开,痛快应承道:“嘿嘿,我这就去,不过姨兄你替我看着我姐啊,千万别让她出门,要不我娘会骂我的!”
“知道了,去吧!”宋海摸摸他的脑袋,目送他一溜烟跑开,然后扶着墙壁挪了进去,一看到炕头安安静静坐着的人影儿,顿时觉得昨晚那一番辛苦隐忍没白费,扭了腿算什么,至少现在他有半个月的时间能住在姨母家了,可以找机会见她,陪着她。
“姨妹怎么不吃饭啊,是不是饭菜不和你的胃口?”他慢慢挪到炕沿前,在她对面坐下,贪恋地用目光描绘她的模样。
夏花依旧装作看不懂他眼里的炽热情意,勉强笑着道:“吃不下,对了,你的脚好点没?怎么不在屋里好好歇着?”在她眼里,宋海始终是那个疼她照顾她什么都让着她的好姨兄,她喜欢与他待着,喜欢被他宠着的感觉,喜欢将心事说与他听,然后听他用与薛松相似的声音柔声劝她,但也仅仅如此,她对他没有半点男女之情,她喜欢的是薛松,那个让她想想就紧张又甜蜜的冷峻男人。
宋海直直地看着夏花,看着她有些浮肿的眼睛,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姨妹,你是不是又哭了?其实,如果你真的不想嫁过去,我,我可以带你走的……”说话的机会这么难得,他才不想提自已的脚伤,他要让她知道他的心意,离开,现在筹划还来得及。
夏花垂下眼帘,攥了攥衣袖,摇头叹息道:“罢了,都到了这个地步,我还能去哪里,就算随你去了你家,还是会被我娘找到的。姨兄,谢谢你对我这么好,你放心,我没事儿,就是有点舍不得家里……”
她知道宋海说的是另外一个意思,可她不会跟他走的,一来她不敢背私奔的臭名,不忍爹娘被人指指点点,二来,他也不是她想要的那个男人,如果,如果是薛松跟他说这一番话,她大概会答应吧,但她也知道,薛松绝不会因为她而丢弃两个弟弟,所以,她理解薛松为何不来找她,为何躲着她,她只是想再见他一面,亲耳听他说一次喜欢她,那样她这辈子也就没有遗憾了。
宋海恨恨地攥紧了拳头,她为什么那么傻,难道她看不出来他有多喜欢她吗?他是要带她远走高飞啊!
“夏花,我不是……”
夏花蹙眉抬头,“姨兄,你又叫我的名字了!”
宋海错愕,怔怔望着对面的女人。她生了一双纯真美丽的眼睛,两人在一起的大多时候,这双深深吸引他的眼睛是笑着的,里面有过温柔有过调皮有过委屈和眼泪,但很少会有怒气,但是现在,就因为他一时情急喊了她的名字,她就生气了,愤怒地瞪着他,好像他抢了她的东西一样,不,不是,是气他抢了薛松的东西!在她心里,是不是只有薛松才配这样叫她?
“夏花夏花夏花!我为什么不能叫!”他愤怒地站起身,忍着脚踝的疼痛走到她面前,低头看她惊慌的眼,咬牙逼问道:“你哭,是不是因为心里还想着他?你宁可嫁人当小妾也不愿意跟我走,是不是因为宁肯被他遗憾地记着一辈子,也不愿他知道你随旁的男人跑了而恨你?”
宋海从来没有吼过她!
面对男人突如其来的怒火,夏花吓得瑟缩了一下,心中又委屈又害怕又有心事被戳破的羞愧,可她很快就冷静下来,她知道如何对付这个从小到大就被她吃的死死的男人。
她受惊似的往后挪了些,仰头看他:“姨兄,你在说什么啊?我是想着他,也不喜欢你叫我的名字,可这跟我嫁人有什么关系?你以为我愿意给一个老头子当妾吗?还不是我娘逼我的!你口口声声说要带我去你家,可我爹娘又不是傻子,他们会猜不到我的去处?姨兄,我现在已经被他们看着不许出门了,难道你非要他们白日也将我锁在屋里才安心吗?”想到每晚落在门外的锁,她的眼泪就涌了上来。
眼看着她的眼里浮上泪水,将落未落的,宋海顿时慌了,抬手想替她擦掉眼泪:“姨妹你别哭,我只是一时难受,你这样好,我真的不忍心看你嫁给那种人受委屈!”
夏花低头抹泪,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手,“你不忍心又能怎样,这就是我的命,我自已都认了,只是……”忽的心念一动,她猛地扯住宋海的袖子,声音都因为那份希望隐隐颤抖:“姨兄,我已经认命了,只是还想再见他一次,你帮帮我好不好!姨兄,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求求你了!”她知道宋海的本事,只要他愿意,一定能帮她避开爹娘弟弟的!
被心爱的女人求着帮她去见另一个男人,那会是什么样的滋味?
宋海嫉恨交加,强忍着才没有拍掉拽着他衣袖的那双手,只抬头望着窗户,冷声道:“既然认命了,又何必再见他?”声音充满了讽刺。
夏花还待说话,大门口忽然传来大强的叫喊,她心中一急,死死拽住宋海的胳膊,眼泪淌水似的往下流:“姨兄,好姨兄,看在咱俩小时候一起玩耍的情分上,你就帮我这一次好不好?我不用你做别的,只要你晚上替我开锁就行,然后我自已去找他!姨兄,求求你了,我只去问他一句话,从此以后就再也不想着他了,姨兄,姨兄……”
宋海默默地看着她哭成泪人一样,最后在大强跨进灶房时冷哼一声,挣开她的手,拂袖而去。他走得很急,脚踝疼得厉害,可那点疼算什么?她的苦苦哀求,她为那个男人流的眼泪,都像刀子一样毫不留情地扎着他的心!
“姨兄,你的瓜子!”刚进屋的大强并未注意到男人铁青的脸色,讨好地将两包瓜子递了过去。
“啪!”宋海抢过瓜子狠狠砸在地上,数不清的黑瓜子触地四溅,一片狼藉。
大强傻了,愣愣地看着远去的宋海,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夏花听到外面的动静,知道宋海生气了,刚刚升起的那点希望彻底粉碎,伏在炕头低声呜咽起来。
夏花难受,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引起她与宋海这场不快的那人,也正承受着几乎快要让他疯狂的折磨。
薛松本来觉得二叔逼他娶妻那会儿是今日最难受的一刻,可到了傍晚,他才发现,其实那不算什么。
日头西沉时,二叔他们走了,没了长辈,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屋,今天她还没有看他一眼,他想看看她。晌午吃饭那会儿他一直低着头,因为心里沉闷谁也没有搭理,自然更不敢看她,现在他敢了,更主要的原因是,他忍不住了。他想在她那双温柔的水眸里搜寻昨晚在她心头留下的印记,他想知道对于他的亲事,她眼底有没有那么一点涟漪。
他看了看旁边埋头苦干的薛树,抬脚往回走,他只去看一眼,看完就再也不多想了。
“大哥,你干啥去?”薛树见薛松要走,也想跟着去偷会儿懒。
薛松头也没回,“我去喝水。”
“那我也去喝水!”薛树嘭的扔掉手里的铁锹,撒腿就跑,转眼就越过了他大哥。
薛松顿住,后又觉得二弟在场也好,不会显得他回去的太突兀,于是他继续往前走。
可当他进了灶房,才发现两人都不在里面,他犹豫着走到后门口,还未看向后院,西屋就传来薛树傻傻的声音:“媳妇张嘴,我喂你吃枣!”
“吃什么吃啊,我今天已经吃了好几个了,你自已吃吧!等等,先去洗手,把这个枣也洗洗,手上都是土呢!”他听见她这样答,声音有些气恼又有些无奈,但他知道,她唇角肯定带着浅浅的笑,是被二弟单纯的傻气笑的。
“我不吃,都给你留着!”薛树讨好没有成功,反而被媳妇训斥了,低头看看自已的手,见上面的确沾了土,撇撇嘴,转身又跑了出去,准备洗完手再进去陪媳妇。
叶芽怕他洗完枣不舍得吃,再把湿枣放回袋子里,便放下手里的活计,随后跟了出去。哪想才掀开门帘,余光中就瞥见一个高大的人影面朝这边儿立着,她心中一跳,故意装作没看见,径自去了前院。
她出来的那一瞬,薛松紧张得浑身冒汗,随后见她匆匆去了前边儿,他又忍不住握拳,她为什么没看过来,看一眼就那么难吗?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随着她移动,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薛松情不自禁地跟了上去,却正好瞧见叶芽抬手将一颗湿漉漉的大枣塞到了薛树口中。二弟很馋,可他馋的不是枣,而是她的手,所以他贪玩地含住了她的手指,不让她离开。于是,他只能震惊地看着二弟亮亮的眼睛,看着他微厚的唇含着她纤细嫩白的指,看着她的侧脸于刹那间浮上粉晕,娇媚动人,然后在她察觉自已的窥视之前,急急退后,心砰砰砰跳个不停。
怪不得有人老是念叨傻人有傻福,亲眼看见二弟对她的“调戏”,薛松鬼使神差地生出一个念头,要是,要是他也傻些该多好,那样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正要转身去后院,二弟和她一起进来了。
什么都不说就走开,好像有些不妥,偏偏一时找不到话说,薛松尴尬地咳了咳,视线扫过锅灶再落在她脸上,讨好的话脱口而出:“弟妹,我去杀只鸡,一会儿你炖了吧?”此话一出口,他便觉得十分不自在,想要别开眼吧,又怕错过她的目光,只好紧张地盯着她,待会儿她看过来,他只看一眼,看完立即转身。
叶芽却头也没抬。她知道那三只乌骨鸡是特意买给她吃的,若是薛松昨天说这话,她定会感动地又要胡思乱想了,可现在,她知道他对她的一切照顾都是为了她的身子,为了让她早点养好然后给薛树生个孩子,所以她很无愧地接受了,看着两人中间的地面道:“大哥累了一天了,这种活还是让阿树做吧,阿树,你去挑只鸡杀了。”
“嗯!”媳妇有命,薛树痛快点头,走到薛松旁边又回头问道:“媳妇,是杀大鸡还是小鸡?”
叶芽忍不住瞪他一眼,“当然是新买的大鸡了!”自家养的小鸡才多大,真是的,一天不说两句傻话都不行!
薛树嘿嘿笑,“大鸡肉多!”说完大步走了。
叶芽摇摇头,目光在薛松裤腿上掠过,快步回了西屋。晚饭热热晌午剩下的蒸饺就行了,薛树杀鸡还得些功夫,不如先回屋待一会儿。她算是决定好了,以后除非必要,除非薛树在场,她会尽量避免与薛松或薛柏单独在一起,她不误会他们,也不给他们多想的机会。
门帘落下,阻隔了某人凝望的视线。
薛松觉得他快要疯了!
他看着她和二弟说说笑笑,他明明就站在二弟旁边,她却没有朝他瞥一眼,二弟一走,她也毫不犹豫地就走了,就好像灶房里根本没有他这个人一样!
胸口有一团火在肆虐,几乎逼得他只想扯开那道门帘,走到她面前,逼她看他一眼。
可他到底还残留着一丝理智,就那样默默地站着看了一会儿,任由自已慢慢平静下来。
平静了,他转身舀水喝。
清凉的水灌入喉咙,驱散了一些隐在全身的烦躁,薛松觉得好受了一些,然后,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问题,她以前不是这样对他的,她再胆小再羞涩,他跟她说话的时候,她都会飞快地瞥他一眼,但是今天,她明显是在刻意躲着他!
他皱眉,她为什么要躲他?
“大哥,你愣在那里想什么呢?”薛柏进门,见他的大哥举着葫芦瓢递到嘴边,却迟迟没有喝水,只盯着水缸发呆,不由疑惑地问道,他还是头一次看到大哥露出这副傻样。
薛松迅速回神,喝完水放好东西,低声问他:“买蜂蜜了吗?”昨晚他去镇子,医馆伙计说枣花蜜刚巧没了,要今天才有货,所以他叮嘱三弟散学后买点回来。
“买了,”薛柏晃晃手里的小坛子,看了一眼西屋门帘,“我二嫂呢?”
薛松心中一动,指着西屋道:“屋里待着呢,你去拿给她吧,让她收起来。”眼睛紧紧盯着门帘。
薛柏点点头,直接走到门口,声音轻快地叫道:“二嫂,大哥叫我买蜂蜜回来了。”就算大哥不在后面瞧着,他也不敢说是他买的,她那么容易害羞,万一再因此多想躲着他怎么办?
叶芽听到他们说话了,不知道为什么,她既心暖又有点不舒服,咬唇默了一会儿,低头掀开门帘,看着薛柏的衣摆伸出手:“劳烦三弟了,给我吧。”
薛柏没料到她会是这副样子,没有意外的惊喜,没有羞红的脸,也没有忐忑的不敢看他的眼神,她甚至看都没看他!愣了好一会儿,他才木木的把蜂蜜坛子递了过去,还想交待两句食用的法子,她已经放下门帘进去了。
这还是他那个连他帮忙烧火,她都会脸红说不用的客气小嫂子吗?
薛柏纳闷地转身,求助似的看向薛松,用眼神询问:今天二嫂好像有点不一样啊?
薛松却没有看他,他盯着慢慢停止摆动的门帘,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很想翻白眼问一句:老大,你明白啥了?
咳咳,连续5天6千大更,容我喘一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