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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八章
在洛京人的眼睛都盯着议和使臣的时候,贾府上下却为久病不愈病情反复的贾十二忧心忡忡。
连太医都没法给个准话,贾十二没一次好转都与常人康健的孩子没有不同,但不过几日病症又来势汹汹。贾惜福心力交瘁,即使如此他还是不愿意放弃这个孩子,重金聘请了十几位名医住在家中时刻照看贾十二不说,又请了寺院日夜为贾十二祈福念经。
贾十二是过继在贾夫人名下的嫡子,因此她也少不得在洛京各个寺庙中走动,为他燃香祈福。
这一日,她却是行色匆匆回府,不知与贾惜福说了什么,过了半日,在小院中的温书的贾家铭便被传唤到书房之中。
“孽子!你竟敢如此阳奉阴违!可有把为父放在眼里,可有把你祖母的遗言放在眼里!不孝不仁的孽障!”
迎面而来的滚烫茶杯砸在肩膀上,贾家铭被烫得一哆嗦。他的礼才行到一半,在原地僵硬了片刻,索性直起身,坦然直视盛怒中的贾中书道:“父亲,不知孩儿做错了何事,请您明言相告。”
“反了!”贾惜福怒不可遏,“看看你这死不悔改的模样,难道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永远都能瞒天过海吗?啊?!”
“父亲,孩儿确实不知做错了什么。”
他的脊背挺得僵直,语气冷淡,那忤逆的模样让贾惜福更加怒火中烧。
他将桌上放着的红布裹着的东西重重砸在他面前道:“不知犯了什么错?哼,为父也不知道你竟是如此胆大妄为!你可真是翅膀硬了啊,欺瞒为父多年,若非这一次你母亲去檀山寺中焚香恰巧看见,你还想暗中祭拜她到几时?!”
贾家铭怔住。
红布被砸散开,露出被裹住的东西的真面目,只是一角,他就知道那是什么。
是一块牌位。
而能让他父亲这般震怒的……只可能是他几年前在檀山寺中私下为养姐设的灵位。
贾家铭:“……父亲何必如此动怒。”
出乎贾惜福的意料,这个总在自己面前畏畏缩缩的孩子面对他的滔天怒火竟没有一点惊慌,反而带着讽刺的笑容,冷冷地看着自己。
他一时之间竟忘了要说的话,让贾家铭继续说道:“只是一块牌位而已,阿姐被草草安葬,墓地香烛我一个都不曾看见。她生前对您对祖母都那般孝顺,死后,难道不应该享受贾家的供奉吗?父亲,不管是生是死,她一日是您的女儿,便终生都是您的女儿,您为何如此绝情,连她死了都不肯让她过的轻松些?”
贾惜福脸色丕变。
一日是他的女儿,终生是他的女儿。
贾家铭无意中的话深深刺痛了他,贾惜福表情扭曲道:“你祖母生前已经将她逐出家谱,她早已不是贾府的女儿。至始至终,她不过是被我贾府收养回来镇宅的孤女,死后,自然要让她回到她应该去的地方。”
贾家铭面上冷色更重。
应该去的地方,难道就是指父亲的身边吗?
荒谬!可笑!
“父亲也知她是为了贾府一门家宅安宁门楣兴旺而入的贾府,那些年,她也一直做得很好,从来没有给我们贾府丢过脸,外人谁不知道她是您的女儿,是我贾府子辈中唯一的千金?”贾家铭高声道:“就算祖母把她逐出家谱……哪又怎样?”
“她死后,京兆衙门的户籍还是写着她是您的女儿,不管她是死了十年还是百年,她就是我的阿姐,就是您的女儿,世人认知可知,大靖律法可鉴!父亲如此绝情,却也不能更改大靖刑律,不能更改她就是贾府女的事实!”
“放肆!”
贾惜福大怒。他霍地起身,狠狠的一巴掌打得贾家铭踉跄了一步。
“哈哈。”
贾家铭忽然笑起来,他的目光是如此倔强而犀利,仿佛什么都看透了一般。
他问父亲,“您为何如此生气?我分明记得,除了大兄,只有她被您爱护,您不是一直都是疼爱她的父亲吗?仅仅是因为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您就能将往日情分全都抹消?难道她的死还不够偿还贾府十几年对她的养育恩情?为何她死了,父亲还不放过她?!”
“混账东西!混账东西!”
贾惜福气得头脑发昏,不等他再骂,贾家铭已经尖锐地道:“父亲,阿姐她没错!谁都不能束缚她,不论她活着还是死了,只有我们贾家对不起她,她从来都没有对不起我们!她应该有她自由自在的生活,现在她死了,父亲为何还不肯放过她?”
“既然你们都不愿为她立碑,不愿为她指路黄泉,那就由我来做。我不会让她孤魂难返,更不会让她再留在贾家这个伤心地!”
贾家铭语气颤抖。
但一切都晚了。她是真的死了……死了也好,至少不用再被父亲束缚着,也不会再感受到痛苦了。
贾惜福捏紧拳头冷静下来,他审视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儿子他一直知道对方的心机和聪颖,从他一个籍籍无名的小辈能够在没有贾府任何的支持下就成为陈阁老的入室弟子,还能在春闱上夺得三元魁首,他就知道这个儿子不能小看。
而他更清楚的是,这个孩子天生反骨,与他其他的儿子不一样,与贾府更是格格不入。
只是他没想到,他竟然是如此重情而执着。面对他几次三番的忤逆,贾惜福气恼,但过后也不想和他离了心。可是今天,这一句句的指责和质问,都让他无法容忍。
“你不是她,你又怎知他要的是什么?”
贾惜福冷笑了声。
贾家铭低头看着地上的牌位,他每年总会几次道檀山寺中祭拜,请人为她做法化解她生前所受的苦难,希望她能在下一世投一个好胎,有一对爱她亲她的亲生父母,可以健康长大,拥有一个美满的婚姻。可后来才知道,他的想法是多么可笑。
“那父亲呢,您知道吗?”
他眼中含泪,不等他回答,便连连笑了几声,而后蹲在地上小心地捡起红布裹着的牌位,说道:“至少我清楚,她的归宿不会在贾府,更不在您身上。”
贾惜福猛地皱起眉头,心中一惊。“什么意思?”
“父亲当真听不明白吗?”贾家铭眼中锋芒毕露,再无遮掩,“我一直认她是我的亲姐,我以为贾府至少给过她富贵安康,救过她一命。但若是早知今日,我宁愿她当年冻死在路旁,也好过来这里受罪,更要被您……肆意玩弄,连死去都不得安生!”
贾惜福脸色一白,不能置信道:“胡言乱语!竟敢如此构陷为父,你、你该死!”
贾家铭却是不怕他,或者说这段时间他一腔愤懑积郁于心,早就脱离他自己的掌控。“是不是构陷,父亲心知肚明。您扪心自问,我可有半句污蔑?就算您敢说我一派胡言,但是您敢对着十二郎说吗?您敢对着阿姐的牌位说吗?”
贾惜福:“……”
他站立不住,跌了两步摔进椅中。贾妍的事可以说是他一生之中最不能对人言明的秘密,此时被自己儿子毫不留情地揭开,他情绪骤变,竟有些失去往日的沉稳。但这也仅仅是一瞬,很快,他的眼中重新凝聚去冷光,盯向贾家铭道:“你如何得知的,又是从何处得知?”
他竟没有否认贾家铭话中所指。
贾家铭绷紧牙关,面对丝毫不知过错的父亲万分心寒又毫不意外。他脸色难看,强硬道:“我如何知晓有何重要。重要的难道不是这个事实吗?父亲贵为一品中书令,应当知道我大靖律法有何种条规,也应当知道为人与畜生最大的区别。您生我养我,想要我如何我没有二话。但如今……阿姐已经死无葬身之地,求您放过她吧,哪怕是给她沏一处衣冠冢,也好过让她无家可归啊。”
贾惜福眸光一闪,冷声道:“死无葬身之地?”
“您把她囚禁在良月庵,难道您当真以为这世上有不透风的墙吗?”说到这个份上,贾家铭索性把话都说明白了:“今日我能知道,也未必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十二郎的生母是谁。父亲一生为官步步谨慎,我想您也不愿被人抓住这个把柄,还不如就当阿姐当年就死了,还给她身为贾府女应该有的尊荣。”
贾惜福不再言语,心中所受的震惊却半点不少。
正如贾家铭所说的,他能知道就表示可能有另外的人手中握住他这个把柄。他还是太大意了。
但不论如何……眼前的威胁,绝对不能留了。
想到这里,贾惜福看向贾家铭的眼中,再无半分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