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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朱振梁夫妇一走,老夫人很是低落了一阵。
老侯爷和朱定北也总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她便拉着朱华容的手,每每叹息:“明年你一出嫁,我这里便真的冷清了。”
“祖母,我会常回来的。”祖孙感情好,朱华容也舍不得她。
朱家的儿郎常年在外,驻守府中的女眷忍受最多的便是孤独。朱振梁有五女,常伴老夫人左右,正因饱尝寂寞,故而老夫人对孙女们都甚为怜惜。如今看着她们一个个长大,嫁为人妇,她这心里总不是滋味。
“傻孩子。”老夫人笑着摸摸她的脸。
朱华容的婚事已经定下,朱家嫁女不及权贵不入将门,上面四位千金嫁的也是一般官宦人家,五小姐的亲事也不例外。
虽在京城内,但这一嫁,侯府只剩朱定北一个孙辈了。
相隔一个多月,几人再到长信侯府跑马,闷了许久的贾十一也总算露出笑脸来。
楼安宁还是叽叽喳喳话不停口:“徐州府上呈了一辆水龙车,实在巧妙,阿爷给我和阿兄做了一个,你们也真该去看看。果然是高手在民间,工部那么多人,可没一个能想到这个点子呢。”
说起工器他更是活跃,这般那般将那水龙车什么模样,如何运作,如何制造,娓娓道来,自己说得是意犹未尽,最后总结道:“他日我定要造出如此神物,为苍生造福。”
几人耐着性子听他说完,此时见状不由一哄而散。
楼安宁愤愤,他兄长驱马过来,安慰道:“他们听不懂,别为难人。”
“真是笨死了。”哼了一声,便与楼安康一同追上几人。
风平浪静不久,贾妍的死讯犹如一道晴天霹雳砸了下来。
*
贾家七子月前与洛京周家交换庚帖,三书齐备,议定婚期。
刑部主司周孔怡子嗣绵延但只得了一女,为他择婿自然千挑万选。后有贵妇中的全福人替中书令第七子说媒,周家几番考校,家世品性,生辰八字无一不美,才定下这个人家。
周家女也从女学肄业,绣制嫁衣,待嫁闺中。没曾想这欢喜之际,那贾家胜竟在酒馆酩酊大醉,口呼一女闺名,还与人打了一架。周府对未来姑爷自然关注,这件事不需人多嘴,便叫周孔怡气了个仰倒。他女儿本是贾妍同窗,听得“妍妹”二字,又怎么不知道指的是谁。
她平素最是矜傲,此时见未来夫婿心心念念竟是自己同窗好友,顿时又怒又急,说什么也不要这门婚事。
周孔怡怎么舍得他受委屈,约了贾惜福,不知怎么说的,第二日贾家便退还庚帖,周家退还聘礼,婚事作罢。
如此一来,贾怀恩大发雷霆,将贾家胜一顿好打,再关到祠堂面壁思过。
原本丢了脸面,但事情还不算太糟。毕竟儿女婚事都要谨小慎微,周家不满也不会对外宣扬,可不知贾老夫人听了什么传言,把贾妍带到主院好一番训斥。
“我贾家供你吃供你喝,你这狐媚子竟还不知足!是贾家的富贵喂大了你的狼心狗肺,是我看错了你。你便以为勾引了胜安我会将你许给他?我告诉你做梦!你不过是个低贱的流民孤女,是我贾家养的奴婢,想要翻身做主,只要老身在一日,就不会给你可趁之机!”
跪在烈日下的贾妍面如土色,一言都无法申辩,只能噙着眼泪,伏在地上,额抵地面,请求老夫人宽恕。
老夫人原本也不想听她说话,此时见她还算识相冷哼了一声,“养出你个狐媚子,真真家门不幸。害我孙儿到此地步,你也给我跪着。谁也不许给她水喝,让她跪着赎罪。”说罢,指了一个严厉凶悍的婆子看着贾妍,愤愤而去。
还是贾中书匆匆赶来,才没让她跪出个好歹。
贾妍在女学也是优秀之辈,一手琴艺更是屡居魁首,不论其心智多傲气,这一场训斥下来也将她打入地狱。无人知道是意外还是以死明志,总之,过了三日,便传出贾妍的死讯。
贾老夫人这才慌了神,也不敢去看贾妍的遗体。只找了高僧相谈,听到贾府孙辈已有孙女平衡阴阳,贾妍在不在已无甚作用,这才放下心来。
如此,贾老夫人更是不准府里做白事,只请寺庙里为她诵经百日算作还了这些年为贾家镇宅的恩义。
贾家铭大受刺激,病了一场,再复学时,比以往更加沉默起来。
楼家兄弟几人也不知该如何劝慰,见他强颜欢笑,心里也跟着难受。还是秦奚偷了家里的酒,告诉他,一醉解千愁。
几个孩子看他呆呆的,也不敢再废话,自己先喝了一杯,贾家铭喝了一口,呛得眼泪直流,一时停不下来,最后更是放声大哭。
“哭得好!”秦奚吼了声,自己一杯接一杯喝起来,抹着眼泪说:“哭大声点,有啥委屈你都哭出来。”
楼家兄弟也被煽动,喝成一团,朱定北叹了口气。
旷了半日课堂,夫子找来时,只见几个孩子东倒西歪。除了宁衡滴酒未沾抱着呼呼大睡的朱定北之外,那四个孩子早滚在地上嚷嚷开了。贾家铭一口气哭到现在,喝得也少,边打嗝边看着夫子找来人,一个个灌下醒酒汤,排排站地打手心。
打得手心通红,通知的长辈也来了。
楼尚书最是温和,牵着两个绵羊似的孙子走了,楼安宁朝他挤眉弄眼,听祖父重重咳了一声,顿时缩头缩脑像个鹌鹑。镇北侯爷和秦大统领一道来的,秦奚看到祖父,吓得逃窜,几经挣扎也没逃过大统领的手掌心,被抓着当着众人的面脱了裤子用鞋底狠狠打了一顿屁股,直打得他哭爹喊娘。
贾家铭噗嗤一声,被随之而来的师兄贾家鸿带走了。
要不是朱定北呼呼大睡连醒酒汤都没给他灌醒,那肯定也逃不了一顿打。
老侯爷抄手抱回他,又将无人认领的长信侯爷一并带回了府中。
翌日朱定北醒来,就见抓着自己双手睡觉的宁衡脸上左一块青紫右一块红肿。他一抽手,宁衡睁开眼睛来,双眼清明地看着他。
朱定北干笑两声,“一时技痒,承让,承让。”
宁衡松开他,开门叫人,又是一番鸡飞狗跳。
由于六人所犯行为恶劣,国子学的处罚也不轻,不但罚他们每日午间跪抄弟子规,午课结束后,更要负责打扫讲学府。朱定北短短时间内自创一套扫把花枪,常与秦奚打个不可开交,打完了,两人作揖:“多谢父老乡亲赏脸,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趁早滚蛋。”
四人乐呵呵地立直身体,躬身作揖:“见过夫子。”
两人回头,夫子高大的身影盖下来,啪啪啪又是一顿竹编炒肉。
虎秋消散,深秋的风卷起落叶萧瑟。
贾妍未入祖坟,贾家铭也无处可知他葬在了哪里,无人清扫,无人祭奠,两月过后想必已是草掩墓碑,一片荒芜。想及此,夜里又不由哭了一场。但再伤心又如何,他是贾家男儿,学业,孝义,有太多东西等着他去做。他和朱定北几人一样,还称不上少年的孩子或喜或悲中茁壮成长,脚步不能为任何人停留。
洛京的凉秋苦短,一晃神,冬日如疾风骤雨挥鞭而至,一场冬雪之后,天气变骤然冷了下来。
十一月十一,正是朱定北满九岁的生日,虽不是整寿,但朱定北第一年回京,老夫人特意办了寿宴,热闹一番。
宁衡几人自然收到请帖,朱定北从女眷房里退出,亲自招待他们。
道了祝贺,献上贺礼,楼安宁垫着脚搂着他的肩膀道:“合该你和十一有缘,你们说是不是啊?”
无人接话,楼安宁瞪了他们几眼,正要说话就见秦奚拆开宁衡那份贺礼,顿时张大眼睛,抢到手中摸了又摸大呼宁衡偏心。
秦奚挠了挠头,见他稀罕得爱不释手,纳闷道:“一块玉玦而已,我都不喜欢佩戴,你要喜欢,我把我的都给你好了。”他生性好斗,平素就不耐烦这种易碎的饰物,每每碰坏或是弄碎了,都会被家里说上几句,后来索性不佩戴这些腰饰,统统束之高阁。
“你懂什么!”楼安宁眼红,“你以为这是普通的玉吗?上面的族徽看到了没有?拿着这块玉,别说洛京,咱们大靖五成以上的商铺你想要什么拿什么,不用付钱!”
几人倒吸一口凉气。
朱定北原本没理会楼安宁一贯的咋呼,正和宁衡说话,此时听了一嘴,不由把这块并不算起眼的玉玦拿过来。仔细看了几眼,见玉玦上的族徽,微微撑大眼睛,他问宁衡:“楼二说的是真的?”
“我说的还能有假?都说别楼二楼二地喊我,本少有名有姓。”楼安宁忿忿地哼了一声。
宁衡道:“没什么要紧,有上限的。每月不超过百两。”
朱定北吞了吞口水,心里不知想着什么,嘻嘻笑了声:“我还以为拿着这个我能把你家掏空了呢,楼二就是大惊小怪。”
“诶我说朱长生,你别不知足啊,一个月百两,把你养成齐三那样都不用百两。”这玉玦某种意义上说可是宁家的信物,他就没敢肖想过,哪想到宁衡竟然这么痛快地把它送人。早知道……他就死皮赖脸地向宁衡讨要了,为时已晚,悔不当初啊。
朱定北难为情地咳了一声,捏着玉玦看了眼表情淡淡的宁衡,说道:“你们可别欺负我对洛京不熟,这送礼送到底,你们谁给我说说,这玉我在我手上怎么使?”
宁衡愣了下。几人才会意,朱定北却是对这方面的事情所知甚少,何况是连秦奚和贾家铭都不知道的事情,他一个在北疆长大的孩子更不可能知道底细。今日若非楼安宁闹腾这一出,恐怕就把这块玉玦当做寻常饰物,随意处置了——朱小侯爷比秦奚更甚,根本不佩戴腰饰。
宁衡不善言辞,一时不知从何解释,楼安康解围道:“长生你看上面的貔貅,这是宁家的族徽。你往后只要看到商铺或是钱庄门前有这个印记,都可以随意购买。”
朱定北注意到楼安康说的是宁家,而非长信侯府。
他看着上面的貔貅出神,他再没见识,也曾在洛京和北疆的街上见过牌匾上刻有貔貅的商铺。貔貅自古就是聚财的神兽,因此他只当是平常,从未想过这竟代表着某个家族。他心中一惊,正如楼安宁所言,大靖全境不算新纳的鲜卑府,十九州内带有貔貅印记的商铺数有商户的五成以上,这是个多可庞大而可怕的数目……
秦奚说出了他的心声,“阿衡,原来你这么有钱啊!”
楼安宁捂住嘴,这才知道自己说了了不得的事,不由歉意地看向宁衡。若非自小一起长大,两府又交情深厚的关系,这种密辛他也无处得知。宁衡摇了摇头,表示无碍。
朱定北笑起来,直接把玉玦绑在脖子上,也不管楼安宁说这是个腰饰,抬手捶了捶宁衡的肩膀,道:“谢啦,今天的长寿面分你一碗。”
心里的震动却只有自己知道。
对洛京,对这些世家,事实上,他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