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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儿见王熙凤为不堪宫中太监勒索的事情发愁,有意岔开话题,就笑着在她耳边说道:“奶奶休要忧心。难道老爷太太这些人何等英明,竟会弄到坐吃山空的田地吗?保得一世安虞总是有的。如今却有一件事情要禀告奶奶得知,那旺儿媳妇儿说外头的利钱银子收上来了,要请奶奶示下,看何时交割明白。我因想着这是每月里头例行的事情,倒也不急在这一两日,教她过两天再来。”
王熙凤听说旺儿媳妇儿的利钱银子来了,心中果然欢喜。她虽然为夏太监勒索盘剥贾家一事发愁不已,到底是公中的钱,发愁却也是有限,可这旺儿媳妇儿放出去的利钱银子,却是她的私房并了些历年贾府里的月钱,利滚利的高利贷的出息。她每月里往公中领了一月的月钱,一转手就拿出去放账,自己好赚取里面的利息,好容易攒了足有上万两白银了,全是她私人的体己。
王熙凤嘴角带笑吩咐道:“既是如此,等到旺儿媳妇儿把利钱拿来,也好给底下人发这个月的月钱了。这些事情不急。如今宝兄弟和林妹妹两人一嫁一娶,虽说动用的是老太太的私房,但到底公中也要意思一番的,何况是皇家指婚,须热热闹闹的,方不失了我们这等人家的体面。”一面说着,一面又同平儿筹划起这事来。
平儿垂手听王熙凤规划宝玉婚礼,这里须如何如何,那里须如何如何,务必要富贵堂皇,心中暗道:二奶奶平日里就想着成全宝二爷和林姑娘,如今总算是遂了她的意了。婚礼如此隆重,想来林姑娘也没什么好挑剔的,只可惜她父母死得早,这等场面却是无缘得见了。可惜!可惜!
此时贾家众人早将那圣旨供奉了起来。贾母遥遥望着那圣旨,忍不住老泪纵横:总算了结了一桩心事!我那苦命的孩儿!不知不觉间又想起早逝的贾敏,不由得悲喜交加,涕泪纵横。旁边王熙凤看见了,赶紧上前劝解,王夫人,邢夫人也都小心翼翼陪着说话。好容易贾母才止住了泪,重新欢喜起来。王熙凤便趁机将事先准备的聘礼和嫁妆都请贾母一一过目。
这等场合女孩儿们自是不好在旁边的,探春何等机警,早和迎春、惜春拉了黛玉到外面说话。几个姑娘嘴上谈论着些大观园中的景致、日常看的书等无关紧要的事情,心中却多少都有些心不在焉。迎春虽是个极懦弱没有主张的人,但看到比她年龄小的林黛玉都要出阁了,又想起日前听说史湘云似乎也择定了人家,不由得忧虑起自己的终身大事来。迎春想道自己是庶出,生身母亲去的早,父亲贾赦一味在吃喝玩乐上留意,继母邢夫人愚蠢软弱,处处以敛财为平生第一桩事,再者就是讨好贾赦以自保,何曾会把自己的终身大事放在心上?探春却仍惦记着前些日子托宝玉送诗稿给北静王的事情,疑惑着也不知道宝玉是否上了心,但这种事情于理不合,身为未出阁的姑娘家,她又不好追问。惜春自幼看惯了宁国府那些妻妾争斗、王孙公子花天酒地的龌龊事,年纪虽小,却早已绝了嫁人的念头。她是贾珍胞妹,身份尊贵,料得就算不嫁人,锦衣玉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故而反而为黛玉感叹:林姐姐这样的人,终于也要嫁人了。宝哥哥从前口口声声什么“未嫁的姑娘是无价的宝珠,若嫁了人,便生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到了最后,不是宝珠,竟是鱼眼睛了”,可到底还要娶亲。看他这欢天喜地的样子,只怕早将从前说话的话忘记了。林姐姐那样的人物,果真嫁了人,不知道仍旧是无价的宝珠呢,还是鱼眼睛呢。
故而几个姑娘在外间闲聊,因怕黛玉脸嫩,又心中皆有心事,连拿婚事取笑黛玉都不曾,只是闲闲说了几句没油没盐的话。黛玉脸上淡淡的,看不出来是悲是喜,随口同迎春她们周旋着。到了夜里卸妆时候,紫鹃去捧洗脸水,方把雪雁唤到跟前,问:“可曾打听明白了?”雪雁慌忙回答道:“打听明白了。宝姑娘这些日子进进出出,只为了些生意上头的事情忙碌,再者就是绣些嫁妆。连薛姨妈去姚家寻她,都未曾见面。听莺儿那边传过来的意思,宝姑娘果然是个诚信的人,似乎是一心一意要嫁给那姓冯的似的。”
黛玉听了之后声音闷闷的:“我只当她那心气眼光,必然看不上别人。那姓冯的我虽未见过,但听闻其举止言行,不像有什么过人之处的,难道竟然这么得她的心?若说果真和姓冯的两情相悦,却又不像。可若没什么情弊,嫁给宝玉难道不比嫁给姓冯的要好?以她待母亲的仁孝,又怎会宁可跟母亲翻脸,也要断了她们的念头?”
雪雁一脸纳闷道:“难道宝姑娘是为姑娘才……”
黛玉苦笑着摇头:“断无可能。若她果真是为了我如此,我也就白认识她一场了。”想了想又问道:“她既在忙着绣那劳什子嫁妆,想是婚期将近了?”
雪雁低头,踌躇半晌方道:“听说也就是这一两天了。”
黛玉呆了一呆,突然间大声咳嗽起来。雪雁吓坏了,连忙上前服侍,又是捶胸又是捏背,紫鹃带着小丫鬟捧了热水回来,听见动静也赶紧上前帮忙,好半天才咳出几口痰来,拿灯烛一照,却是黑黄之色。紫鹃仔细看了那痰,喜道:“这却是好事。把火毒都咳了出来,只怕姑娘的病根也就从此没了。”
黛玉看见紫鹃满脸的喜色,突然有些恹恹的。紫鹃是她年幼来贾府时候,贾母特意指给她的二等丫鬟,原名鹦哥的。黛玉和紫鹃也曾经一起有一段美好温馨的日子,黛玉把紫鹃当自己的好姐妹一般看待,把自己的烦恼悄悄讲给她听,甚至还为了紫鹃忽视了从小就服侍自己的雪雁。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黛玉不得渐渐疏远紫鹃。紫鹃的父母兄弟全在贾府,是贾府的家生子,为人极忠于贾母,故而一门心思想黛玉嫁给宝玉,自己也有通房丫鬟的待遇。黛玉曾经想过,如果她们的关系不那么好,将来黛玉离开贾府的时候,紫鹃也好名正言顺地留下,或许她可以帮忙把紫鹃送到宝玉身边,全了她想当姨娘的梦想。可是如今……却是不必了,无论是紫鹃本人,还是透过她传消息的贾母,都会欣喜不已。她们或许是想真心为她好的,可是并不理解她到底需要什么。
重阳节朝廷为贾宝玉和林黛玉赐婚的事情,宝钗却没顾得上过问。她这些日子确乎忙得很,为生意,为嫁妆……已经无力更改的事情,她会选择安然承受,尚有生机的事情,她会坚持到底。
和八公之后、朝廷赐婚的贾家不同,宝钗的婚礼只是属于平头百姓的一场热闹,故而办得很是迅速,纵使三媒六证,该有的礼仪一样不少,却也顺顺利利地完成了。孙穆特意寻街上声望最隆的算命先生给合了八字,择准的婚期便是重阳佳节的两日之后。那日整个姚家敲锣打鼓,大红的喜字从大门贴到宝钗的闺房,孙穆和姚静完全是按照打发姑娘的闺阁来准备的,刘姥姥等人纷纷穿了体面的新衣服赶来帮忙,婚礼当日整整六十四抬的嫁妆送嫁,虽不能和王公贵族打发姑娘相比,却也已经为宝钗撑足了场面。三日后回门,冯渊携了宝钗赶到姚家,左邻右舍定睛看时,只见冯渊华冠锦衣,宝钗满头珠翠,都只管大声赞叹,连声恭喜。
姚静见冯渊虽无世家公子的风流倜傥,却也有几分体面,这才把那些不平之意收了回去,暗暗向孙穆说道:“果真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这姓冯的打扮得人模狗样,倒也不是不能见人。”
孙穆脸上仍有不甘:“若说相貌时,贾府里的那个宝二爷倒是好相貌,可惜绣花枕头一个,又有什么用?北静王爷器宇轩昂,可惜齐大非偶,并非良配,韩公子也是一表人才,可惜宝钗为人厚道,执意不允,又有什么办法?”又忐忑道:“也不知道那姓冯的到底如何,这些日子可有欺负宝钗。宝钗只带了莺儿和张嬷嬷几个人去,若是那姓冯的心生歹意……”
姚静安抚道:“放心,如今我也算小有名气的人,连贾家都要忌惮一二,区区一个姓冯的,倒还弹压得住。”笑道:“当初就是虑着这姓冯的在京中没什么根基,不敢作妖,才要他替宝钗当障眼法,为的是好拿捏。若非如此,难道咱们放着韩公子王公子那样的世家子弟不选,倒替宝钗选这么个家伙,岂不是活脱脱把一朵鲜花往牛粪上插吗?”
孙穆到底不放心,叫陈义一家陪着新女婿在前面吃酒,暗中把宝钗叫到身边,反复问了好一阵子,又仔细问过莺儿,确认这几日冯渊待宝钗甚是有礼,夜里都在书房里歇着,这才略略放了心。姚静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取出一把鲨鱼皮鞘的匕首和几个白瓷制的小瓶子来,向莺儿叮嘱道:“若是那姓冯的敢有什么不轨之心,你且用这个招待他。”莺儿连连答应,拔出那匕首看时,见刀面光滑如镜面,刃口吹毛断发,又打开那白瓷制的小瓶子,见都是黄豆大的丸药,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孙穆正待批评姚静狠辣太过时,旁边门帘一挑,却是宝钗在旁边书房看完这几日堆积的账本账册,从里面走出来了,一面走一面笑着说:“如今这生意倒是越来越像样子了。我看了这小半日的账,眼睛也花了,你们在这里说些什么,难道竟瞒着我不成?”孙穆姚静慌忙用言语掩盖,暗中看宝钗脸上情形,倒不像是偷听到了,又扯了好一阵子的闲话,这才慢慢放下心去。
新婚三日归宁,断无住在娘家的道理。故而当日到了申时,陈义一家就从堂屋扶了喝得醉醺醺的新姑爷冯渊,孙穆等人依依惜别将宝钗莺儿送出了门外,一起坐在车子上往城外去了。冯渊不过是金陵城守着薄产度日的乡宦之子,如何有能力在京师繁华地带置产,纵使囊中银钱不缺,也未必有这个心胸气魄。故而宝钗的新家却在城外,城西五里地的一处小庄。说起这事来,孙穆也不甚满意,已是和姚静商议着要在自家附近购下一处产业,送与冯渊,好方便宝钗来往了。
男子醉酒的样子多半不好看,更何况冯渊原本也不是什么貌如潘安之流,酩酊大醉的时候更是仪态全无,小家子气尽显,特别是宝钗这等通身贵气的淑女站在一旁,围观的众人虽多半只是惊鸿一瞥,却也能咂摸出其中不匹配的味道来。车子辚辚远走,孙穆姚静等人刚刚关上大门,便有好事的酸文人在路边品评道:“骏马常驮痴汉走,巧女常伴愚夫。可惜,可惜!”这酸文人竟然消息颇灵通,知道些贾家薛家的八卦,言说薛家姑娘如何命苦,事母纯孝却不受待见,又如何失策,竟放着王孙公子不嫁,不惜净身出户也要嫁给姓冯的。他把这段往事当戏一般演说了一通,最后总结陈词一般说道:“常言道齐大非偶。这薛家姑娘如此能干,那姓冯的又如此平庸,日后还不定如何呢。”旁边一群看热闹的听了他绘声绘色好长一段故事,此时自然不便砸他的场,都连声附和说是。那酸文人屡次科考不中,心中难免有怀才不遇之意,如今闻得一帮人对他极尽吹捧附和之词,不免飘然陶醉。
谁知偏偏有人不买他的账。一帮人正在附和间,突然有个极清脆的声音道:“那也未必。薛家姑娘多么有眼光的人,几时见她做过赔本生意?只怕这姓冯的确实有过人之处也未可知。或者才华横溢,将来金榜高中,或者胸怀大志,出将入相也未可知。”
那酸文人是个科举失意的,最听不得这话,闻言差点跳了起来,眯着眼睛恶狠狠问:“是谁?”众人忙循着声音方向望过去,却见说这话的人是一个容貌颇秀美的小姑娘,正坐在旁边的矮墙上吃糖葫芦,一边吃一边冷冷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