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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穆和姚静对望一眼,彼此眼中都是惊讶。
孙穆见过的贵妇颇多,飞扬跋扈者有之,面和心狠的有之,无不人前注重仪态,极少看见似薛姨妈这般不顾一切嚎啕大哭的。姚静素来见惯了薛姨妈愚蠢却自以为是的模样,本是怒气冲冲而来,要好好奚落她一番的,没想到一眼望见老妇人妆残泪啼的样子,也是目瞪口呆,不好十分与她争竞。
孙穆心中念头飞快:难道薛姨妈山穷水尽之时,终于想到宝钗的好处,为从前的所作所为追悔莫及吗?她这般思量着,已经在反复推敲。如果薛姨妈心肠回转,是否应该从中说合,要薛姨妈同宝钗两人言归于好。若从中隐瞒不告诉宝钗,以宝钗那孩子心中对薛家的依恋,只恐酿成终生之憾,若告诉宝钗时,又恐薛姨妈只是一时起意,将来仍旧待宝钗如草芥一般,岂不是可惜了这孩子?
谁知未及孙穆细想,在薛姨妈一旁伺候她的刘婆子已经阴阳怪气地开口了。“太太也莫要难过,这天底下的事情,不如意者十之□□。似太太这样的,老爷那般能干,年纪轻轻就没了,这只能应在前世定下的劫难了。幸得留在一双儿女,太太还可守着熬着,满心盼着儿女长大,互相扶持,将来她老来也有靠。谁知到了这一步,老天爷还不肯放过她,好容易一双儿女长大了,偏偏女儿不孝至此,太太又有什么法子?”
孙穆听薛姨妈只管哭泣,底下服侍她的下人却阴阳怪气,竟然怪罪宝钗不孝顺,将所有不顺心的事情都赖在宝钗头上,心中又是诧异又是气愤。正待分说几句时,偏薛姨妈不开口,她若同一个没见识蠢笨无比的下人争竞,岂不失了身份?若是不说话时,以薛家这种百年大族的门风,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无主子暗中授意,一个做下人的,怎么敢这么睁眼说瞎话,往宝钗身上抹黑?
姚静却不管这么多,见明明是薛姨妈授意下人肆意诋毁宝钗,心中大怒。她原本没那么多身份规矩的条条框框,立即反驳道:“这话从何说起?当日薛家太太同宝钗击掌立誓的时候,旁边王家贾家都看着呢,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总也要讲道理,孰是孰非,再明白不过了。那时候说好了从此各不相干,如今薛家太太不过遇到一点为难的事,就跑到我家门前来哭哭啼啼,是何道理?”
平心而论,姚静这话句句在理,不过她过于气愤,说得太急,场上的人又压根没打算跟着她的话走。那刘婆子听了这话,装作没听见似的,头一低,退到薛姨妈身后,薛姨妈只管抹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副凄凄惨惨的模样,整个厅堂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薛姨妈抽泣的声音断断续续。
姚静突然觉得有些手足无措。她被孙穆保护得太好,来京城之后,一些人情世故的事情又有宝钗从旁协助打点,故而渐渐得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更何况荒村野店里粗鄙妇人之见的逞凶斗狠她倒是见识过,却从未想过一个豪门世家的当家主母会在她面前哭哭啼啼装可怜,狼狈地蛮不讲理却理直气壮。
孙穆看着一味装可怜扮弱势的薛姨妈,一时间心如明镜。她见惯了各种伎俩,薛姨妈的想法倒也不难猜,无非是自家也知道明明已经划清界限,此时却出尔反尔要女儿再出钱出力太过难看,故而绝口不提这些事,只是授意下人一味哭诉女儿不孝,好指着孙穆这边闻弦歌而知雅意,主动唤了宝钗出来。其实这种伎俩不过是雕虫小技,只要横下一条心来晾着她,坐上几个时辰的冷板凳,也就老实了。只是中间却夹了个宝钗,这事情就难办了。
孙穆想到这里,突然见姚静向她使眼色,孙穆会意,两个人悄悄退到一边。姚静皱眉道:“似她这样糊涂昏昧的,原该晾着她,等到哭得没力气了,只怕也就算了。只是若让宝钗知道,心中不定怎么怪罪我们去。”
孙穆摇头苦笑道:“此事怎敢告诉宝钗?若是她得到消息,定然似从前那般为母分忧,你我平白做了恶人。”
两人思虑至此,面面相觑。姚静莫名烦躁,只觉得这本来是一件极小的事情,完全是薛姨妈出尔反尔,不讲道理,可无论己方怎么应对,都似有不妥之处。若要唤出宝钗来,以薛姨妈的偏心和昏昧,还不定要受到多大的委屈,若是刻意隐瞒,似这般拖时间拖下去,只怕瞒不住,反而不美。正在思忖间,突然见张嬷嬷远远地从那边廊下走了过来。孙穆就问张嬷嬷道:“宝钗如今在做什么呢?”张嬷嬷回答说,方才去看过,正在后院做绣活呢,又言莺儿娘悄悄说给莺儿,叫她缠住宝钗,不叫上前院来。
姚静长吁了一口气。宝钗此时忙活的绣活,却是为了出嫁准备的嫁妆,原本是姚静一意反对的,她认为不过是嫁给充当幌子的冯渊,无须这般郑重其事。须知刘姥姥和莺儿一家他们已是将从前棉线铺和绸缎庄的生意重新做起来了,虽然只是小小的一间,然为宝钗准备嫁妆里的绣品已是绰绰有余。做大事的人,岂有事必躬亲的道理?交由底下人做也就是了。偏宝钗执意如此,说什么礼不可偏废,令姚静心中十分不屑。然而此刻,姚静却颇庆幸宝钗的固执——宝钗所住的屋子正是整个庭院最幽静的一个小院子,离这里隔着几道花木呢。做绣活时候需要静心,再把房门掩上,这里不管闹出什么动静来,都听不到。
“虽是如此,也要尽早打发了这位方好。”孙穆忧心忡忡,“论说理,咱们原是不怕的,可她也知道自己理亏,不肯细说,一味坐在那里哭,暗中指使个下人代她说项,也算是进可攻退可守,仔细说来,这手段确是进益了。偏生是宝钗的母亲,总不能闹得太难看。不然咱们有一百种方法治她的。”
姚静想到此处,方品悟出孙穆的为难之处:“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怕打老鼠时候伤到玉瓶罢了。可难道咱们竟由着她作妖不成?你平日里何等人物,竟然会为了这个作难?”她眉宇间满是不平之色,因鄙视薛姨妈偏心昏昧,想也不想就把薛姨妈贬低为老鼠一样的角色。
孙穆的目光意味深长:“父母亲族,原本不是那么容易斩断的。我朝以孝治国,宝钗又是个聪明孩子,从小读遍圣贤书的,越是如此,只怕越是难以释怀。我纵有一百种一千种手段,若公然把事情挑明,给她母亲没脸,这叫什么事?”
姚静懊恼道:“难道竟叫她得意不成?”
几个人正说话间,正赶上刘姥姥带着女儿小刘氏和几个婆子来寻宝钗说棉线铺的事情,见孙穆和姚静站在花厅外头这般模样,只当来了什么了不得的客人,吓得也不敢说话,只蹑手蹑脚过来,预备着同几人打了照面就往后头去,正好听见姚静这句话,心中纳罕不已,面上赔着笑说道:“这是怎么了?”
孙穆看了看刘姥姥,忙把面上的烦恼之意收了起来,将事情来龙去脉同刘姥姥说了,刘姥姥刚听了几句,就笑了起来:“我当是什么事!两位都是有身份的人,自然不好直接同那刘婆子对质,又顾着宝姑娘的面子,不好直接挑明了同薛家太太撕破脸,难道竟不能遣了旁人去不成?”
张嬷嬷在旁道:“你说得何尝不是。怪只怪我们这些人,一个个缩手缩脚的,连话都说不囫囵……”
刘姥姥忙笑着说道:“几位嬷嬷固然能干,到底是薛家的旧人,又在宝姑娘身边服侍着,这个事情也是不好出头的。否则旁人倒要疑心你们不顾念旧时情谊,或是宝姑娘暗中指使了。只是这等小事,又何须你们亲自出面,且由我来同那婆子说几句话。”
孙穆素知刘姥姥虽然上了年纪,但人情练达,是极难得会来事的一位老人家,她愿意出面担当,自是极好的,只是想起薛姨妈身边那刘婆子的嘴脸,又有几分担心刘姥姥吃亏。正在这时,姚静已经忍不住说道:“姥姥你有所不知,薛姨妈身边那个刘婆子,极其可恶,闭着眼睛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孙穆再料不到姚静居然跟自己想到一起去了,不由得又惊又喜,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心中百感交集。
姚静却没留意孙穆在看她,只管为刘姥姥担忧不已。不想刘姥姥却连连摇手,一派胸有成竹:“几位成天都只和高门大户的太太小姐打交道,见惯了斯文人,也难怪一时觉得棘手。我们市井里去得多了,地痞无赖什么没见过,又何曾怕过这个?你们何曾见过我们乡下村妇骂架的场面?正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了。”
众人商议片刻,主意已定,刘姥姥就带着女儿王刘氏及其余几个婆子,由张嬷嬷在前面引路,几个人大模大样也进了花厅。
薛姨妈见孙穆和姚静寻了个借口暂离,只留自己在花厅饮茶,料得两人必定在背地里商议对策。她这次厚颜前来,只因家中被夏金桂闹得实在没办法了,本来也有几分心虚,见孙穆和姚静迟迟未归,心中不由得忐忑起来,就示意刘婆子在花厅门口打探,张望动静,想不到刘姥姥等人竟然也往花厅来了,张嬷嬷又是奉茶,又是捧果盘,论待遇竟不下于薛姨妈。
薛姨妈在旁看了,知道这刘姥姥也是从外头来的客人,心中老大不舒服。她出身金陵王家这等大户人家,原本就没见过一间厅堂招待两起客人的规矩,认为不遵礼数,颇为不悦。好容易心中默念劝慰自己说孙穆处房屋狭小,无处待客,把这事揭过,便看见张嬷嬷殷勤奉茶,论待客的礼数,似乎比自己这边还要周全许多。薛姨妈既惊且怒,先细细把刘姥姥等人打量了一回,见是一群荆钗布裙的村妇,确凿不是什么微服私访的金枝玉叶、名门贵女,更是动了气,忙向身边随侍的刘婆子使了个眼色。
刘婆子起初未能会意自家主子究竟在想些什么,薛姨妈连连使了好几个眼色,这才明白过来,忙走过去大声问张嬷嬷:“这是谁家的客人,怎地这般不懂礼数,我们太太坐在那边,竟也不过去请安问好?”
张嬷嬷和刘婆子原本在薛家时候就有几分不对付的,见刘婆子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连理都懒得理她,只是微笑着站在旁边不说话。刘姥姥却站起来,往薛姨妈方向望了望,开口问道:“我年纪大了眼拙,那边坐着的,可是金陵王家的三小姐?”
薛姨妈其实和刘姥姥在大观园中打过照面的,因年老心烦,一时竟想不起来,只觉得刘姥姥面熟,此时听见刘姥姥拿她年青时候在娘家的称谓,却有几分惊疑不定,暗道:我何时和这等村妇有过来往?正纳闷时,却又听得刘姥姥身边的一个婆子诧异道:“金陵王家的三小姐?莫非就是嫁到薛家当太太,为了图谋亲生女儿的嫁妆,硬要逼着女儿做妾,逼得女儿同她恩断义绝的那位?”另一个婆子装模作样地摇头:“你休得胡说!我看这位太太面目慈祥,定然做不出那般狠毒昏聩的事情。莫是弄错了吧?”
薛姨妈坐在那里,听几个婆子你一言,我一语,眉飞色舞,将薛家的家务事说得犹如亲见一般,偏偏话里话外都透着对她的不屑,不由得气得浑身发抖,站起来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
那几个婆子却如同没听见一般,只在那里指指点点,又有一个说道:“我却闹不明白了。既是已经恩断义绝,这位薛太太又四处寻女儿打秋风,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豪门大家的太太,都是这样的?”先前一个婆子便故意点头道:“这又有什么难猜的?想是人穷志短,缺银子花了,就什么也不顾了。”
薛姨妈何时受过这种待遇,更何况是几个她平素看不起的村妇如此当面说她,这比杀了她还难受。当下气得差点没有背过气去,大声问张嬷嬷道:“这是怎么回事?叫姓孙的和姓姚的出来!这些都是什么人,竟然敢如此说话,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张嬷嬷一脸诚惶诚恐道:“太太想是误会了。孙师父和姚先生有要紧事,一时脱身不得。这位领头的刘姥姥,仔细说来还是王家的亲戚呢,据说当年可是实打实连过宗的,前不久太太还在贾家同她一起用过宴的。这些客人若非和太太有些渊源,奴婢又怎敢领到此处?”
薛姨妈为之气结。她只觉得张嬷嬷的话里处处透着狡辩,偏生一时又无从分说,怒上心来,欲要骂张嬷嬷几句时候,偏生那几个村妇在旁睁着眼睛看着,她又不好十分与下人争竞,免得失了身份,只用手指着张嬷嬷:“你——你——”竟说不出话来。
刘婆子奋勇护主,此时便走上前去,作势就要厮打张嬷嬷。若是平日,以张嬷嬷的身板,非吃亏不可,然而这日里那群村妇在旁,一个个岂是吃素的,眼疾手快就将刘婆子围了起来。刘婆子本是个喜欢仗势欺人的主,怎奈薛家式微,不得已在其他名门豪奴面前忍气吞声,今日好容易想欺负欺负张嬷嬷,就看见一群村妇虎视眈眈,气势如虹。她何曾见过这等阵势,一下子就怯了场,面上堆笑退了回去。
这下子薛姨妈颜面扫地,羞愤交加。她见这个样子决计不能讨得好了,也不等孙穆和姚静回来,竟带着刘婆子灰溜溜离开了。
姚静在旁见薛姨妈这般狼狈,顿觉快意非常,忙和孙穆一起过来郑重谢过刘姥姥等人,感慨道:“想不到这又蠢脸皮又厚的人,终于也有这等下场!”孙穆也道:“正所谓一物降一物,若非姥姥相助,只怕我们还一筹莫展呢。”刘姥姥的女儿王刘氏忙笑道:“这算什么?孙师父和姚先生都是斯文人,想来平日少这等同人放对的经验,我等却是不怕的。她若还不走时,我等自有更厉害的法子对付她。这个又算什么,乡野间那些逞凶斗狠的,比这厉害多了呢。”刘姥姥见她越说越兴奋,忙在一旁喝止她。
姚静细细打量王刘氏脸色,不由得想起了过去王刘氏刚同丈夫狗儿和离之后的情形。那时的王刘氏神色戚惶,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哪里像如今这般神采奕奕?犹记得当日王刘氏迁怒于姚静,在姚静同孙穆闹崩,四处寻找的时候闭门不纳,不知道王刘氏想起当日的情景,会不会后悔心怀愧疚呢?姚静想到此处,突然明白了宝钗当时一味反对她的原因。那时候的她过于激进,只知道王狗儿并非良人,就力劝王刘氏与之和离,却未曾考虑王刘氏和离之后的生活何以维持,长夜漫漫时如何派遣寂寞。直到如今,刘姥姥她们的棉线铺生意走上正轨,王刘氏心中有了寄托,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了。
姚静突然又想起一事,问道:“我听说乡间是最重视父母宗族的了。几位竟能不谓世俗,为小女子出头,我实在是……”她正待斟酌着说出一些感激的话,几个婆子已经七嘴八舌道:“姚先生说哪里话来?这世上的事,最重一个道理。虽说孝道大过天,但到底大不过道理去。便是我们乡间的人,也分得清是非曲直。虎毒尚不食子,在乡间若有那为老不尊、欺凌儿女的,保准被人用吐沫星子给淹死了……”“淹死倒没有,不过他若待儿女不好,将来儿女长大之后不管他,也算是因果报应了,任谁都不会说半句不是。”“把亲生女儿送去做妾?也亏得想得出来!我们乡下人还舍不得呢!”“就是!现在手头紧了就想着来要钱,宝姑娘千万不能遂了她的心意去!”
姚静听着这些村妇的话,反复思忖推敲,当日直到深夜尚未入睡。孙穆困得在床前只打盹,猛然惊醒过来,却见姚静披着衣裳在阶前站着,院子里满是露水。她忙去推姚静,要她早早歇息,谁知一推之下,姚静一把抓住她的手,欣喜若狂道:“我想明白了!我想明白了!”
孙穆一脸莫名:“你想明白什么了?”
姚静道:“这个世界还是相对公平的。”见孙穆尚未明白,忙又解释道:“虽说以孝治国,孝道大过天,又有二十四孝,种种惊世骇俗,灭绝人性之处,但既然朝廷钦定为美德,大力倡导,就说明这些压根不是正常人能做到的事情,是极端的最高标准,我们也不必以这个标准苛求自己。其实朝廷上头的人自己也压根做不到,天家无父子,古往今来,骨肉相残的事情难道还少吗?而朝廷钦定的美德,在实际推行过程中,自有普罗大众自觉自发修正,那些为老不尊、凭着父母二字就想敲骨吸髓的人终究会自食其果!”
孙穆定定地看了姚静很久,神色平静。好半天她才说:“你说的很有道理。只是这些道理我早就知道了,但又有什么用呢?”
“不止是宝钗这一件事。”姚静兴奋之意不减,用力摇着孙穆的手,神色激动,“这意味着我们其实没有那么不自由,只要付出总是会有回报的。就算我们身为女儿家,只要我们比别人更努力,也可以活得很好。不然的话,武则天怎么能当上皇帝?穆桂英又怎么能当上元帅?世界是不公平的,却也是公平的。这就意味着,我们关于女儿谷的梦想真的有可能实现了啊,我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