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2章 “当世大才”

云无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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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节帅王府正殿斗拱硕大,鸱吻勾立,红墙青瓦,双檐高挑,正是威武穆肃,沉凝雄浑的纯正唐风建筑。

    帅府之中,侍卫林立,盔明甲亮,黑鸦军士各按方位站定守卫。这些沙陀勇士久居代北,已然颇知汉礼,对于大唐军制之悉一如汉人,这般凛然站立,以为岗哨,也早习以为常。

    正殿里头,李克用身着常服,盘腿坐在主席之上,一只手靠着身侧的隐囊,独目微眯,显得颇为闲适。

    下首正襟危坐者,正是脱下盔甲,内中还是一身漆黑武袍的李嗣昭。

    李嗣昭一直在说着什么,而李克用则似乎半梦半醒,也不知他听到没有。只是当李嗣昭把话说完之后,李克用独目一睁,道:“这么说,此人果然可用?”

    他虽然只是独目,可这忽然一睁开,却似乎要夺取整间大殿的光彩,似乎偌大正殿,唯独这一目熠熠生辉。

    李嗣昭这等刀锋一般的人,也下意识垂下眼睑,沉声道:“是!”

    李克用霍然起身,把手一挥:“传李曜来见!”

    “喏!”李嗣昭干净利落地一抱拳,站起来转身就走,竟连半句多话也无。

    等李嗣昭一走,李克用便转头朝次席之处望去,对着一名四十六七,方面浓眉,清癯温和,同样身着常服之人道:“寄之,这李五郎若果有大才,又与其父割发断恩,岂非天欲救某?但得其助,为某备下神兵坚甲若干……彼时,某领黑鸦军五千南下,破张浚足以!”

    寄之,说的是盖寓,这是他的字。(注:无风遍查史料,未能找到盖寓的表字,此字乃为无风杜撰,取‘寓’字有寄托之意,故为‘寄之’。若有读者查明盖寓表字,可告知无风,并附上来源,谨以致谢。)

    盖寓笑道:“陛下为奸人蒙蔽,来伐大王,大王以天下计,自然须得保此有用之身,不使奸佞得逞。然则此番北来之军,毕竟是天子禁军,大王破则可以,却不该亲自前往击之,以全忠义之名。这李五郎若果有才干,使黑鸦军兵锋更锐,那时也未必还须大王亲自走这一遭。”

    “哦?”李克用浓眉一挑:“愿闻其详。”

    盖寓道:“前番大王定计,兵分南北二路,北路击破赫连铎、李匡威联军,南路力拒朝廷大军,这南北二路既定,则其余者必当惶惶,不战自溃。然则河东连年征战,兵乏民疲,若这南北二路只是寻常分兵而往,必是二路皆弱,未必能胜。故而只能一路聚集大兵,务求必胜;而另一路则尽选精兵强将,以寡兵而阻大军,其中险恶艰难,不言而喻。又,赫连铎、李匡威二人,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与我河东旧愁新恨,不知凡几,尤其那赫连铎,占据云中,阻大王部族与草原相连,以至马场日蹙,久之,则沙陀精骑不复存矣!此獠务须尽早破之!今事已至此,何不趁机大破赫连,以威河北,南则据关以拒,使朝廷进剿无功……朝廷大军虽则势大,但势大则耗损亦大,久战无功,必然班师。如此大王既有威震天下之实,又不失忠义仁孝之名,两全其美,岂不快哉?”

    李克用捻须道:“依你之见,某自往北,去战赫连?那南路交与何人?”

    盖寓道:“有三人可用。”

    “哪三人?”

    盖寓伸出一根手指:“存信、存孝、嗣源。”

    李克用听完,沉吟片刻,道:“存信通六方胡语,职领蕃汉,此番须得随某北上;嗣源虽勇,方及冠弱,若他可为南面之将,则嗣昭亦可,彼时诸将或将生怨,诚为不美。”

    他手扶隐囊,手指轻敲,面带忧色,道:“至于存孝,其勇无双,某自放心得很,只是他为人暴躁,偏又心性纯良,此为将帅大忌。寄之啊,存孝若在某身侧,他不敢胡来,若独领一军,无人震慑,恐有张翼德之祸。而其心性纯良,若身边无睿智之人时常提点,反有小人拾掇谗言,则恐受人迷惑,做那亲者痛仇者快之举……此事,暂且搁置,待某细细思量,再作计较罢。”

    盖寓听罢,也不多劝,只是点点头:“如此也好,这般大计,正要大王斟酌三思。”

    话音刚落,便有牙兵来报:“大王,存孝郎君求见。”

    李克用原以为是李曜到了,不想却是李存孝,但也不毫不见怪,李存孝是他义子,与他本就亲近,自然点点头:“传他进来。”

    不多时,便见李存孝快步走来,尚在门外便笑道:“大王,儿闻李五郎来也,特来相见。”说着,已然进了门。

    李克用奇道:“吾儿与李五郎这般相熟?为何某听闻,你与李曜不过一面之缘?”

    李存孝在李克用面前颇为自若,笑道:“大王听闻,原本无误,不过某欲见李五郎,却是要找他比武。”

    李克用大奇,吃惊道:“李五郎何等能耐,能使吾儿有与一战之心?何以某却未曾听闻得报,言及李五郎豪勇?”说着看了看盖寓,盖寓也有些错愕,摇头表示不知其中缘故。

    李存孝笑道:“大王不知,也是应当。儿那日与李五郎初会,本未觉得他有何豪勇,只是此人见儿舞枪而面不改色,见儿逼视却谈笑自若,儿甚异之。”

    李克用微微解惑,却仍生疑问:“如此虽可见李五郎胆色过人,却未必可见其人武勇非凡,吾儿可有后语未言?”

    “正是。”李存孝一笑,道:“李五郎身边有一随从,年岁不高,却天生神力,曾一脚踢飞儿飞掷之枪,儿观其人,当有生裂虎豹之勇。然今日却听益光言及,此人自认不如李五郎,甚至说他之所学,常向李五郎请教。儿一时见猎心喜,故而前来……怎的李五郎尚未来么?”

    李克用摆手道:“这李五郎对王家有恩,被王弘之女接去王家老宅去了,与此相距较远,想来还需些时候方至某处。”

    说完仍是好奇:“你方才这话,可是实情?某才听益光说起,李五郎诗才了得,此番南来,过滹沱河时,曾赋诗一首以吟,其中首联‘清风归鹤远,荒江过客稀’一句,便是寄之,也言甚妙……难不成他却是文武全才?”李克用说着,独眼连连转动,似有所思。

    盖寓深知李克用为人,知道他又动了爱才之念,刚露出笑容要说一番话,却不想这次竟然被李存孝抢了先。

    李存孝也不知是一时福至心灵还是怎的,笑着冒出一句:“待见了李五郎,试试他的手段,若果有本事,大王何不收于膝下,与儿等做个兄弟?儿观益光对其亦是称赞不已哩!”

    盖寓颇为意外,他也本打算说这一句,没料到李存孝竟然抢了先。须知李存孝平日为人高傲,李克用帐下诸儿各有手段,也也只有李嗣源、李嗣昭二人能入他法眼,哪知今日居然说出这等话来,当真是奇哉怪也。

    不过盖寓却仍然接了一句,道:“存孝此言不差,尤其是这李曜如今只怕已经不好叫做李五郎了,他与其父李衎割发断恩,此时已然是孤身一人……”

    李克用独目一亮,哈哈一笑:“好,某便看看这李……嗯,他字什么?”

    “大王,李曜表字正阳。”盖寓在一边补充道。

    “嗯,是,李正阳。”李克用朗声笑道:“若李正阳果然才堪造就,某便再收了他做义子便是!”

    “报!大王,代州李曜求见!”又是一名牙兵出现在门口抱拳拱手,大声施礼道。

    “传他进来!”李克用大声吩咐,然后正襟危坐,收了笑脸,肃然等候。

    李曜身着青衫,腰佩环玉,面色自若地从外走进。

    李克用独目光芒一闪,仔细打量此子,却见他面容俊雅,鼻梁高挺,果是神采翩翩,然则本该过于文气的一张脸上,却生就一双刀眉,锋锐异常,又为这张原本过于俊雅的面容更添了几分英武。

    而他的身姿更让李克用满意,足以六尺出头,既非憨壮,又非瘦削,却是匀称之极。

    唐朝一尺约等于今日九尺三寸,折合30.7厘米,与汉制不同。李曜这身高,也就是一米八出头,不算少见,但在古时还是不多的。这身高如果用汉尺形容,就是八尺有余了。跟《三国演义》里赵云、诸葛亮仿佛,略矮于身长九尺的关二哥。(注:古人的平均身高是不如今日的,具体资料诸位读者可自行查证。不过众说纷纭,无风这里取的是比较主流的看法,唐朝男子的平均身高,无风此书中定为1.60-1.65米左右。)

    古人注重仪表,说到某人,首先就是“仪表堂堂”或者“贼眉鼠目”,总之仪表是第一印象,以至于贡举求官的审查,也是“身、言、书、判”,排在第一位的赫然就是“身”!也就是你长得够不够高,模样够不够帅——由此可见,穷矮挫自来杯具,高帅富古今通用。

    李曜这副模样,李克用满意之极,若是一定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唯一的缺陷也就是李曜年纪太小,未及冠弱,是以尚未蓄须,还不能完全符合古人“白面微须”的帅哥标准。

    李克用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容,旋即察觉,复又隐去,再次满脸威严。

    李曜是第一次见李克用,若说心如止水,那是胡说八道,不过他毕竟在后世也是见过世面的人,“面试”这种事,也不是没有经验,自然有自己的一套办法。是以此时虽然也自激动,面上却是淡然自若,行走大殿之中,也直如闲庭信步,潇洒万千。

    “代州李曜,见过大王。”

    李曜微微鞠躬,拱手过头,一应动作虽是行礼,却翩翩然犹如仙人临凡。

    李克用目中大亮,盖寓更是忍不住抚掌赞道:“端的好风采,又一谪仙乎?”

    唯独李存孝微微皱眉,心中奇道:“风采倒是不假,只是却尽是文人风采,似这般模样,就算有这等体型,某若击之,最多也不过三招两式,甚至有一举成擒的可能,如何能当那小壮士所言?”

    这可真不怪李存孝,他是纯正武人,看人不是看风度潇洒与否的,而李克用却不同。

    他虽也是武人出身,但却是世代贵族之家,即便是沙陀贵族,那也是汉化数代的贵族。他心里对大唐正统的向往,反倒比一般汉人还深,平日里恨不得剖心沥胆证明自己比谁都忠于大唐。

    他对于汉文化的向往、希望融入汉人这个荣耀、高贵群体的心情之迫切,李存孝是根本不会懂的。

    其实唐王朝最强大的一点,也就在此,那就是能够引得许多胡人都恨不得生于大唐,成为真正的唐人。譬如,曾有域外高僧来唐,感慨万千地写下了“愿身长在中华国,生生得见五台山”的诗句。

    而盖寓则更不必说,唐风再怎么尚武,到了一定层次,也必然要讲究一个文风鼎盛,讲究一个尊荣礼仪,这是一种文化发展的必然结果。他如今在河东,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早就到了注意礼仪的层次。更何况他自认李克用之谋主,自认也会更加偏好文风。因此一见李曜如此风采英姿,既礼仪规范,俊朗出尘,偏偏这文气之中,绝非暗弱,而是一股内敛的英武——其实这个是他自以为的,因为看了李曜那首诗,下意识对李曜有个先入为主的看法。

    如此一来,自然喜不自禁,居然脱口而出当年贺知章初见李白时的那句“谪仙”之评!

    李克用历来最信盖寓之言,一见盖寓竟然这般失态,惊呼“谪仙”,当下又惊又喜,惊的是盖寓这般失态,莫叫这小谪仙生了傲慢之心才好;但更多的还是喜,简直喜不自禁!

    李克用心中暗道:“某据河东数载,兵威虽盛,儒生不至。今得此子,既有谪仙之神采,又有王氏之友谊,某若收为膝下,为之扬名,则王氏念其旧恩,必然只能附和,不能做诡,如此一来二去,此子必当名扬天下,届时某既为其父,又为伯乐,爱才知才之名,必当响彻大唐万里河山,还怕无英才慕名来投么?甚至……说不得那清高自傲的王家,也要逐渐归于某帅旗之下!彼时,某再来看看,何人敢笑我沙陀是蛮夷,我李克用是胡虏!”

    如此一想,李克用更加觉得李曜简直是他的福星,本想装个严肃模样,现在也忍不住脸上的笑容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站起身来,亲自走到李曜面前,满面春风,扶起李曜,双手拍拍李曜的肩膀,哈哈笑道:“五郎天下大才,某候你久矣!若非此番四路皆兵,围我晋阳而来,实是须臾不得稍离,某原是要亲往代州相迎的!来来来,坐下说话,坐下说话!”

    李曜听了,面色倒还勉强能稳住,心中却是惊得不能再惊了!

    李克用何等人也?十五从军,勇冠三军,有一箭双雕之能;随父亲李国昌(即朱邪赤心)平定庞勋之乱,名声鹊起,而后数度欲自立于代北,与唐廷几番相斗,唐廷最终也难奈他何。黄巢之乱后,尤其是长安被占之后,唐廷惶急,复李克用官爵,命他率兵勤王。李克用二话不说,领兵就到,杀得巢贼之兵一见黑骑来攻,立即土崩瓦解,而后千里追杀,最终逼死黄巢。如是兵定天下,唐廷论功第一,得授河东旌节,为天下第一强藩(注:此时朱温还在发展之中,而且此时的朱温几乎可以说畏李克用如虎)。

    此等历史上鼎鼎大名的人物,自己能见一面,已觉得激动不已,哪知道如今对方的表现大出他的意外——居然好像比他还激动!

    李曜当年就算有过不少“面试”的经验,却也从来没出现过这种事,这几乎等于考官一看见你,立马把你夸到天上去,亲切得几乎肉麻了!这种情形,好像……非奸即盗啊!

    不过李曜总算是人际交往经验丰富异常,虽然心下惊诧莫名,但还能保证自己面色如常,又想起方才王笉给自己定下的这套装束和进门该做的姿态,忽然有所明悟:“莫非燕然老弟深知李克用和盖寓看人的喜好,所以才故意让我穿成这样、做成这样?若是如此,倒也还勉强说得过去……嗯,是了,他家在太原既然势力这般巨大,知道些帅府动态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事,难怪他方才说得那般郑重,要我非得按他说的办,看来果然是早有准备,否则岂能如此神效?”

    李曜心中有了些底,这才笑着,不卑不亢地道:“李曜何德何能,当得起大王如此礼遇?实在惭愧。”

    李克用大手一挥:“哪有什么当不起的?某说当得,就是当得!来,坐下说话!”

    李曜略微客气,顺带跟盖寓、李存孝都见了礼,这才坐下。

    盖寓在一边捻须微笑,心中暗道:“此子果然知礼,他方才见了这等惊变,也只是微一错愕,立即便能应对自如,毫无失措之举,这般心性定力,才是成事之人。如此某便只须听其言、观其行,确定他是否愿为大王尽心竭力,若是愿意,不失为一值得大力栽培之对象。”

    李存孝却是错愕非常,李克用这般作态,他当真见得极少,现在想来,当初他随李克用平定黄巢之乱时,李克用见了那些方镇节帅、领军大将,也从未这般客气过。否则当年在汴州,又怎会触怒本来低声下气的朱温,惹出上源驿之变?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说明李克用个性高傲。

    但李存孝却不知道,李克用在方镇节帅、领兵大将面前的高傲,是自负于自己的武勇,而他在那些文人墨客面前,反而相对和气得多。这是因为像他这等沙陀豪勇之辈,从不惧与人比较武勇,而在文事上则颇为自卑。这种自卑让他在“比较正常”的文人面前足以保持谦虚,只是碰上那些喜欢夸夸其谈,自吹自擂的文人,才又会因为自卑而变得格外高傲。譬如他对张浚,便是这般。张浚因为是贤相张九龄之弟张九皋后人,自诩名门,看谁都看不上,更看不上“蛮夷胡虏”之辈的李克用,因此李克用对张浚的评价就极低,说他“唯务虚谈”,皇帝用他为宰相,此人必是颠覆江山之辈。

    此番张浚力主讨伐李克用,也有这件事的影子在其中。

    至于李曜,李克用想得更多,特别是通过李曜来拉近和太原王氏的关系,这是李克用最希望做,但以前基本不敢想的事。太原王氏这种世家望族,不可能光靠武力征服,要不然李唐皇室早干了,李世民也不用定什么《氏族志》,把陇西李氏排在关东诸名门之上了。

    但是王氏的根基太原,偏偏也就是李克用现在的根基之地,如果跟王氏搞不好关系,王氏足有能力把河东弄得一团糟,让李克用什么事都办不成,就算最后以武力铲除,也是白搭——王氏族人早已分出许多,比如王羲之就是琅琊人,但他也是太原王氏。要消灭王氏,根本不可能,可消灭不掉的话,那就得生生被全天下的读书人弃如敝履,实在太也得不偿失。

    因此李克用无时无刻不想拉近跟王氏之间的关系,王弘死后,他亲自去拜祭,而后王徽与王抟等人回到晋阳,他又再次屈尊降贵前去拜访……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李克用示好王氏的表现。

    此刻,来了一个对前王氏家主王弘有过大恩的人,摆在他的面前,他可不是至尊宝,哪里能不珍惜?(李曜:“……换个比喻好不?”)

    当下亲热得不得了,活像失散二十年的父子见了面,哪里是相见恨晚能形容的,只差没有抱头痛哭一场了。再加上盖寓还时不时在旁边加把火,等李曜把炼铁诸事以及上一次潞州之行源源本本地说了一遍之后,李克用当时便站起来,大声道:“正阳,你与某家,着实有缘,克恭之变,非你之罪!你今来助某,某实欢喜……”他说着,忽然朝李存孝丢了个眼色。

    李存孝并不是憨娃儿,可不是憨痴之辈,当下便道:“某与嗣昭也都与正阳你投缘,既是有缘,何不做个兄弟?你既与你那不明是非的生父断绝了关系,不若今日便拜在大王膝下,以为养子,大王如此爱你,你又是当世大才,可不正是你自己说的‘冲天正可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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