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炭火上的泉水业已滚沸,壶口处冒出滚滚白汽,忍冬将铜壶提起来,往两杯茶盏内沏茶,不消时,四周溢满清冽诱人的茶香。
太后将其中一盏送到唐潆眼前,自己执起另一盏,听闻她的发问微微顿住,随即又神色如故地拨了拨茶盖:“宋监丞在燕京里素有才名,他过来与我对弈而已。”
唐潆低着头,掀起眼皮瞥了瞥面前的茶盏,太后就在她身旁咫尺间的距离,她却不敢看她一眼,生怕自己会露馅。类似素有才名的评价,太后并非未曾赠予旁人,偏偏落在宋稷上面,会让她生出万分的警惕心理,她俨然将他当作潜在的情敌看待了。
她垂眸看向坐榻上的花纹,故而她没有看见太后向她看过去的目光中蕴含着些许疑问。
片刻间,唐潆的心里已在天人交战。太后不曾明说,她到底喜欢宋稷与否,这事情,她不好直白地说出来,否则定然会让阿娘满腹疑问。她若不说,宋稷要是日后被过在阿娘名下,成为阿娘的面首,届时,她更加欲哭无泪。
滥养面首此等□□之事,依太后端秀清冷的性情是决计不会为之,唐潆思绪全然堵塞,才被自己绕进死胡同里走不出来。
忽而,有只手轻柔地抚上来,自上而下地抚摸她的脊背,太后温声说:“你若不喜欢,我便不见他,兰雪茶亦可退回去。”她的眼底藏着一抹试探的意味,更多的,仍旧是让步与关心。
唐潆此刻犹如一只炸毛的猫,在主人温柔的顺毛中回归服帖又乖巧的正常状态,她抬头,醋溜溜地否认道:“我……我其实也没有很不喜欢他……唔,我……池再将长安姑母央求之事说与我。我想着,若是阿娘喜欢他,我便好好为他安排一个拿得上台面的出身。”
即兴发挥的谎言说得心慌意乱却面不改色,唐潆触及太后清澈明净的眼眸,像是被她一眼洞穿心事般心虚起来,很快她便扭头回去,往果盘里随意抓了满手的果子,边吃边将谎言圆满:“唔,兰雪茶就勿要退回去了,您爱喝。”
果子吃多了,口渴,她又执起茶盏喝了起来。
太后一直在看着她,片刻后,她眼眸中的忧思与疑虑渐渐隐去,又向忍冬使了个眼色。不消时,忍冬出殿又入殿,捧着一件新制的披风近前。
月白色的披风,镶了厚厚的滚毛边,手感舒软而温暖,兜帽边缘的白色绒毛又长又密,戴上去定然防风御寒。唐潆系上披风,在殿内走了几圈,身心皆是融融一片暖意,她脸上满是笑容,止步后看看披风的这面,又看看披风的那面,说不出的喜欢。
白色需人衬,衬不好极易显露身材肤色乃至容貌的缺陷,衬得好便两者相得益彰,唐潆即是属于后者,她当真生了一副好相貌。臻首娥眉,唇红齿白,五官精致,自幼富养于皇室的经历又使她周身气质华贵使然,太后言传身教,更让她耳濡目染习成温润如玉的性情。
太后坐在榻上看她如此雀跃,轻笑道:“殿内暖和,你将它解下,出去再穿。”
“好。”唐潆笑着点头,她解下披风,亲手将它细细地折叠起来,放在木盘上,又抬手抚了抚暖暖的毛边。继而才回身过来,坐下道,“您怎得空亲制衣物了?”古代世家望族的女子,少有不工于四德的,太后亦然,只是唐潆登基以来,太后再空不出闲暇的时间。
太后的眼底很快闪过一抹异色,她泰然道:“过冬了,想让你穿得温暖些。”
这不是个周密的答复,横竖宫中有司没胆子使皇帝受冻。唐潆不经细想,在她心中,太后亲制的披风自然是比宫人所制分量更重,穿在身上也自然更温暖些。
从小到大,太后对她总是舐犊情深,她曾有遗恨,为何命运要以这样的方式将她们二人紧紧地捆系在一起,假若脱离名份上的母女关系,太后对她又会否产生别的感情?世上一无后悔,二无如果,假想终归是假想,没有比珍惜眼前物更切合实际的事情。
唐潆抬眸看着太后,如平常那般懒懒地搂住她盈手可握的细腰,太后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很快便稳住,听着她软软糯糯的声音:“阿娘,我饿了,咱们用膳罢。”
“我”的自称犹如一片羽毛,轻飘飘地落在太后的心间,拂出一阵清痒,她甚至开始下意识地思索,她从几时开始,很少对自己再自称作“儿”或“儿臣”?
冬日的夜色犹如被墨泼过一般,浓重的漆黑,了无星辰。
太后身披温暖的狐裘,站在宫门处的房檐下看着唐潆离去,宫娥内侍缀在她的身后,她的背影匿于夜色中,其实瞧不清。她只是看着,直到两排昏黄的宫灯次第转过拐角,最后一点光亮也消失在长街上,她才阖上眼眸。
阖上眼眸,便是熟悉又陌生的黑暗。
忍冬扶起她,命两名内侍提着两盏明亮的羊角灯在前,将路上的景物与障碍都映照得清清楚楚。她一面走,一面与太后说道:“殿下,陛下约莫是将宋监丞看作抢娘亲的人了罢?”先帝作古了许多年,未央宫初次来了个常作客的男人,皇帝作为先帝的女儿,是以欲替先帝驱赶外人?
闻忍冬此言,太后脚步微顿,若有所思地淡淡道:“或许罢。”
几日后,唐潆金口玉言,果真提拔了宋稷的出身。琴川有户人家姓宋,声望自然比不得世家望族,但好歹是个书香门第,宋家长子在吏部任职,唐潆便让宋稷称他作兄长,长子欣然而应,宋稷就此入了琴川宋家的族谱。
除此外,另有恩惠。又几日,荆州布政使司上报数名空缺,唐潆御笔挥洒,将宋稷与旁人一道派任过去,合乎律法地奉诏离京。
长安将宋稷视作心肝宝贝,哪里忍心他去荆州赴任,这日,便大张旗鼓地找上门来。她来时,气焰嚣张得很,在偏殿对宣室殿的宫人颐指气使,或是嫌茶水上得慢了,或是嫌糕点不够精致,浑身上下写着“我就是来找茬的”字样。
边关布防之事布置下去,并非就能一劳永逸,需经常关注动态变化。隔几日便有奏疏递上来,乐茂更是频繁出入宣室殿,向唐潆奏禀边境情形。薛阶派遣出去的使节还未有音讯返回,乌鞑目前为止倒是无甚异常的举动。
处置完这些,唐潆靠在迎枕上小憩片刻,想起适才被自己安置在偏殿的长安,又是一阵头痛。她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疲累地随意看向御案上的奏疏,忽而她猛地坐直身子,便在那堆奏疏里翻找起来,片刻后,她抽出一本奏疏,这是秦觅贪墨案查抄家产的详录。
官员呈上这本奏疏时,她粗略地看过,如果她没记错,秦觅曾在荆州购置过一处府邸,贪官污吏充没的家产上交给朝廷,如房产地契类,或为朝廷征用,或为朝廷卖与富贾。约莫是秦觅这处府邸风水地段不好,朝廷明码标价,无人问津。
唐潆将奏疏放下,起身便往偏殿而去,她抬步跨过门槛,与端着副长辈架子的长安笑吟吟地道:“姑母来得正好,我有个好物事与你。”
长安听见“好物事”三字,面上浮现出些许向往的神色,但很快便又恢复作傲然端坐的姿态,矫揉做作地假笑:“哟,陛下今儿个好心性,竟想起我来了——什么好物事?”她已经在心里先将替宋稷鸣不平的意图压下来,欲先掂量皇帝与她的赔礼是甚。
唐潆不在意她这点怪声怪气,她向她走过去,惋惜着说:“荆州有处闲置的府邸,是秦觅聘请名家设计构筑,取材华贵,园艺静秀。可惜,黎民百姓不识货,它就是风水地段差了些,旁的无甚不好。”
地段差倒是无谓,风水差会影响性命前途。长安思及此,向往的神色荡然无存,她坐在榻上歪了歪身子,便欲与唐潆说起宋稷赴任荆州之事。唐潆看向长安,却是轻嗤一声:“其实,请个风水先生改造府中布局便是,只是寻常人请不来这些高人。我昨日与江夏姑母说了一番,她便动了些心思,听闻已在动用人脉延请精于风水之人。”
长安闻言,眉梢往上挑了挑,语气中隐含不满:“江夏?驸马薛阶是豫章人,无论怎地都不会途经荆州,她在那处购置府邸作甚?浪费得紧。”
“可不是?”唐潆附和道,又顺水推舟,设下埋伏等她跳,“我这般说与江夏姑母——这处府邸给你合适,日后你兴许要常往荆州游冶。姑母又道,你不定能请来风水先生改造府邸格局,不好将它胡乱与你。”
唐潆此番话,切中两处要害,一则宋稷去荆州赴任,长安定然是想送他甚至想陪他,堂堂大长公主岂会屈居驿站?二则,江夏是块金尊玉贵的砖,哪里需要哪里搬,长安与江夏龃龉深,拿她来刺激长安再好不过。
长安当即便恼了:“我请不来风水先生?呵呵,江夏好大的口气!”二话没说,长安向唐潆索要了荆州那处卖不出去的府邸,银货两讫。
越是身份高贵之人越是看重风水堪舆,长安要了这处府邸,需聘请风水先生,需工匠重画图纸,又需依自己喜欢重新布置府邸,诸如此类忙下来,三五个月内不会再想着以面首来讨好于太后了。
将人戏耍一遭,同时又解决碍眼之物,唐潆难得玩心大发,令池再伺候笔墨纸砚,笔走龙蛇地写了四个大字,令他拿去将作监,待来日长安的荆州别业改造竣工,御赐匾额一块。
宫人文化水平参差不齐,池再从前是颜家家仆,故而他识字。然而池再将眼前这四个大字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横竖是看不懂究竟何意,拆开来认得,合在一起又不认得了,更隐隐觉得像是个骂人的话,只见上面白纸黑字写着——
妈的制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