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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逊欺上前,皇后便后退,这一退步,只因她不愿与他相触,并非气势上的退却。皇后身姿挺立,气度岿然,无丝毫怯懦,她微微抬头,看着恼羞成怒的颜逊,不解道:“萧慎?我为何与他暗中勾结,于我有何益处?”
皇后的神色平静而淡然,无丝毫诡计被拆穿的心虚不安,颜逊沉默,阴鸷的眸子死死盯着皇后,欲以此洞悉破绽,逐一击破。然而,皇后只是静静地与他对视,眼眸中波澜不兴,呼吸平稳,一如往常。颜逊因愤怒而紧咬的牙关终于松开,额角青筋隐现,他轻嗤道:“萧慎乃颜氏敌,若非性命受挟,殿下也未必愿替颜氏谋事。”颜逊话未说满,眼下,他不过猜测而已,意于试探皇后。
颜逊本多疑之人,皇后岂会不知?若说颜逊初初发难时,因她难料颜逊手中拿捏几分真凭实据而强作镇定,此时此刻,倒真是放下心来,既是试探之言,必然尚未笃定,也无欲弃子。她微笑道:“阿兄知我惜命,乃以命挟,我何故南辕北辙?”
皇后越是这般安然坦荡,颜逊越觉自己犹如跳梁小丑,心里更生出征服的*,他眯了眯眼,笃定道:“殿下协从萧慎,欲诛颜氏,命自然得以安保。”
颜逊语气愈加逼迫,皇后仍是从容:“阿兄是外臣,前朝事熟稔胜我,几时听闻我与萧慎有过往来?无渠道,消息如何传递,我一深宫妇人,又如何协从于他?”
皇后所言非虚,又面色不改,字字铿锵,换做旁人定被说服,然颜逊疑心甚重,他心中另有所想,却不行于色,突转话峰:“你可知——萧慎诸人欲复立鸾仪卫?此卫掌禁宫京师,素来为女帝驱使。”
“小七受伤,我彻夜不眠照料她,无暇分神知晓这些。”两人对峙的气氛稍缓,皇后只摇摇头,忽而又笑道,“阿兄莫是以为,萧慎欲拥立小七?唐玳宽厚仁达,萧慎何以舍近求远?高处不胜寒,我只愿她来日衣食无忧便可。”
颜逊不依不饶,阴森森一笑:“孰为近孰为远?我是舅舅,三个孩子谁得陛下恩宠,最是看得清。”昨日唐潆遇刺,皇帝病中起榻亲来探望一事,是一最好佐证。
皇后觉得好笑:“女儿素来为父亲喜爱,昔日我在金陵,阿爹亦是如此,待阿兄有了女儿便知。”颜逊与正室育有一子,名唤颜硕,幼学之年。皇后顿了顿,又道,“况且,小七是女孩,世宗后便再无女帝,也是因世道不允;她年纪幼小,难登九五;君心似海,阿兄以为靖远郡王当年造反之事,陛下已然忘怀?”
后者,才是至关重要的一点,这些,颜逊深知。颜家家风甚严,亦从无女人从政之例,是以颜逊从未将同为嗣君的唐潆放在心上,只是鸾仪卫突然复立,他难免疑虑重重。再由皇后亲口说出,他便如服下一颗定心丸,狰狞的面目有所舒缓。
世家子,注重风仪,发了脾气,消了疑心,颜逊整了整衣襟,正了正冠帽,便欲离去。临走时,总算捡回些“舅舅”应有的呵护后辈的态度:“阿祁故去后,阿爹膝下只你我、阿伶兄妹三人,自当手足相亲。你既视她如己出,她便是我亲外甥女,来日我必善待。”颜逊暴戾阴险,打亲情牌实在违和得很。
皇后不语,只静静看他离去。待他身影消失,皇后拢于广袖内的手早已布满薄汗。如盲人瞎马夜半临池,万分惊险,她站在原地,仔仔细细将自己适才与颜逊的对话回忆一番,推敲、琢磨。忽而,殿外喧哗嘈杂,不待她移目去看,便有个小肉团扑到眼前,既而,乳娘与几位宫人紧随其后,歉意道:“小殿下欲过来,奴恐弄伤她,拦不住。”
唐潆再如何小,也是金尊玉贵的殿下,她若执意,宫人不好阻拦。皇后不施责,只弯腰,垂眸看着这脸色苍白的小人儿:“病中,不好好休息,何故起榻?”
久了,太久了,母后与颜逊今日密谈的时间太久了,她心里担忧极了,只是不好明说。于是随口道:“儿想您,看不见您,伤口便疼。”
皇后冷道:“那便疼着。”
这是生气了,母后恼她不安心养伤,情话并非百试百灵。唐潆垂下脑袋:“儿知错了。唔……儿想您,见了您,伤口愈合快。”
两种说法,言而总之,就是离不得皇后——当然,后者更动听些。皇后真是脑仁疼,也不知她这说伶俐话的本事是随了靖远郡王还是靖远郡王妃。见她抬头,皇后很快隐去唇角的微笑,严肃道:“知错便回去,听乳娘的话,按时服药。”
颜逊既已走了,唐潆便可放下心,更笃定要给父皇吹吹耳边风,剥夺颜逊的特权。知错了,很懂得装乖,唐潆揪了揪皇后的袖口,眨着大眼睛:“阿娘要出宫么?报国寺?儿想吃报国寺的海棠糕。”
皇后是要去报国寺。颜逊已起疑心,她从未召见萧慎,若有联系,必是在宫外,而宫外,她仅出入报国寺。她光明正大地过去,坦坦荡荡,恰可使对方如雾里看花,不敢轻下结论。皇后点头:“你父皇与我,为你在佛前寄个名,佑你平安顺遂。海棠糕,会给你带,不许多吃,牙要坏掉的。”
寄名,即是古代父母令幼子幼女拜入佛门道教,由师父取一法号,以神灵驱除邪祟的仪式。与真正的出家修道不同,无清规戒律束缚,只是图一平安。皇后有此意已久,奈何了尘大师闭关不出,唐潆受了轻伤便如此骇人,皇后放心不下,听闻报国寺代方丈了缘大师是了尘大师的师弟,她欲寻他收唐潆作弟子,主持寄名仪式。
装着唐潆生辰八字的寄名袋已是备好的,皇后更了衣,便离去。她走后,唐潆乖乖喝药,乖乖躺在榻上安养,思索该如何自然而然地给父皇吹这一耳朵风。
谨身殿。未央宫已有宫人传讯,七殿下苏醒,医官前去诊脉,无大碍。皇帝要过去探望,也不急于一时,只静静聆听王泊远的奏对。
这事情,王泊远本是不愿意做的,他骨子里瞧不上女人,妇人之心难堪大事。可他掌吏部,吏部司天下之官,女官自然也归他管,如何说服皇帝,舌灿莲花是其一,有理有据是其二,王泊远嘴皮子笨了点,论吏部的理据他首当其冲。
王泊远:“太/祖皇帝设立亲卫军,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护佑京师禁宫安全。直至世宗,因是女帝,亲卫军贴身随侍多有不便,又顺应女科武举,乃设立仪鸾司,鸾仪卫,先帝登基乃废。女科武举,或投身行伍戍守边关或跻身鸾仪卫亲奉圣命。近年,我朝戎马将歇,军功晋升之机骤减,女科武举已日渐式微,有悖于世宗圣训。”
皇帝若有所思,御案上满堆奏折,皆是左右两相党派相互弹劾的奏本,看了便心烦。皇帝:“世宗居不重席从谏如流,先帝与朕甚为敬仰。鸾仪卫之事,废弛已久,如朽木锈铁,非一日可为之,卿有何良方?”
闻言,王泊远的眼睛闪闪发亮——皇帝松口了,若复立鸾仪卫,与亲卫军分庭抗礼,燕京便不再为颜氏掌中之物!王泊远大喜过望,执笏板的手竟颤抖不已:“朽木锈铁若遇妙手之人,可焕然一新,死物尚且如此,况乎鸾仪卫?需择一能人领之,日积月累,必然恢复生机!”
皇帝见他亟不可待的模样,便知他心中早有主意,示意他说。王泊远禀道:“海州卫都指挥使薄玉,其祖曾任鸾仪卫指挥使。倭患渐息,使她驻守,岂不屈才?海州要务,可由副指挥使暂领,来日有所成,再回去不迟。”
皇帝沉思片刻,道:“偌大京师,一万亲卫军许是吃力了些。前几日,数位藩王上表请立世女,将来承爵亦需鸾仪卫护卫。此事,朕允了,你起草一详案。”当初废立鸾仪卫,是因先帝见色心起,耽误朝事,皇帝的色心挂在颜后那儿,自然无此疑虑。
王泊远乐得那是鼻子粘眼睛,萧相交代的事,他办妥帖了!七殿下不二斋遇刺,显露亲卫军之无能,又分散颜党弹劾的注意力,果然是一好助攻!
接着,皇帝移驾未央宫,亲去探望小女儿。待皇后回宫时,皇帝仍在,唐潆正盘着两条小短腿与皇帝说话——
“儿不疼。”唐潆仰头看着皇帝,摇头,又抬起手背揉了揉眼睛,揉出几颗眼泪来,还带着哭腔。
皇后令宫人勿要通报,悄声走过去,立于屏风后,她心想,孩子小时不哭的,大了反倒成了爱哭鬼,对着娘也哭,对着爹也哭,为何?
皇帝点了点唐潆的鼻尖,好笑道:“不疼,却哭鼻子?”他在唐潆面前,总是慈爱,眼下,因她伤病,更起了怜爱之心。
二人皆未留意皇后的到来。唐潆乌黑的长发披肩,着一雪白中衣,衣料华贵柔软,却被她源源不断的眼泪洇湿大片。她哭得上下唇抖动,脸蛋红扑扑的,又可爱又滑稽,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皇帝道:“儿哭……呜呜呜……儿哭,是因做了一噩梦,梦见……呜呜呜呜呜……梦见阿舅是妖怪,血盆大口,青面獠牙,张嘴要吃我……呜呜呜……吃了我,骨头都不吐……”阿舅,便是指颜逊。
“……”皇帝囧,耐心安慰,“阿舅是丞相,怎会吃人?”
唐潆哭得更大声了,更猛咳一阵,咳得脖颈通红,急得皇帝忙为她抚背,让步道:“好好好——阿舅是妖怪,阿舅是妖怪。”
唐潆眼泪止了些,极为智能,似有物操控。她泪眼朦胧地看着皇帝:“儿怕阿舅,儿不要见阿舅,阿舅每天都来,将这儿当做家了,儿日日担惊受怕,会长不高。”
屏风后的皇后默然:本来,也没有多高。她似乎有些明白唐潆为何哭了,唇角弯起一抹笑来。
皇帝不及说答应与否,唐潆抓着他的手晃来晃去,金豆豆又从眼角一串串滴落。皇帝只好哄她:“朕不让他过来便是,莫要哭了,眼睛肿得很。”虽是哄慰,皇帝金口玉言,已可当真了。唐潆高兴得破涕为笑,真正演技派。
皇后却以手扶额,很是担忧这孩子,要么梦见大灰狼,要么梦见妖怪,就不曾做过好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