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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房间着实不算大,格调布置甚至比起普通农户还要稍微简陋一些。
不过想来也是,这静泽园在相府不知荒废了多久,她们六年前迁居此处,尚且能打扫出几个干净的房间落脚,已算是极好了。
门前垂着以作遮挡的青幡门帘,冷风一阵阵吹过,布帘牵扯翻飞间,好似能隐约看见屋中轮廓。
老妪动作缓慢地阖上门,将冬末春初的料峭寒意隔离在外,却也挡不住满室凄清。叶笙早已绕过帘子走进了房,不动声色地四处打量一番,插烛板床,疏水箪瓢,茅茨不翦,采椽不斫。乍一看,仿佛是误入了哪里的贫民窟。
打量完,她收回视线,不由得深深皱起了眉。踱步走到一张破旧的四方小桌前,手指在上面轻轻擦过,抬起一看,倒是一尘不染!叶笙募然回头,那脚步蹒跚却笑容温和的老妪也正巧抬眸对上她的视线,忽地,心中竟有些钦佩赞赏起来。不愧是曾经服侍过王宫贵人的婢子,即便如今身陷囫囵,荣华不再,也依然能安之若素,如泣草芥。
想到此,她极是磊落不羁地捡了张凳子坐下,抬眸望着老妪道:“老人家,你也别忙活了,快些过来坐着吧。”
客人这般光明磊落,泰然处之,分明是将这里当做了自家,反客为主了。老妪却也不以为然,神情自若地走到床边,将烛台取了下来,然后回身在桌边坐下。
灯火离得近了,才觉得周围冰冷的气温逐渐暖和起来。
叶笙替老妪倒了杯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方才她咳得如此厉害,应当是常年不用药所致。想起这些年相府对静泽园的不闻不问,叶笙的目光倏尔微微一寒,略带嘲讽地抿了口透彻心扉的凉水。可真是她的好父亲哪,自己的儿子被人给害死了,他倒还宠着杀人凶手,反将她的娘亲给打入冷宫,生死不管了!
也是奇怪,她在没来相府之前,对这位从未谋面过的父亲和母亲没有一丝怨恨和心疼,也从没想过要替谁报仇。甚至是那个所谓的二娘曾经差点将她折磨死的事情,她都已经抛之脑后,慢慢淡忘了。可此时此刻,她却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内心压抑的怒火。
她要将她娘在这六年间所受的痛苦与磨难,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对面老妪喝完了一杯白水,喉间干涩纾解,面色也红润了一些。伸手将桌上的烛台往叶笙的方向推了推,随后悠悠说道:“今日刚刚入春,但天寒料峭,最是容易着凉。你穿得这样少,还是多烤烤火,去去寒。”
昏黄的灯光映上叶笙深敛的眉目,蓦地,将她平凡流普的面貌衬出几分雅人高致来。
叶笙恍然回过神来,抬头露出一个真心的善意笑容。其实她倒是没感觉怎么冷,毕竟她身怀内力,又在莲司的艰苦环境中磨砺了这么多年,就算不使用内力,也无甚大碍。但这好歹是人家的一番心意,她不好推拒。更何况,不知为何她对她总有一种莫名的好感,或者说是亲切。
叶笙抿着唇朝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莲司的人大约不会轻易放弃。她之所以躲进相府,一来是寻个地方藏身;二来就是想让莲司以为她与相府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最好借此机会将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开去,这样她与阿婉就安全了。
还有一事,她也觉得奇怪。莲司为什么会出现在秦水河畔?按理说,像这种盛大的庆典,为了不惹京中各大势力的注意,莲司应该要更加低调才是。终归只是江湖上一个名不经穿的组织罢了,不管能掀起多大的浪涛,也依然无法与正宗的皇室贵族作对。须知螳臂不能当车,纵使莲司强大如斯,还能颠覆一个王朝么?
叶笙漫不经心地握着手中的杯子,默默沉思其中缘由。
老妪也不打扰她,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似的。
寒夜黕黕如遮云布,四下鸦默雀静,万籁俱寂,只有急骤的北风拍打窗棂门框而发出的沉沉幽咽之声。
蓦然,她似想通了什么一般,手中杯子猛地放在桌上,剧烈的碰撞声一响,连对面的老妪也惊得睁开了眼睛,略带疑惑地看着她。
叶笙仅诧异了一瞬,便又很快冷静下来。她先前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却始终没有头绪。而方才她又将离开莲司后发生过的事情重头到尾仔细梳理了一遍,才看出了些问题所在。莲司为何会出现在秦水河畔的迎春大典,要么他们是为了保护谁而出动,要么他们就是全权策划行刺谋杀一事的背后黑手。
无论哪一条,她都觉得胆寒。
若是为了保护谁。保护谁呢?无非是他们的主子。那样的日子里,能够出现在迎春大典上,还带着秘密护卫,那他的身份必然非富即贵。只有身份地位高的人,才会在时时带着保镖。因为那是他们身份的象征!
而若莲司是此事的背后黑手。那么她就更要小心为事了!能有胆量与一国之主作对,就更证明了莲司主人的深不可测。至少他有行刺皇帝,又能全身而退的把握。若不是偶然被她看出端倪,今日没准真被他们得手。她实在不能想象,如果秦帝真的被害,那大秦会乱成什么样?
如此看来,那个男人实在不是好惹。
可她偏偏还就惹了!
叶笙蹙了蹙眉,第一次觉得心力交瘁。观面相而知内里。看那魔鬼长得妖孽绝伦,阴森诡谲,她可不会妄想着他会有泽善而行,改吃素的一天。但她如今尚且还是个无权无势的女子,即便出生权贵,可这相府也是个大泥潭!她又拿什么去跟他斗呢?
叶笙深深地纠结了。
这时,桌上的灯火忽然熄了熄。也打乱了叶笙繁重的思绪。
黑暗中,只见老妪默默起身,走到柜子旁取了样什么东西。继而又摸索着回来,拨了拨灯芯,火苗立时重新窜起。她离得近,这样居高临下看着叶笙时,仿佛在透过她看另外一个人。
叶笙伸手扶她坐下。莲司的事情太棘手也太麻烦,纵然她心思玲珑机智多慧,却也一下子猜想不透,还是等回去后再与姜婉商量!而眼下,关键还是要先解决她困窘的境遇。想罢,她抬头微微笑道:“老人家,今日多谢你了。我恐怕要到明日才能想办法混出府去。”
老妪就着她的手坐了下来,闻言和蔼一笑,道:“不妨事。对了,老身这里还有几套府中下人穿剩的的旧衣裳。到时你且换上衣服,打扮成府里的杂役,然后再想办法出去吧。”停了停,她认真注视着叶笙的脸,思忖再三,还是说道,“其实啊,老身是觉得你像极了一个人,觉得心中亲切,这才想着帮你一把……”
叶笙挑了挑眉,有些好奇:“哦?不知老人家觉得我像谁?”
“恩,像老身自小看到大的小主子……相府那个六年前就得疫病去世了的大公子。”老妪咳了一声,沉吟道。
叶笙一怔,按说姜婉的易容手法堪称鬼斧神工,最是精妙绝伦。即便那会儿在将军府里没有特制的易容材料,但她既有把握出手,便绝不可能让人轻易就给认出来才是!
看来这位老妪亦是不能小瞧啊!
光凭她那炉火纯青的眼力,也不应当只是一个普通的陪嫁丫鬟。
谛思片刻,叶笙迅速褪去眸底涌动的波澜,噗嗤一笑,三分揶揄七分谦逊地道:“老人家您说笑了,我这副粗鄙样貌,怎么可能与相府大公子相像?”
老妪闻言,依旧声色不动,目光扫量几许,最后凝住了她氤氲的眼眸。灯火阑珊下,甚至能清楚看见那异于常人的灰色瞳孔里,幽幽泛起如水般澄净的波澜。她深切地盯了半晌,才摇了摇头,长吁道:“哎,的确不太像。可能是老身年纪大了,老眼昏花的,这才看岔了吧!只是方才你笑起来的时候,那眉目间不经意勾染酝熏的神采,倒是与小主子有几分相似。但再仔细瞧着,却又觉得不像了。”
“也许是因为天色太暗吧。”叶笙撇过头,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老妪却像是陷入了回忆,发了会儿呆,感慨道:“那孩子,死的时候才十二岁啊!若是安安稳稳长大,许是与你一样高了。”
叶笙垂着眸,忽然想到某些问题,比如她分明是个女子,为什么会变成相府的“大公子”?这里面难道还有什么秘密?
“小主子打小就聪明伶俐。他出生的时候正巧夷国出事,夫人没了仰仗,在相府的地位一落千丈。他知道二夫人对他不喜,小小年纪便知道收敛锋芒,装成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的样子。这才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在二夫人的苛待下过了十二年。谁曾想,他终究还是没能逃过宿命!”老妪慢吞吞地说道,“小主子这一去,夫人的日子就更加难熬了。而相爷又听信了二夫人的谗言,以为二公子的腿是夫人看不得她受宠,心存嫉妒,所以叫属下暗中残害的。相爷一怒之下,便将夫人从夷国带来的亲随都打死了,只留了几个不动武功的丫鬟婆子,软禁在了这静泽园。如此一过,便是六年时光……”
叶笙问道:“既然过得这么不称心,为什么不走呢?”
老妪呵呵一笑,笑容中夹杂着些许苦涩,“走去哪?夷国已经没了,天下再大,也没了我们的栖身之所。”说罢,她幽幽一叹,“而且,秦帝生性多疑,当初,他也是看在相爷的面子上,才没有将夫人一并处决。帝王行事,讲究斩草除根,我与夫人的存在,始终是秦帝心中的一根利刺。相爷愿意收容夫人,却也并非庇护,他能做的,就是眼不见心不烦。可只要夫人一出相府,那外面就不知有多少皇帝秘卫等着暗中割取我们的人头呢。”
“所以这些年相爷也是因为不想让皇帝猜忌,才疏远大夫人的?”叶笙聂眉问道,“既然这样,那他为什么不干脆自己动手除去大夫人,以示对皇帝的忠诚呢?”
老妪点了点头,半晌又摇了摇头,说道:“他之所以不对夫人动手,是因为他忌惮夫人手中的秘密武器,不敢罢了。而他自己又想得到那个武器,因此才不得不留着夫人。这些年,他任凭二夫人欺辱我们,也是在变相逼迫地夫人。”
叶笙抬头看她,声音清冷:“秘密武器?”
老妪又拨了拨灯芯,才缓缓说道:“没错,秘密武器。是由夷国开国君主暗中培植,王室历代相传的一个组织——玲珑阁。相传玲珑阁中有三名长老之位,亦是武学世家代代相传,修为皆高深莫测,且医道研毒等奇门异术各有专长。这么一个历史悠久,却不败不衰的组织,又有夷国皇室支撑,正可谓富可敌国。更何况,那玲珑阁暗中还运营着各大商业,到如今,几乎已拿捏住了大秦半个经济脉络。若得到手,等于将这半壁江山收入囊中。又怎能不令人心动?”
“既然这玲珑阁如此厉害,那夷国又为何会被大秦轻易覆灭呢?”叶笙听罢,继而淡淡问道,全然没有一丝听到重大机密的惊讶感。
老妪略感讶异地打量她一眼,暗自点了点头,答道:“当初夷国公主远嫁大秦,夷国君王为避免自己疼爱的女儿将来遭人欺凌,便将玲珑阁作为嫁妆转送给了当时最得宠的公主……”说到此,她稍作停顿,转头望了望主屋的方向,神色叹惜地道,“那公主……就是如今孤立无援,备受冷落的相府大夫人。”
叶笙顺着她的视线也望去主屋的方向,待到此刻,耳中仿佛还能清晰听到女子心如止水的念经声。她一直保持着那个抬眸远眺的姿势,良久,才静静收回目光,盯着手里黝黑的茶杯,沉默了半晌,才忽然笑起来,“老人家为何要与在下说这些?左右我们才相识一个时辰罢了,您就这么相信在下的为人?不怕我明日就将这秘密给大肆宣扬出去?”
“呵呵呵,你不会的。”老妪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三步一停地朝床边走去,声音微微暗哑,“你就当老身太久没有跟人聊天,多说了几句罢了。至于说了哪些,今日听过,明日就忘,又何必纠结于此?”叶笙刚要接话,却听她又悠悠说道,“夜深了,老身也颇困乏。年轻人,你若是不嫌弃,那柜子里还有几张草席草被,自个儿铺上将就一晚吧!还有,如果你明日要走的话,记得动作轻些,也不必知会我了。”
一句话说完,她蹬着踏板就哧哧蹭上了床,动作缓慢而蹒跚,却是再不理会叶笙,直接和衣睡了。
叶笙见她这般,莫名觉得有些好笑,方才深沉的心境陡然间开阔清朗起来。又独自在灯下安安静静地枯坐了半柱香时间,才轻轻吹灭了蜡烛,趴在桌前小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