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荆西仲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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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春时节,夜里的山风依然带着寒意,把迎风的帐幕吹得隆起,不能平息。帐内的我无法入睡,便将手在帐上来回摸索,仿佛想要探知风的形状。

    帐门外面的火堆被风吹得劈啪乱响,焦躁不安;有时从西面还会传来呜呜的声音,犹如思乡人的哭泣。

    这几天都没睡好,今天我还是辗转难眠,为了明天的厮杀,我是应该好好睡一觉了;可无论我怎么翻来覆去,我还是睡不着;可说要起来,又觉得自己的身体沉重,不愿稍起一下。

    “不可惫懒,三旅士卒之命悬于我手,辗转反侧,与事无益。”最终心中默数一二三,便像受了军令似的“霍”地起身,心道自己看来还是不适合当统帅,也许一个听命的将军更适合。

    还没穿齐衣服,便自帐内探出头去,与门口士卒交待一句:“帮我取一桶水来。”

    一桶凉水自上而下浇遍全身,立时整个人都一哆嗦,所有的困顿倦意便一扫而空了。

    一边擦拭,一遍心中为明日可能出现的激战而有些紧张,以前是因为有人在我身旁帮着拿主意想办法带队厮杀,而明天就只能靠我自己一个人了,所有的都得我来,心中便感觉有些没有着落。宋曾有谏议,但我也只能不纳,我反问我从哪里变出这么多人来。

    忽然笑了一笑,一边在黑暗中慢慢梳理自己的头发时,对自己说道:“谢智,你当真没什么出息。”

    擦干身上的水滴,将套上的军衣上的所有绳结全部扎结实,细心地用手检查,我能清晰地感觉自己的心跳,而随着它的节奏我穿上了毡靴,勒紧了肋胄,还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当我用尽全力将发带扎好时,我明白今天的我与往常完全不一样,我必须这样。

    今夜又有雾,整个营中被周围一圈木栅内的火炬的火光映得通红,虽然营中几乎没有火炬,但寻路找路还够,凄怨的风也带不走郁结在营内的雾,它虽然带走了一些,却带过来更多。

    周围看不了很远,当我登上营门临时搭起的射箭台时,我只能看到天上朦胧的月色和周围一些模糊的星光,我甚至分辨不出东面的山的形状。

    “风云侯,有什么要交待么?”今夜此处巡防的校尉赶来问我说。

    “小心一些,今晚雾大,小心敌人随时都可能来偷袭,虽然我们早就勘测过这里,前面这条河和后面的深壑以及两边的乱石会给这帮山贼的偷袭带来些麻烦,但我们如此大张旗鼓地来,又摆明明早要攻它,难保他们不来,此是为避其阳而攻其阴也,打起精神来,各旅之间要协调好防守之职,你看呢?”

    “侯爷,小的是粗人,不懂这些。”他可能觉得我是在找他商量,有些不知所措。

    说实话,就我一个人,找一个帮我分担的人都没有,心中总想把事情说出来大家商讨一样。

    “没事,仗打多了就行了,以后你也会的。我们这种形状,对手只要打过仗,就知道会从前后的腰畔这里打,就是这里,和这里的正西那个方向。”

    “侯爷抬举了,您说的小的也明白,打狼就打腰么,是不?其实小的没这么大志向,只想以后娶个老婆,种个地,将来有几个孩子,最后抱孙子。”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头。

    “应该算是很不错的志向,那……以后你来襄阳找我,便说我答应过你的,我给你在我府上找个丫环给你做老婆,我府上那些丫环都挺勤快的,长得也都不错,以后给你生个大胖小子,让你美美地过日子。”我笑着点着头,似乎已经在设想他以后的生活,心中默念不要忘了这事。

    “那敢情好,风云侯您可记着,这是您说的,我就先谢谢您了。”他也快活起来。

    “嗯,是我说的,我什么时候赖过帐?现在先小心看顾着。”我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便转身下箭楼了。

    我走到路上,就听得刚刚得了好处的这位兄弟在上面大声喝斥的声音:“兄弟们你们给多打点精神,别跟雹子砸了鸟似的,喂,大刘你撒尿撒半个时辰了,怎么还努不出来,快点跟上巡逻队伍,咱们人手少,大家得打点起精神来,谁也别他妈给装孙子。”

    营内一片笑声,我也笑着又看了看后面边的状况,然后有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离开去探视其他营地了。

    我们的大营不是很大,因沿河这块狭长处依地势而建,分南北中三营,方圆不过几里地,所以很快便能转个圈,周围没什么动静,就是看不出来是不是真有动静,有时我会在栅栏内伫立,似乎感觉外面有人影闪动,可是再仔细辨认着看,却又什么也看不出来。

    因为我们派出去两百多人,所以不时会有斥候回来报告守夜的校尉关于周围他们探测的情况,然后再由士兵跑过来向我汇报一遍,至少到目前为止一切都算正常,吩咐下各种应对之策,我便继续在营内巡视起来。

    寅时,中营更鼓两响,昨天他们睡得早,现在是他们全体起身的时间了,这个营是明孜原来的守军,大多都是本地人,所以与他们说话,通常需要特别费劲,所以,我也就省点力气了,只与他们的校尉说了说话。

    雾中的他们正在生火热饭,这顿半夜的不知算什么饭的食物是米粥和饼,米粥咕嘟嘟的声音很是让人心情舒畅,只是饼太多了,一时烫不透,很多都是边上一圈热的,中间还是凉的,不过这种天气里,咬一口饼就着一口热粥喝下,也就感觉不出什么了,随着整个身体的暖和起来,心情也稍微欢畅了起来。

    我是与他们一起吃饭的,直到吃完也没人注意到最边上与他们的校尉一同吃饭的我,而吃完便又立刻熄灭了火,整个连烧带吃的时间没超过一刻,此后,大家都在帐边避风,没什么言语。

    我则和他们的校尉稍微小声谈些事情,没谈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反正我也只能听懂他五成的话语,不过就是这里的一些民间传说而已,还挺有收获,我终于知道了明孜完整的故事,这本是一个很欢快带劲的故事,不过想到那个死去的红衣少年,心中便不免悲伤。

    这时,右边的一个帐篷边的一个士兵用戈柄有节奏地打击地面,慢慢轻声吟唱起来,这是《诗》中一篇,是周时秦军中一个不知名的士兵所创,名为《无衣》,其辞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欲(亦有作‘于’者)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注:有学者认为原来这里不是仇,是徼jiao四声,互相激励之意)

    旋即左边起和,虽然轻声,但却很是清晰,那校尉正要阻拦,我让他不必,“他们听不见。”

    接着,左边亦起歌继之: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欲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注:此中戟处,亦有作“戈”者)

    右边亦轻声起和。

    我也来了兴致,不过这回我稍作了些改动,实际上是无心且无奈的,因为本来我就记得不太清楚,只能隐约照着韵脚来了。

    “岂曰无衣,与子同衿,王欲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同行!”

    (原句是: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欲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看来我的改动引起了一些争议,旋即我听到嗡嗡的议论声,但没有人大声质问,我旁边的校尉也感到很奇怪,他小声问我,我读的为什么和他不同。

    我便说我随便改的,原来的不够有力,他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我觉得他是不懂装懂。

    不过这时候我却觉得自己也有些不明白了:“你们中似乎很多人都学过《诗》一般?”

    “嗯,我们这里人多为周时楚国遗后,读书识字非是什么大不了的。”他很是有些骄傲的感觉,让我听了稍有些不自在,这个人当真有些傲骨,我知道但凡读书人多半有些个坏性子,不过我真没想到,这些在明孜看到的无精打采的士气低落的军队却有它非常独特的一面,那便是通诗乐,至少我带来的黄巾战士们连《下里巴人》都不会。

    “那为什么你们喜欢这首《秦风》呢?看你们交相应和,应该常用来吟唱。”

    “您想想当年秦人多同仇敌忾,所以才能作出这种诗来,我们以前的那些大夫将军的却喜欢听什么《阳春白雪》;这就是为什么当年我们楚国人军队最多,地最广,却最终被秦国灭掉的原因。”我不便打断他的话,对此我有不同的看法,不过我还是让他继续说了。

    “后秦人残虐,我们躲到这里以避其暴政,亦思复国之策,自是方废弃那些糜废之音。”

    “还好,你们还有屈平大人啊。”

    “三闾大夫之歌非是不好,然凄凉悲戚有余,壮怀激烈不足,故亦不取。”

    “那你们便习秦风。”我这下子才算明白过劲来。

    他点点头,顿了一会儿:“现在我们和秦人早没了什么恩怨,而至少我们还出了霸王,无论胜败如何,他的行为都是个英雄,我们没什么可以抱怨的。”

    其实他的话似乎还有后一半,但他没讲,我也没有打算和期望听到,对此大家心中都有数。

    我这时候才想通一些事情,怪不得陈应整顿军队的能力这么差,却能在当时稳住了明孜的整旅守军,原因便是这些楚国遗后穿着甲胄却是些个这种的读书人组成。便如陈将军长相般,甲胄也只是他们的幌子,说实话,他们真不该当兵,不过现在显然不是考虑让他们解甲归乡的时候,所以自后我再没说什么,他们也陷入沉默,专心等待将发生的事情。

    我所谋划好各种可能的事情在各种猜测和疑忌中终于寻找到一个最终的确定的结果而发生了,那天是初平元年二月的某日,具体哪天我当真记不起来了,因为我记忆中那年的整个仲春,我的状况似乎都和当夜一样。

    收到营内飞马急报,我在人群中迅疾而卓然地站起来,大声喝道:“起来……列队!”

    旋即,转身过来对着传令者喝道:“命令北营和南营准备出击。”

    五百人真的不多,五个十人方阵一排站好,看着便觉得整个阵形太薄,他们没有经过轻他们训练过,这个阵形很不适合面对腹背都出现的敌人,这还是我疏忽了,不过还来得及,便也是因为这里人太少了,虽然无法厚实,却显得灵活了很多。所以,我临时命令变阵,全军作十字形五个方队排布,心中一直暗叨:区贼,来慢些,至少别让我同时招待两批客人。

    我们终于排好了阵形,我下了如何进军的命令,再让那校尉说了一遍,看来我那一通暗叨还是有些用处的:他们果真还没来。

    不过慢来不意味着不来,终于我们还是看到了一片摇曳的火把的到来,西面方向先到的,可能今晚巡夜的人已经在抵挡了,其实我让他们稍微抵挡一下,早些向两边撤去,只是没有把话讲死,现在我感觉有些后怕,就怕那个我答应给他娶媳妇的校尉真正给我拼命就坏了。

    不过这时还是赶紧先翻身上马,提枪与阵前站立,这时候,这些人才能注意到一个在朦胧月光下的高挑个子骑着马的人立于阵前。

    因为我们这里一直没有点火照明,连灶台都专门垒得严实了些,还在灶口遮了一道土堆防止漏光太多,所以火才没那么旺,让饼都没能热透。

    总之,我相信姓区的今晚回来,因为等明天到了白天,他会更被动,至少我们走的时候有两千多人,每天晚上两千多人的灶头就够他费神想怎么办了,而他只有一千乌合之众,其中主要能干的人都是到处打听情况,摸清状况的。

    不过再乌合之众,姓欧也是个山贼,也就是匪,是匪就得有把命随时送了不在乎的那种胆子,有这种胆子就敢冒险,既然我们摆好了架势装作明天才进攻,他很可能会在今晚冒个险。

    因为最重要的是,他如果当真是这里的地头蛇,他就能从四处探听消息的人那里得知,中途我们有一千多人不知怎的忽然折返南去了,而我们的灶头不减,显然他会想到南边的几帮人怕被个个击破所以,趁我们出动时也动了手,我们不得已分兵自救,而这时候大家都是一千多人,我们还“故意”装两千多人,显得底气不足,只是为了要吓唬他 ,让他不敢过来而已,等两千五百人到齐了才动他;所以,一环环都是希望让他今晚来攻我,而我早早在营中设了套子,就是为了等他。

    所以,总之,他决定动手了,本来还有其他可能,可既然现在他动手了,那么其他的都可以不用考虑。

    不过,似乎还有些没有想到的问题,似乎对手全部从这里过来的一般,因为营边不断出现火把,眼看着便汇成了一片火海慢慢涌来,在有些淡去的雾气中,半个天空都被这样映红了。

    我又看看大营正面依然没有很大的动静,便示意军队做好朝这边战斗的准备。接着微弱的月光,我看着后面的士兵,这是第一次我发觉他们装备如此简陋,而偏又如此地士气低落。

    有人在哆嗦,队伍也有骚动,我还听到有人在颤抖地说:“人这么多!”

    如果我身后确确实实是五百人,那么眼前哪怕是每人拿两支火把也有一千多人。

    我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弄不清楚他那里来的这么多人,难道是其他山贼的支援,为什么我们那么多斥候都没有发觉有这么多人。我努力保持镇定,结果整个身体都有些僵硬了,因为我一直考虑这是怎么回事。

    忽然雾中又传来马的嘶鸣声,从后面飞速过来一匹马,来者下马便大声与我喊道,在此之前,他们来几乎全是与我耳语,“平安风云侯,后面山上从一条隐秘小路里忽然出来上千人马,与本来的区贼的三百人合与一处,向这里杀来了,我们怎么办?”

    我记得当时我非常地平静,也许是知道了这些情况我才真正安静了下来,稍微想了想,轻描淡写地只说了一句让他传下去:“一切照原计划,不过一千多人而已,打完吃早饭。”

    随即猛挥手中之枪,反身回来,对着士兵呼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衿!兴师剿寇,与子同心!欲效霸王,与子偕行!”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有人举戈和了一声,接着有人开始唱起来:“岂曰无衣,与子同衿……”陆续有人加入了吟唱的行列中,我感到很是兴奋,再次转过身来,眼见火的河流冲到近前许多。

    我举枪再次让所有人静下来,这回没要那校尉替我发号施令,后面也当即没有了声音,我转了过来,大声说道:“跟着我冲,别怕,也别回头,如果你发现前面没人了,要么是我死了,要么是你死了,或者就是我们已经把这帮孙子全收拾了!”

    再转过来时,后面的大声应和之声便和前面传来的急促脚步声混杂在一起,便如战鼓般激昂而让人无比振奋。

    “不要慌,他们自己来送死,怨不得你们!君子应成人之美。”我大声地跟后面人说,其实也是对自己说。

    马已经明显开始焦躁不安,不时往某个方向冲出去几尺,需得我不断提缰收辔,才能让它稍微安定些,却又发现握枪的手都有些酸麻,手心之中全是汗水。

    他们已经离我不足百尺,我已经可以看见火光下他们的面庞。

    “萨……”眼见得他们近了,我便又是大吼一声,眼见得前面的队列似乎都顿了一顿,胆气一时便壮了许多,便不再有什么顾忌,只管挺抢冲入敌阵之中。

    这回没有了灵犀铠保护,又不是单对单捉对厮杀,才冲得进去,我的左胳膊上便挨了一刀,立刻便觉得左手劲有些上不来,随之便传来刻骨的疼痛,忍痛用右手抡起长枪两边抽击起来,倒比平时还利索些,但没多久两条腿上,左臂上又挨了几刀。

    腰上也挨了一下,不过那里有甲胄护着,虽有些感觉不适,倒也没有什么大碍,而且当时打的时候,好像那几个伤口也感觉不出什么。

    万幸的这帮人也有些怕我,举着火把的这些人很多都是拿刀在我旁边虚晃,并不是要和我硬拚,其实要是这帮人一起铆足劲冲着我来,谢智怕有十条命也没了,我的整个故事也就完了。但是既然我还活着,那么我必然要对此事找出理由。

    整个事情要比后来说起来复杂的多,但当时我心中可没想过那么多,只知道一路冲过去,身上的伤口当时没感觉出很要紧,只知道和平时完全没有伤口有些差别。

    我能听到旁边人的喘息,厚重而不匀的气息中透漏出不安和心虚。我想这是所谓敌人的,心中微微感觉到了一丝快意,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当我的盲目猛力挥打也让自己筋疲力尽之时,在林立的火把下,我却清晰地看到与我们士兵一样的脸,没有那种我曾想象的凶残,没有我所臆猜的狂暴,有的只是那种我曾见过的恐惧和不知所措,我竟犹豫了,枪不知悬在何处,却挥不下去了。

    忽然腹间一阵紧,紧接着剧痛便从那里一直传到头颅深处,眼见着一支长矛竟插在腹上,再看前面一个龇牙咧嘴还在用力持着这个家伙站在我的面前。

    我们前进的步伐也由此一滞,吃痛不住的我也立刻用枪戳了他,然后奋力上挑,他人还留在原地,但他的肚子却被我的枪尖跳开了,血和肠子洒了周围一大片。前面一下子给我让出了一条六七尺的通道。而我捂着伤口,摆枪奋力疾呼:“我是大汉平安风云侯,不想死者,弃兵而降。”

    我的声音算很大的了,可是在这样的一个战场上,我的声音竟完全没有一点效果。前面的缝隙又慢慢合拢了起来,而后面我们的人依然在跟着我向前进。

    我记不得后来又打了多少时间,只知道将近天亮的时候,对手才彻底溃败,原因是西边战场拖得久了,初始,南北营分别从南北侧夹击他们,但他们有两千多人,南北两营先各投了三百人,后来觉得不行才所有九百多人都上的,好不容易打退了些,却赶上东面又出事了,只得又分了兵过去先行抵挡一番,这才拖得久了。

    我早已不知道身上那里受了伤,只感觉脑袋还有知觉,便如醉酒了,还能勉强掌得住身子时的感觉。身上很冷,喉咙口却很干,身体又很麻,枪却怎么丢都丢不掉,像沾在了手上。

    可能是太冷了,说话也很难说周全,我斜倚在帐内的毡毯上,虽然不知道是怎么进来躺下的,但我还能清晰地想起几件我很关心的事情:“东面现在怎么样?”

    “他们来得晚,没攻破我们的防守,现在我们已经和鄂焕将军东西夹击,区贼大败,鄂焕将军现在已经在追击了。”他们的声音也时断时续,怕也是冻着了。

    “噢,你们也称鄂焕将军了,好啊,看来他做得很好,至少赶在对方袭击我们正面的时候也成功偷袭了他们。”

    “您别说话了,现在一切无恙,您休息吧!”

    “嗯,那我休息一下。”看着种种有些模糊人影在我眼前晃动,我终究支持不住眼皮,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总是在做恶梦,被惊醒却想不起来做了什么梦。最终我觉得无法再睡去的时候,睁眼一看,天竟又已经黑了。

    缓了好长一会儿,仍觉得头痛欲裂,口渴难耐,周围找不到盛水的容器,摇摇晃晃站起来,便走了出去,当时竟还感觉不出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不过帐外的景象让哪怕是现在的我都不由得正直身体,傲然而立,风吹在身上感觉清凉舒服了不少,到能让我清醒了些。

    “现在什么时日了。”

    “早上打的仗,现在是晚上子时。”

    “为什么不开拔回明孜?我们已经订好时日,鄂焕,还有你们几个,为什么不把我叫起来。”我顿了顿:“还有这么多士兵都打了一早上了,为什么现在还不会去休息,在这里看着我干什么?全给我回去休息。”

    鄂焕很是惊讶地绕着我转来转去,仿佛不太相信,让我不由得再次发火:“鄂焕你在干什么,还有你们几个让士兵们回去休息。明早开拔,我的事情还多着呢。”

    我又顿了顿,看看周围没有人动,有些感动,我有些明白他们在干什么,所以接着说道:“我这连着几日没有睡什么觉,打完仗,我觉得困了而已,那点伤对于我,现在恐怕已经好了。”我当着他们的面活动了一下全身筋骨,咬着牙顶住那疼痛,总算动作都还流畅。

    前面人稍有些骚动,但还是没有人离开,这逼得我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大家知道我是谁吧,我是灵兽獬豸在世,我怎会有事?这里有参加过幕府山一战的人吗?大家该记得我一个人杀了多少人,我承认今天我有些手软,因为我看到他们中间很多人并非死有余辜之人,我下不了手,这才受了些伤,因为大家今天都累了,我就不催大家走了。现在所有人听我号令,给我回营睡觉!”最后一声大吼,总算有了些效果,很多人听了便转身走了。

    “鄂焕,还有你们几个校尉过来一下。”我最后发了一条命令,才回了帐,旋即又转过身来,唤住鄂焕,“帮我拎一坛水来,我渴了。”

    帐内的我先是猛喝了半坛多的水,才慢慢开始我的发话。

    “你们很不象话,我们计划是打完就走,甚至如果来不及,就地扎木排自水路下去赶回明孜,现在一下子耽误了这么长时间,误了我的计划……”本来还在气急败坏地发脾气的我,忽然发觉在这里呆一晚上,甚至让士兵紧张是件好事:“明天我们走,我坐马车,要给我装得像个重伤几近不治的样子。”

    “您要干什么?”鄂焕感到奇怪,而我环顾一周,也有些不好的感觉,所以我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今晚负责担任营内巡逻的校尉呢?”

    “他……为了给我们全力歼灭西面偷袭的匪军时间,他利用那边寨墙带着几十个人守了将近半个时辰,只因人差得太多,最终……我们回身支援时,他已经……”

    “噢,他家还有人吗?”我心头所有的火气全部被扑灭,声音也低了很多。

    “没了。”

    “是,我和他说过话,我记得他说过他还没娶妻。”我长叹了一口气,“本来我还要给他说一门亲事的……”

    “这次是我失策,压根没想到会有人帮那姓区的,对方还走了一条我们根本不知道的路,而且时间上鄂将军出发时间也安排得晚了些,逼得我们差点要同时在两边打仗,可为什么对方姓区的在我们东面一直不发动进攻?至少让我们能那么长时间全力对付西面的匪徒,否则,今天我们难得有人能活着回去。”我闭着眼睛稍微养了一下神,感觉中间不解很难想通,接着又缓缓问道:“也许是姓区的是想保存自己的实力,让其他人先和我们拼?我们伤亡多少?”

    “南北两营的步兵共一千零三人阵亡一百二十多人,伤三百二十七个,骑兵五百人阵亡九人,伤二十七人,丢了五匹马,明孜之军四百九十六人,阵亡一百多人,剩下几乎的全部带伤。”

    可能他们都没有想到,听完后,我便捂住了自己的脸,竟就这样恸哭了起来。

    这仗没打好,损失之大,让我难辞其咎。

    “风云侯……这……”一干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那姓区的人呢?逮住了吗?”想到现在场合不对,我赶紧擦了擦眼泪问询起来。

    “是我们无能,让他跑了。”

    “不怪你们,这事情都是由我定的。好了你们回去吧,好好休息,明日我们还要上路呢?”我努力平抑自己的心情让他们都回去了,鄂焕走时还劝了我一声,我只能笑笑表示自己没事。

    他们都走了,我还能听见他们在帐外谈论的一些声音。

    “风云侯太介怀了,咱们两千人打人家三千五百人,尤其是他带着五百那样的士兵冲别人两千三百多人阵脚,居然硬给他老人家给冲破进了去,而且我们只不过伤亡几百人,对方则基本上没活下一百人,这样的大胜怎么找去。”

    也许他们说得是对的,当年汉中一战,一天早上我们伤亡两万有余,那简直是尸横遍野,一步一尸,整个汉中前面的土地都红了。可那是对董卓的正规军队,我们甚至是做好死的准备才上的,而这些只不过是对一些乌合之众的流寇而已,来的时候就打定主意要大胜的,死去的兄弟们一定觉得死得很冤,闭不上眼睛吧!我曾说跟着我给大家好日子过,我欠下的这人情债如何能还。心中一个声音告诫自己:算了,不要多想,后面事情还多着呢,后面要是错了,死的人更多。

    我躺在行军褥上,虽然最终也算给了自己一个交待,但还是难以入睡,而且越想越觉得放不下,忽然兴起,狠力用拳头敲打了几下地面,竟拉疼了自己的腰腹的伤处,一阵疼痛袭来,我便慢慢又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过去。

    第二日,我醒得早,天才蒙蒙亮,我便睁开了眼睛,这天,我没有任何赖床,穿了件衣服便出来了,在很多士兵的注目下,缓步踱到西面山坡上去,因为兄弟们很多人都留在这里了。

    最后悼别自己的兄弟们,我磕破了自己的头皮。所谓名将名帅其实没什么了不起,没有士兵,你便是个废物,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架不住别人一拥而上,如果不把他们的生命看得如此珍贵来珍惜,我只是一个畜牲罢了。那些只会在士兵面前摆着臭架子的将军,战阵上不体恤士兵只管用死人堆战绩的人,算什么东西。

    最终我躺在车上休息时,全军队列中都没了声音。鄂焕很有感触对我说了一句:“士兵都很忠于您啊。”

    不过我想的和他不一样:“不,兄弟,你记着,我不需要忠诚,他们打仗时也不是为了忠于我才打,这是一种信任,他们信任我,信任的力量肯定要比忠诚大。”

    “信任?”鄂焕若有所思。

    “对,因为他们知道,战场上以命相搏,准备玩命的时候,我肯定会冲在他们中的第一个。”

    “可您是主将。”

    “你别忘了,你在后面偷袭的时候,整个大营中所谓的将军只有我一个,下面就是校尉了。好了兄弟,让哥哥睡了。”

    “哥,你为什么那么信任我?”他忽然有些感动,我想也是,他才来我就把自背后偷袭的任务交给他,一旦他不能完成,我们便会在这里陷入一场真正的苦斗,不过我也没办法,我实在没人可派了,而且鄂焕显然对那条路比较熟悉。不过我是用一个他觉得很奇怪的理由解释给他听的。

    “因为你和明孜他们是朋友。”

    这一路睡了两天。直到明孜城内的县守府中,我才下车开始走动,结果走了几步我又躺上chuang榻了。不过我还是专门下令在城外辟开专门的军营对伤员进行治疗。之所以不选在城内,便不能随意对外人道哉了。

    宋和邢大哥也在前一天赶回,他们来除了问询我的伤势外,还带来一些消息。

    “他们没动,这些人一直在看热闹,不断有斥候过来过去,我们没有拦,他们很可能已经看到您的伤情了。”

    “嗯,很好,那一切依计形事,其他的你们继续干吧,灭了区贼;下面便是开市安民了,让士兵们有意无意地说我受了重伤,但不能把这事情报到桂阳,要是让我夫人知道我受伤了,我在我家也有麻烦了,好了让我睡吧,毕竟我是真受伤了,虽然不重但也有些够呛!”

    我身体恢复得很快,这几日每天宋都会来向我汇报一些事情,比如今天运来多少粮食,盐,肉,布料等,以及运来多少石料,来了多少民夫,同时撤走多少士兵,还有各个山头建的警戒塔,烽火台等防御设施,以及明孜城的破损处的重新夯筑,还有各股土匪的最新情况。

    一些故友也来看望我,对此,我非常感激,他们表示不用感激,请他们多吃几次酒就可以了,显然这么长时间,大家都没有本质的变化。

    不过十天后,情况有了非常大的变化,这天我又是早早地起来,踌躇满志。卯时,洗漱完毕,还专门挑了一身纯白的衣服穿上,对着镜子看看,确实相当儒雅,而且相当俊美,最后一句稍有夸张而不要脸,但今天我真的很兴奋,有些等不及卯时的来到。

    鄂焕,邢道荣,陈应,以及这几天远道而来的孙玉海,管亥,苏飞,陈鸥七人准时来到,而我也早有准备,命人端出一块热腾腾的发糕,这个发糕做得有讲究,荆州西南的形状,上面点缀着三十多个大小不等的枣子。

    “枣的位置,这就是明孜周围三十多股山贼的位置,我们按照实力大小,和这几天我们商量的安排,分成七块给你们七个人,你们每人带两千人,再带上三天的干粮,三天之内,我要求战斗全部结束;这就是我给你们准备的早饭:荆州山贼,希望你们能一口口把他们都给吃下来,而且吃干净了,吃完早饭你们就出发吧,我们早给你们配好了所有向导,你们的兵力都是数倍于对手的,不会有什么问题,这回由我和宋先生坐镇明孜,记住我们手中只有五百士兵,还都是老弱病残,我分不出兵给你们。”

    “好的……哈哈。”众人大笑,这里都是爽朗之人,不需要那么拘束。而且这几天都在一起,大家对孙玉海的长相已经能够接受,实际上因为大家好不容易完全接受了邢、鄂、陈三人的长相后,便对长相这种东西看得淡了很多。所以,大家相处几日便再无隔阂了。

    最后,我叮嘱他们各军之间互相保持一定距离,不能相隔太远,保持相邻的军队联系,同时军队保持一定的厚度和展开,那些势单力孤的匪徒便拿我们一点没有办法。

    他们吃完出发了,看着桌面散落的枣核,心中得意之极。不免回头想想自己的得意之处,我利用自己伤重,加上筑城,建烽火台这种建设防御设施的方法,目的就是要让所有的土匪都认为我们要取守势;而且,知道我们在与区贼作战之时的艰苦和大伤亡,更让他们确信这一点,便放下了心;况且,我还每天五百士兵的往武陵山区外面送,他们当然更加宽心,他们岂知,我每日还要往这里送粮草,那粮草车中间藏人,运布,各种布匹车中间也藏人,来夯筑的民夫干脆全是我们的士兵,这样每天出去五百,却要进来一千五百,后来,我们城“只剩”“五百士兵”时,我们每天还要进来五百至一千人,这样十天时间,我们在明孜各处便屯有了近一万五千人,周边很多新建防御设施,建好便成了我们的藏兵之处,陈哥对于剿匪以及我的计划都很支持,居然在现在这种困难时候还给我派了这么多人,还支了这么多人一个月的粮草,看来他也早想动手,就是找不到放心的人手去,他可能想着:这回我自己送到这门上去,怨不得他了。

    而我很是兴奋,但是我却要表现得很镇静,他们一走,我就拉宋过来陪我下棋,面上没什么表情,既不表现出渴望,也不表现焦虑。最担心的反倒是我们的两个乐师,他们甚至有这个祸是自己的闯的这种想法似的,不过还好,他们没有表现出想不开的迹象。

    而这几天我已经完全跟没事人一样,不仅是正事,因为所有民夫都去打仗了,县里的行官也去打仗了;而且也包括身体上的,因为现在仿佛连伤都没曾伤过一样,完全恢复了以前的身体的感觉,也许这就是年轻的好处,只是本来已经有些伤痕的身体上又多了几道,不知道被夫人看见又何感想。

    他们走后的第二日傍晚,我又拖住邢先生陪我下棋,因为宋说他有事要处理。

    忽然快马冲入府中,有人自马上连滚带爬地冲下来,我心中一阵狂跳,却还是故作镇定的将盘上一个劫材中的敌子提掉,然后面色平淡地问:“何事来报?”

    “北面鄂将军、苏将军、陈将军已经合兵一处,并得到荆西邢将军口信,黄、王二匪已平,其它各处也都在最后清理中。”

    我依然很是虚伪地继续端坐下棋,点头表示知道了,让他下去领赏休息。

    但我的对面的乐师坐不住了,他很是兴奋,手也软了,劫材也不要了,能让给我的实地全让给我了,连最后算子,他都主动表示认输,对此,我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不过送走他后,一看四下无人,我便立刻原型毕露了,简直是蹦蹦跳跳从客厅进的寝居之室。

    想是最近这段时间谋划筹算太累,我很快就不知道怎么又睡过去了,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睡在了哪里,不过有意思的不在于我这样能睡觉,而在于第二日几近正午时一睁眼,我便看到了我的夫人在我身边整理我的衣衫。

    她笑盈盈地看着我,数落着我现在还在睡懒觉,而且还问我为什么我的左脚的鞋丢在了前面客厅的门槛那里,而右脚的在寝居室的窗口底下。

    对此,我只能哈哈大笑,不置可否。

    但是如果整个事情在这里就告一段落的话,也会相当无趣。因为紧接着一个当地的士兵上气不接下气地来报告,“西南面的烽火台冒出冲天的浓烟,有军队正向明孜快速的扑来!而且肯定不是我们的军队,”

    时值正午,那天是初平元年的二月二十八日,我十八岁,鄂焕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