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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边邢岫烟带了青儿来了宝钗这边,宝钗便把青儿同刘姥姥安顿在了一处,才问起妙玉的事来。
邢岫烟道:“我正来找你,你若得空,跟我一同去吧。她如今就在我那里,好容易劝得缓过来了些,同我说要见你有话说。”
宝钗心里疑惑,嘱咐了莺儿两句,便跟着邢岫烟去她那边了。
妙玉想是刚梳洗过,穿了一身素色衣裳,看着极为瘦削。听见动静转过脸来,三人相对,都已不是从前模样了。
宝钗都不知该如何开口,问也不对,劝慰也无因,倒是妙玉先开了口,她道:“我见过尤三姐,在西宁王府里。”
宝钗一怔,想起白日里做的梦来,只觉得背上发凉,浑身汗毛都要竖起来,就听妙玉接着道:“她说她混进去,就是为了给你哥哥报仇。她说你哥哥同她说过,当日香菱的事就是西宁王府的人设计的。她也同你们说过,只你们都说没法子。后来你哥哥没了,她就铁了心一定要报这个仇。
我被人诓到了那里,就见着了她。她当时已经把那院子周围都摸透了,定了计策,就、就杀了那个畜生。就、就是西宁王世子。然后她让我走,给我指了路。我跑到后头时,看见里头着火了。我想回去救她,可那后墙沿着山垒的,下来就不易,更别说上去了。我没法子,眼看着那火越烧越旺,我想着,她大概是不想活了……”
宝钗听得怔怔的,恨不得立时遣了人去京郊的前青坡上看看,是不是真有尤三姐的坟头。
邢岫烟见妙玉一气儿说了这许多话,心里一松,又回头看着宝钗。宝钗木着脸道:“我……她烧了西宁王府。西宁郡王见府里烧成这样,就犯了病,又看到了世子的……一时没缓过来,当晚就去了……这事儿我们在京里听说过,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是世子掳来的人里有武艺高强的,才会……为民除害。只是谁能想到会是她……”
妙玉仿佛又回到了当日,眼睛里满是惊惧敬服,叹道:“她委实不寻常。”
见宝钗好似并非初次听闻的样子,便忍不住问道:“她……她后来可怎么样了?”
宝钗迟疑着道:“有人同我说,说她是自刎而亡的,尸身被埋在京郊的一处山坡上。只我还没遣人去看过,也不知信不信得。”
妙玉却点头道:“极有可能。她都算计周详了,有几枚一指多长的棱针,她就是藏在自己发髻里的。我想着,她……唉……”
宝钗身子忍不住颤了颤,妙玉到底没有把她两个如何计除西宁王世子的事细说,倒是邢岫烟问道:“你既逃了出来,怎么……”
她两个都道妙玉恐怕不会接这话,妙玉却淡淡答道:“她给我指路逃出来那院子只是个内院,若不是后来火势实在大了,里头又乱起来,恐怕我能不能逃出来还不一定……说起来,我真是欠了她一条命。
从王府里出来,我就想往水月庵去。当日送我们出来的时候,原是说把我们都送去家庙的。也不知道我上的那车怎么就……跟我一车上的还有毓儿和冕儿两个,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好容易寻到家庙,却见又是一队官兵围住了,又从里头往外拖人呢。我只好等着……等醒过来,已经在一处马车上了……后来,便到了这里……遇着了刘姥姥……”
她虽说得断断续续,宝钗与邢岫烟都已不忍再听,邢岫烟站在她身边道:“如今还能活着,就算天幸了。过去的,想它作甚,往后的日子才是要紧的。”
妙玉恍若未闻,木然道:“我从前,只觉着这世上实在太过腌臜,可如今,我自己大概才是那个最最腌臜的人……你们又救我作甚么,我又怎么好再同你们在一处……可叹可笑,虽活得如此不堪,我却不能不敢不肯死去……你们知不知道,三姐从前给我讲,她说,若是在那种地方一心求死,只怕……只怕死了之后都没脸做鬼……”
邢岫烟同宝钗两个已经能听得忍不住流泪,宝钗张了张嘴,到底不知道怎么劝解才好。邢岫烟却道:“你既说到这里了,怎么还看不清呢?你从前只说这是身臭皮囊,既不过是皮囊,你又何须看得这般重?你又教过我,凡人所经所历,皆是修行。我从前只随遇而安,如今便遇着不得不争、不得不算的局面;你从前嫌恶世人,如今迫你入世历练;我们如此经历,怕不正是从前执念太深,而所执又大谬,才得的机缘来点醒迷阵。左右只两条路可选,生或死,既不死了,便好好想想如何生才对。”
妙玉听着似有所动,“所执大谬,所执大谬……呵,不错,从前我只嫌人脏,嫌人俗,如今正是世人可嫌我的时候了。”
邢岫烟道:“可却没人嫌你。刘姥姥还求爷爷告奶奶地来救你,我们一得了信,就立时要接了你来相聚,哪个嫌过你?”
妙玉背过身去默默不语,邢岫烟立了一会儿,便拉了宝钗悄悄退了出来。
宝钗问道:“她心里正别不过弯来,你会不会说太重了?”
岫烟叹道:“她本是极聪慧之人,道理她都知道,只是不肯往心里去罢了。若能在这里转过身来,却是因祸得福,往后修为自然精进,若是不肯舍了从前立定的那个‘我’,哪怕这会儿撑着,早晚也只剩自绝这一路。我不过是推她一把罢了。”
宝钗惊道:“万一她真一时想别住了……”
岫烟道:“生死本是自选路,她若真要那么着,我们看得了一时还看得了一世?且她能忍到现在,自然是跨过去的赢面更大些。”
宝钗叹:“但愿如你所说。”
待回到自己那边,一静下来,宝钗心里就翻来覆去都是那个梦。想了半日,到底下了决心。第二日便让宝玉陪着往此前族里分给他们的那一亩多地里去了。
贾政从族里回来之后,便不理此事了。族里又遣了人来相唤,还请了中人,又有里正,没法子,还是宝玉去了一趟。宝玉是个软性子,也听不懂他们话里的话,只等立了界石,上了田契,便顾自回来了。倒让在场许多人觉着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十分憋屈。
宝钗宝玉带着莺儿和麝月去的,那一亩多地也没有佃户,只既说是祭田,初次去,还需备些香烛。宝钗着人预备一副挑担,却到底不成,如今可没有什么仆从,哪里寻个能挑担的来。宝玉倒是试了试,只说还成。宝钗看他弓腰勾头一步一晃的样子,怎么也不敢真让他这么出门。
若是寻常事,往薛蝌那里借个人手也容易,只今儿这事儿特殊,万一真的应了梦境,有外人反倒不便。到了到了,弄了辆薛家从前在前后院运柴火的羊角车来,宝玉在庭院里试了几回,总算能推着走了。又叫了两辆大车来,先把他们送到那处地界,让大车等着,他们再下了车往那边坡地上去。
一路上,宝钗三个在后头挎着提篮跟着,宝玉在前头推车。幸好不是在金陵城,若不然,只怕不晓得多少知道就里的闲人要来看这个热闹了。国公爷的孙子推独轮车,真是新鲜事。只这里村边知道根底的人少,虽少了这样看笑话的,却多了些诚意劝诫的。“大兄弟,你既推车,怎好让你浑家姐妹在后头走着!两边各坐一个,推起来更稳当!”宝玉忍着脚下的趔趄,只好一味赔笑谢过人家好意。
宝钗几个都素着脸,在这地方,若戴个帷帽只怕反倒引人注目,不如索性这般。可这宝钗麝月莺儿,哪个像这样地方常见的人?一路上遇着的人虽不多,都得多看两眼,还有自来熟的跟宝玉夸上两句。“大兄弟好福气!说来大兄弟也好个相貌!”
好容易到了地头,四下都是贾家的祭田,这里本是块小坡地,又不临水,后头便是荆棘灌木,里头隐着无数坟茔。想来是这里佃户人家过世人口的埋身处,贾家的长老还真是恁地会挑地方儿。
麝月还好,莺儿看看周围那影影绰绰的土堆石碑,便一个劲儿往宝钗身后缩。她却不知道,宝钗到了地方,便看见了地里离田埂丈把远的地方两块白花花的石头,心里比莺儿吓得还厉害些儿。
宝玉把拿来的香烛都取了出来,回头问宝钗道:“这个要怎么弄?”
宝钗强自镇定着,几人一起动手,插烛焚香,好好祭拜了一回。站起身来,麝月同莺儿忙着收拾时,宝钗把宝玉拉到一旁,吸了口气道:“我同你说个事儿,你可别慌。”
宝玉心里咯噔一下,只怕是黛玉那里出了什么纰漏了,从前北静王那里便听说过,那寻瑎行事都阴深难度,这回还不知道要怎么……
正心慌慌,就听宝钗道:“我前儿做了个梦,梦见国公爷同我说,在这里的祭田里,给我们留了子孙财。说是在两块白石头那里。我心里只当是自己发梦,也不敢先说出来,才想趁着今日来看看。哪想到……”她伸手一指那两块白石头,便不说话了。
宝玉回过神来,“啊?这……”
宝钗道:“要不……挖开看看?”
这地因是春上定了要过户,又没有人佃种的,如今上头只长了些细末小草,那两块白石头实在看着突兀得很。
宝玉那日来定的界石,可他实在想不起当时有没有这石头。听宝钗说得玄妙,又扯上了自家祖宗,便点头道:“看看也安心些。”他却不是旁个,还得疑心怎么自家祖宗托梦不托给自己同老爹,却偏托梦给孙媳妇,是何道理。
收拾东西的时候,宝钗特地让人拿了柄短锄在里头,这会儿正好用。宝玉虽使不惯,顺着土扒拉还是会的。也没挖多深,吭哧,就刨到一坛子。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惊疑。慢慢将东西刨出来,却是个大白瓷坛子。上头封着一层绫绢。
莺儿同麝月两个不明就里,见自家主子突然刨起地来,还真刨了个东西出来。莺儿头一个不镇静了,颤了声儿道:“这……这是谁家的骨灰坛子,埋到咱们地里了?旁、旁处还有没有?……”
说得正摩挲坛口的宝玉赶紧撒了手,连宝钗都一激灵,赶紧啐道:“胡说!谁家那……坛子会用绫绢封口?!”又把自己做梦的事儿说了,那两个更听愣了。
倒是麝月道:“既如此,二爷快打开看看。都说世家多得祖宗庇佑,说不定真是老太爷给奶奶托的梦呢!让那帮黑心肠的欺负我们,真是老祖宗们都看不过去了!”
宝玉见那瓷坛虽埋在土里,却甚是干净,也是奇异。便壮了胆子将那封口撕开了,借着日头只觉里头亮光一闪,伸手往里一掏,宝钗正待拦时已然晚了。正怕有异,却见宝玉从里头摸出一块一指来长的竹筒金来,上头镌着个花押,正是个“贾”字。一时都惊呆了去,瞠目结舌,相顾语塞。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章犹豫了好久,唉,还是不够狠心,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