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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和宫。
殿内一片静谧,王德妃一身宝蓝色的常服,正闲适地斜倚在卧榻上。她的手里捏着一卷经史,眉头微微颦起,目光有规律地在书卷上逐行移动。过了好一阵子,她才轻轻地翻动一页。
仔细一看,那卷经史的书页边缘,大多已经泛起了白毛,书脊上的装订线却是洁白如新。由此可见,这本书的主人是如何的手不释卷,以致于把它给翻烂了。
仿佛沙砾滚动的声音浅浅停歇,昏暗的天空终于露出了一丝湛蓝。久违的阳光穿过窗桁,落在那卷微微泛黄的经史上。
王德妃抬起眼睑向窗外看去,只见那架葡萄藤上的嫩叶,滚动着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水珠。她放下手里的书卷,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顿时觉得心情也舒畅了一些。
阿槿的眉头紧锁,面带忧色,脚步匆忙地走到主子的跟前,微微曲膝。
王德妃等了好半晌,还听不见阿槿说话。她把目光从窗外移回来,就看见自己这个贴身婢女咬着下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微微皱起眉头,声音显得有些冷淡,“说。”
“娘娘,方才宁王府那边来人,报到宫里的说,说宁王妃病危,已经昏死过去、不省人事了。”阿槿顿了顿,似乎在整理语言,“太医诊脉后,说要开始准备……宁王妃大概就这几天了。”
王德妃的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下来,仿佛能够滴出墨汁。她好似又想到什么,看向阿槿的目光里带着疑惑,万氏前几天才进宫来请安,看起来还好好的,只是瘦弱些而已,怎么忽然就病危了呢?
王德妃看阿槿那副犹犹豫豫的表情,就知道这里面肯定还有内情。她的眼中透出凌厉,声音却变得飘忽,“继续,说。”
阿槿看了看四周,便凑到主子的耳边,仔细地分说起来。
听完事情的始末,一向冷静自持的王德妃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怒气。她的胸膛不停地起伏,宽大的衣袖扫了一旁的茶盏。
阿槿第一次看见主子如此的失态,膝下一软,不由自主地跪伏在地上。
王德妃的声音好似从齿缝中挤出来,“逆子……这个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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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泰宫。
姜素敏看着底下那个低着头、死活不吭声的姑娘,倒是很想学王德妃那样,把手里的茶碗摔出去。
元宵节过后,她想到明成公主的婚期将近,便每隔一天就把人请长泰宫来。像庆和帝嘱咐的那样,她从怎么看账管家、怎么管辖下人,一直说到怎么与公婆相处、怎么与夫家的亲人来往。
就这样絮絮叨叨了将近三个月,姜素敏感觉自己就在演一场独角戏,而观众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平时,明成公主都还是一副心事重重、担忧害怕的样子。如果问她到底有什么心事,就这样低下头、不说话。听见“夫家的那些事儿”时,她的眼睛就会露出丝丝仓惶,一副瑟缩的模样。
昨晚,常才人特意送来了一套宫装。是她专门做来,感谢贤妃娘娘教导明成公主的。然后,她又面红耳赤地说,公主的性子不好,求娘娘多些耐心。
那是一身六尾彩凤百花裙,细数起来,没有百花也有数十种花朵,那只彩凤衔着宝珠于花丛间穿梭,六根长长的尾羽一直拖延在身后。
姜素敏自己也是刺绣的好手,仔细地看过去,这针法没有什么高明的之处。但是,胜在刺绣的人非常认真,而且出自同一个人之手。这样大量的、精细的活计,必须要点灯熬油,才能在三个月里面完成。
令姑姑她们几个看见了,都不禁感叹,可怜天下父母心!
姜素敏在心里长叹一口气,无论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也好,还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也罢,她都希望能尽力教好这个姑娘的。明成公主是阿佳的姐姐,姐姐过不好,难道妹妹就会很风光?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即便在皇家,也是逃不开这个道理的。
前世,她之所以百般用心地教导那个私生子成材,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如果那个孩子不学好,旁人只会说,某某某的弟弟是个小混混,是个地痞流氓,家里没有教养之类的话。
这种泛泛之交,根本不需要跟他们解释,这个私生不私生的真相。一旦被他们知晓了,先不说什么同情、关怀。更有可能的是,会常常被他们挂在嘴边,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如果不是骨肉至亲、挚爱挚友,有谁会为他人真正地伤心呢?
自身的不幸与不平,最后也不过是别人嘴里的一场谈资、一场唏嘘罢了。
姜素敏一早就清楚这些人情冷暖了,她和女儿都不需要旁人的悲悯,只要过好自己的每一天就足够了。
当然,用心善待那个孩子,她也是存了结一份善缘的心思。
姜素敏当时想,如果自己不幸早死,女儿将要一个人孤苦伶仃,或者寄人篱下地活在世上。她今日待那个孩子十分好,只盼日后那个孩子念着这一份恩情,在女儿有困难的时候,能够伸手帮扶一把而已。
有人说她愚蠢,也有人说她善良。
姜素敏认为不是这样的,她只是尽一个母亲的能力,在为自己的女儿打算。只不过,自己拥有鲜花的同时,不妨赠他人一束玫瑰。
姜素敏把茶碗轻轻地放在案几上,看着那个低头沉默的姑娘,心里很不明白。这十几岁的姑娘,人生才刚刚开始,怎么就这么多心事可想的呢?!
思考了片刻,姜素敏看看外头,发现已经雨后天晴。
她站起身来,微笑着说:“坐得太久,本宫的骨头也有些发硬了。不如,公主就陪本宫到后面的小花园走走。”话音刚落,她就把手伸向明成公主,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
明成公主的脸蛋泛起了红晕,自己也知道,这些日子实在太过麻烦姜母妃,但是……像这种,自己在父皇眼中就是一个伶人的话,只能憋在心里一辈子。
面对邀请,她是非常不好意思拒接的。她连忙起身,微微曲膝后,便上前两步扶在姜母妃的身侧。
大雨过后,处处透着生机。
枯黄的草地,顿时披上了绿色的外衣。檐下的那一堆山茶,也抽出了嫩绿的枝条,终于摆脱那些秃头的模样。
几个小太监合力,把那两张藤椅从屋里抬回玉兰花树下。这些布置,都是下雨的时候收起来了,雨后要恢复原状。一个小宫女则在擦拭石桌上面的水印,一个在把煮茶的炭炉准备好。主子与明成公主就要小花园,有可能用得上的。
踩在松软的泥土,明成公主的表情变得鲜活,就连自己的绣花鞋溅上点点污泥也不自知。她打量着四周的布置,眼神不禁带上些欢喜和羡慕。
她的声音小小的,带着天然的羞涩,“姜母妃这里,真的很好看呢。”
姜素敏抬手轻轻地拍了拍,那搭在自己臂弯的手,“公主喜欢的话,等成亲以后,就可以这样布置自己的公主府啦。”
明成公主眼中的欢喜,瞬间化为乌有。她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抿了抿嘴唇,语气里带着低落和犹豫,“这不太好吧,公主府……太麻烦别人了。”
麻烦?一个公主害怕麻烦别人?!
姜素敏忽然有点儿埋怨常才人,孩子所依靠的,都是父母的言传身教。暂且不提庆和帝这个父亲是否称职,常才人这个母亲,竟然把一个公主,教成了一副小宫女的模样!
“公主,”姜素敏握过她的双手,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语重心长地说:“公主是主子,姑姑、太监、宫女统统都是奴婢。主子吩咐奴婢办事,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这更是奴婢的荣幸。”
“如果,有哪个奴婢没有规矩,觉得主子是麻烦,”姜素敏的目光从明成的两个大宫女身上滑过,如同实质的眼神,让人不禁低垂着脑袋,“公主只管把人送去宫正司,尚宫局自然会再送一批人给公主使唤的。”
明成公主是个善良的好姑娘,不过就是性子软了些。姜素敏只能说些这样的话,尽量让她霸气一些,能够自己立起来。
明成公主顺着姜母妃的目光往后看,自己带来的宫女低着头,一副倍加恭敬的样子。她回过头来,目光落在不知名地某处,有些迷茫地点点头。
姜素敏当即松了一口气,迷茫好啊,这就表明有往心里去,比前两天光知道机械地点头好太多了。然后,她就牵过明成的手,小花园的中央走去。
有些迷茫的明成公主也恢复了精神,对着那些花朵如数家珍一般,就连那几颗只有嫩叶的山茶,也能说一个一二三来。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姜素敏微笑,“如果阿佳长大以后,能像公主那样爱花就好了,不然本宫的这些宝贝,岂能逃过她的毒手。”
明熙公主又长了几个月,力气愈发地大了,破坏欲也随之加强。元宵节的四只糖人,苟延残喘了将近两个月,最终也没能逃过公主殿下的毒手。
最可怜的,是那只悄似小太原王的糖人。先是被明熙公主用小米牙狠狠地磕下了脑袋,最后还被她一屁股坐碎了身子。
看着那张满是糖浆的大床,姜素敏只好招呼宫人来换洗,然后再把女儿拎去好好洗涮。
围着小花园逛了一小圈,二人最后来到玉兰花树跟前。姜素敏招呼着明成,分别在藤椅上落座了。
明成公主的情绪明显变得低落,眼中浮现出羡慕、自卑。她迫使自己打起精神来,隐藏好自己的情绪,但一开口却暴露了。
“四妹妹名佳吧,寓意十分好呢。”
嗯?
姜素敏微微挑眉,这话接得有些奇怪。她忽然想起,那天在床上与庆和帝的玩笑话。
“当然,陛下为公主们取的名,又有哪个不好呢。明|慧、明嘉两位公主不提,明成公主名伶,正是取自聪明伶俐的意思,又岂会有什么不好呢?”
她又继续说:“这还是那天为阿佳取名字时,陛下亲口提起的。”
明成公主只来得及把脑袋偏向另一边,眼泪就措不及防地落下,伴着这些年心中地郁结、委屈。过了一阵子,她有些赧然地抬起袖子,擦干脸上的眼泪。
她想到了自己的婚事,也想起承恩公夫人那个吓人的目光。也许因为心中的郁气散去不少,她竟有了找人倾诉的欲望。
姜素敏努力地回想,只记得当时的承恩公夫人很热情,立刻就褪下腕间的手镯带到明成的手上。
“公主以后当母亲了,就会知道。挑选儿媳妇的时候,母亲自然忍不住认真,想要为儿子看清楚些这个姑娘。承恩公夫人可能看起来份外热切,并不是什么恶意……”
只不过,人性都是复杂的,不能单凭一面之缘就下判断。
姜素敏微微直起腰身,郑重其事地说:“成亲后,公主无论受到什么委屈,都要向父兄求助,无论是陛下,还是哪位王爷,定是愿意为公主主持公道的。”
她格外地叮嘱这一句,不过是因为这姑娘的性子太软。如果被人用什么拿捏住了,说不定也是不敢吱声的。虽然作为一个公主,驸马定然不敢对其家暴。但是家庭里面,比起拳打脚踢,冷暴力就能杀人于无形。特别像明成公主这种,性子纤细、为人比较怯懦的,甚是有可能郁郁而终。
“那是,皇祖母的娘家呢。父皇他……”明成公主面上带着为难,承恩公府是父皇的母族,算是尊亲,只怕,到时候父皇和皇兄都不会帮她的。
姜素敏探过身子前去,把她散落在腮边的发丝理到耳后,温柔细致地说:“公主下降,驸马自然会好好地侍奉公主。就算有些什么,公主姓崔,是崔家人,陛下和王爷哪有不帮自家人,反倒帮着外姓人的道理呢?”
她看着那双像小兔子般纯净的眼睛,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陛下为公主精挑细选的驸马,定然是很好的。不过,这夫妻间相处,贵在……”
姜素敏的声音停了一下,她原本想说的是,贵在坦诚和相互体谅。但是,她转念一想,不能这样劝,依照这姑娘的性子,指不定体谅很快会演变成迁就。而且,皇室的婚姻,能够相互坦诚的很少、很少。
“不在一味儿的迁就,公主只要做好自己就可以了。关心驸马之余,别忘了善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