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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府,唐君铭将温娇先遣回外院,押着唐君意到唐老太太的院子,未曾想唐大奶奶和唐老爷都在,连二、四两位姨奶奶也侧坐于旁。
一时高堂全部在上,公堂审问一般。
唐君意一瞧这肃然的架势,难不成要上家法?赶紧跪了,抬眼可怜兮兮瞅着唐老太太。
“九儿回来了,请娘亲、爹爹、祖奶奶责罚。”
唐大奶奶听院外传报,本是又气又恨得不行,可一见唐君意折腾成个泥孩子似的也是心疼,一时没出声,等着唐老爷发话。
唐老爷拍案气道:“我唐家怎出了你这个顽劣子!唐府闹腾够了,闹甸州城,如今竟带着书童私自出城,造得这副德性,哪有我唐门子孙的样子!”
唐大奶奶俯首劝道:“老爷息怒,是……是妾身管教无方。”
“哪能都怪在素屏身上?”唐老太太道,向唐君意和颜悦色招了下手,身边的钱嬷嬷便去扶起唐君意,“瞧瞧九儿这样儿……真让祖奶奶疼啊!快快起来,到祖奶奶房里去,换身干净衣裳,再把许郎中叫来,瞧眼九儿是否伤了。”
唐老爷深知他小儿子这霸道脾性多是母亲宠腻出来,可他又忤逆不得母亲,只对唐君意喝道:“九儿!”
唐君意刚起了身,闻声“噗通”连又跪了,垂头道:“爹爹……”
那跪地声儿极大,听得老太太又是一阵心疼,敲了敲龙头拐杖,道:“潜之,你这是作甚!管教不在这一时,九儿在外跑了一日一夜,也不知是否遇到过歹人,自是先瞧九儿的身子要紧!”
唐老爷道:“娘亲,养不教父之过,九儿小小年纪就如此胆大包天、横行霸道,往日在府里作也罢了,如今闹完了甸州,又闹到渭水!如此下去,这……这让孩儿以后在城中百姓面前如何自处啊。”
二姨奶奶见状,为唐老爷道:“祖奶奶,老爷说的正是啊,再过些日子,九儿将快满九岁了,言康九岁时,吟诗颂词已不在话下,也可出入药材行帮些小忙了。”
唐言康乃二房李荷花之子,庶出,排行老六,今二十一。
唐潜之初回甸州之时,正赶上唐家男丁单薄,嫡出中,除了唐三尚可把持家业,唐八唐君龄、唐九唐君意,都年岁太小,加之荷花在京城时帮忙打点过药材行的生意,唐老太太便同意把唐家祖上留在甸州北面的药材行暂给庶出唐言康经营。
唐家有家规,庶出皆不可继承祖业,如今唐八已十五,再过些年,唐老太太便有意将药材行从二房交还给大房手中。
老太太正听得心里极不舒坦,四姨奶奶樱红在一旁掩唇低笑道:“小孩儿而已,想来,到药材行别是帮了倒忙罢!”
二姨奶奶轻哼,面上带笑,语气却不善:“四妹进府一年了,还未学会规矩!老夫人和老爷说话,何时轮到你插嘴?”
唐老太太声音缓缓,中气十足道:“荷花进府有二十几年了罢,可比樱红长久多了,但我今儿一瞧,你也未学会唐府规矩!”
二姨奶奶听罢,略一悚,不敢再轻易言语,道:“荷花知错。”
唐君意仍垂头听着,心道,不管他们怎样争论,祖奶奶是向着我的便好,一会儿到祖奶奶房里再认错一番,这事兴许就过去了。
他唯一不放心的就是不知道温乔在外院怎样了。
唐君铭上前一步道:“祖奶奶,爹,娘亲,两位姨娘,可容君铭道句话。”
唐老太太沉口气,看向他,道:“君铭,但说无妨。”
唐君铭将事情经过大致道来,在唐君意遇山贼、遭大雨、如何被困山顶破草屋挨冻受饿的地方添点油、加些醋,听得唐老太太和大奶奶惊声连连,连唐老爷也不觉皱起了眉。
“这样算来,九儿大抵一天两夜未吃过饭,若不是他俩在酒楼里讨东西吃,君铭未必找得到……依君铭所见,九儿这次出城归来乖觉不少,恐是路上吃了苦头,知道闯荡这外面大千世界的艰难险恶,以后不敢再作。我说的可是?九儿?”
唐君意点头道:“三哥说的是。九儿嘴馋,贸然出府出城,为了吃只地道的渭水烧鸡,又遇贼,又淋雨挨饿,实在不好受……”说着,可怜巴巴抽几下鼻子,“祖奶奶、爹爹、娘亲,九儿知错了,九儿肚子好饿……”
唐老爷叹口气,哭笑不得的,问道:“渭水烧鸡?深更半夜出城就为了吃渭水烧鸡?你大可跟厨房说一声,吃只烧鸡有何难?”
唐君意振振有词道:“爹爹不知,渭水烧鸡须用渭水熬成的汤汁烧来才好吃……”
唐老爷缓和了语气,叹道:“我怎生了你这贪吃又顽劣的儿子!”
唐君意头更低,嘴里念道“九儿知错”,心里却欢实起来。
唐大奶奶道:“老爷息怒,照君铭这样说来,九儿出了一趟城也不算坏事,妾身今后一定多加管教。还是找郎中给九儿瞧瞧身子要紧,天气这样凉,若是染了风寒病起来,忧心的还是老夫人……”
唐老爷瞅着唐君意,目光中的严厉渐渐隐去,只剩了几分无奈,道:“先带九儿回房罢。”
等外堂里的人散的散,进内堂的进内堂,唐老爷把钱嬷嬷唤来:“跟九儿闯祸的还有个下人?”
钱嬷嬷答道:“回老爷,是前几日许嬷嬷带来的那小书童。”
唐大奶奶也没忘记书童这人,走过来,道:“老爷,下人的事且交给妾身。”
唐老爷点头:“也罢。”
唐大奶奶吩咐钱嬷嬷道:“一会儿把温乔儿带到我院里,我亲自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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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娇刚进外院,就被几个丫头小厮团团围住,许嬷嬷大喝一声,众人战战兢兢,作鸟兽散。
只留下唐寿和唐复。
唐寿上前替温娇求情:“嬷嬷,饶了温乔儿罢。”
许嬷嬷正在气头上,把唐寿推个大屁墩:“这里没你俩事儿,都干活去!温乔儿,进柴房等着!”
温娇同唐复扶起唐寿,道:“嬷嬷有气冲我撒便是。”
许嬷嬷气得嘴都快歪了:“死丫……死小子,自己都自身难保,还管旁人!滚去柴房!”
温娇和唐君意在回来的马车上其实吃了一些东西,所以这会儿还能挺一阵。
天渐渐黑了,温娇坐在柴房里,时不时能听见耗子咯吱咯吱嗑木头的声音,把身子抱紧,愈发想起温庄的娘亲。
“咣当——”
许嬷嬷推门进柴房,手里拿条专训下人的皮鞭,空抽了两下,鞭声刺耳骇人,“咣当”将门再一摔,咬牙低声道:“死丫头!敢拐九少爷逃出府!吃了豹子胆了!嬷嬷我先教训你几鞭!”
温娇站起身,双腿发软,还未能说个字,“啪”地,一鞭已经落到她单薄的衣物,一道血凛子赫然在上。“啊——”
“可知道错?可会再犯?”许嬷嬷发起狠来,双眼冒着凶光,挥手又是两鞭。
温娇疼得眼泪都快流出来,倒也不傻,赶紧跑着闪躲,边道:“若不是嬷嬷说话不算话——啊——我、我也不会连累九少爷——啊——”
许嬷嬷撸起袖子,抽得更来劲:“死丫头,还有脸说!嬷嬷我留你在府里,送你去南书房,你当感激我,竟倒打一耙,我今日且抽死你算了!”
就这样追追打打间,温娇即便躲了,还是挨了十来下,况许嬷嬷力道也大,她手臂上、腿上、身上,衣衫都被抽烂一般。
门外踢踢踏踏来了两个人,拍门道:“嬷嬷饶命!嬷嬷手下留情!大奶奶院儿里的茗琳和若汀姐姐来了,让您带温乔儿进院!”
许嬷嬷正呼哧呼哧地喘着,本是抽得冒了热汗,忽地听唐寿唐复这一声喊,顿时变作冷汗。
将门打开,唐复冲进来,扶起似已奄奄一息的温娇:“温乔儿,醒醒!”
温娇勉强睁开眼,摸了摸袖口,银耳钳子还在,她却没力气拿出了,断断续续道:“复哥哥,你的……你的耳钳子……我……”
茗琳一进柴房,见温娇被抽打得浑身伤,吓得大叫,退步到外面,道:“啊——许嬷嬷怎下这么重的手?不过还是个小娃娃!”
姐妹俩不愿再进屋,在外面商量一会儿,若汀道:“老夫人和大奶奶正要审温乔儿一番,这……我和茗琳先回去禀报,你们……你们自己抬她去罢!”
许嬷嬷打发走两个丫头,要把温娇从地上拽起来,唐复和唐寿猛抱住她的腿,许嬷嬷没站稳,一下子跌了个跤。
“嬷嬷——不要再打了!”
许嬷嬷摔得尾巴跟直疼,挥起鞭子给他俩一人一鞭:“死小子,滚边去!没听那俩丫头说甚么?嬷嬷我还要进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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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嬷嬷抱温娇回房间,匆匆给她换了件衣服,在伤口上随意撒了点药粉子,来不及多想,将人带到大奶奶房内。
一进堂里,许嬷嬷就带着温娇跪地上:“老奴带着温乔儿来领罚。”
温娇只觉得浑身都疼,头也晕晕的,一张小脸纸一般白。
唐大奶奶道:“嬷嬷起身罢。出府这事儿温乔儿故有错,但并不全然在他,毕竟年岁这样小,想来也是受九儿胁迫才闯了祸。”
许嬷嬷对真相心知肚明,却不敢透露半个字,只道:“是老奴疏于管教。”
唐君意这会儿已从筑玉阁偷溜出来,方才听娘亲说要传温乔,他便耍了个心眼,卧床装睡,待人一走,便下床来,寻思探听下温乔那边。
唐大奶奶揉了揉太阳穴,道:“罢了,时辰不早,就罚温乔儿扫一个月的佛堂,再将前几日的赏银交给陈管事,你俩回外院罢。”
许嬷嬷一听,怔了怔,还是应道:“谢大奶奶,老奴告退。”欲起身,哪知温娇低垂着脑袋,身子忽然一歪,“咕咚”摔倒在地。
若汀和茗琳不禁捂了眼睛,心道,可怜可怜。
唐君意正一颠一颠地跑过来,远远望见状似温娇的身影,本是极高兴得意的,想着,这样危急的事也被他化解,定要跟她说一说。
却觉得眼前状况不对,快奔过去,闯入堂中,一下将许嬷嬷推倒:“老奴才,你干了甚么!”
温娇面如雪白,额头烫人,冒着虚汗,双唇可怜地抖着,意识已没了大半。
一旁几个下人围上来,许嬷嬷赶紧又跪下:“九少爷,老奴甚么也没干,是温乔儿昨个夜里着了凉,所以这才病起来。”
唐君意咬牙:“那为何不请郎中给她瞧病?”
许嬷嬷回道:“九少爷,咱外院的下人,不过贱命一条,平日染个风寒就喝些汤药,哪里用找郎中。”
唐大奶奶道:“九儿,你何时又跑出来?忘记今日在你爹面前,你说过甚么?”
唐君意不语,瞅了瞅温娇,为难道:“可是,娘亲……”
“温乔儿病了让许嬷嬷照顾便好,待她伤风康复,就可回南书房继续陪你读书。”唐大奶奶担心受怕了两日,如今也疲累得紧,便一心打发这两下人走,道,“许嬷嬷,带温乔儿回外院。”
隔了数日,唐君意一直被关在筑玉阁里面壁思过,不得踏出半步,差遣唐宣打听温娇,那厮支支吾吾,也没个声响。
一数大半个月过去了,终于从换班送饭的茗琳嘴里知道,温娇被罚扫佛堂,前些日子病得不轻,这才从外院里出来。
唐君意听罢,挎起木剑,趁着傍晚唐宣拉屎的工夫,偷溜出筑玉阁,到了佛堂,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夕阳的霞光里头格外娇小好看,让他欣喜。
他当时年少,不知那是何仲感慨,可后来每每思及此,便觉得那一瞬间的喜悦奇妙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