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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皮顿时发麻,发丝都因起了层薄汗而粘黏在一起,拿顶精致的内侍帽带在头上像压了座千钧重的山。例行检查的护卫严丝不苟,细细盘查每个人的腰牌和出处。我的手指紧扣在拂尘柄上,偷偷抬眸看了萧笙一眼,见他将手放在下颌眉宇紧蹙似乎正在想着对策。
地上脚步越来越近,马上就要走到我跟前了,而雪芜就在我的身边。
谁知禁卫竟突然在我前面停下了,转身笑眯眯道:“大人怎么有时间亲自来巡视?”
我的心情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打断而有丝毫的轻松,因为眼前这个人说不准更加危险。月光稀疏完全躲在了厚重的阴云之后,而借着星星点点的宫灯光晕可见展卫风正按着腰剑不急不缓地走过来。径直向萧笙施了礼粗略扫了一眼,转身正色问禁卫:“出了什么事?”
“是萧公子说有公务要带这些人连夜出宫。”
展卫风道:“好,我和你一起检查。”
我的心陡时揪到了一起,眼见着展卫风近在咫尺,神思屏住连呼吸都好似静止了。
他低头看了我一眼,面无余色,清冷的眸光中似乎掠过了一道光,浅淡幽暗细微而不可察觉。他压低了声音以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问:“去哪儿?”
黑蒙蒙中他目光灼灼,如有万把流星落入眼中,我将头偏到一侧,不知该如何作答。
展卫风的声音近在耳畔:“检查无误,放行!”
暗夜里阴影幢幢,零星点缀的灯火一簇一簇,好像一张延展的画卷。我感觉每迈一步心都要空了,我究竟在做什么,这扇宫门走了出去想要的又是什么。
突然一声吼叫破夜传播而来,打破了深夜里的宁静,亦敲碎了迷离的思绪。
“秦王殿下有令,火速关闭宫门,不准放他们出去!”我猛地停住脚步,回头望去,暗夜里火束一堆堆,正慢慢靠近我们,借着愈加明亮的灯火可以看见逶迤整齐的禁卫铺天盖地地快速行来,而为首骑在马上的人正是李世民。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下意识地往前走,走了几步被人抓住胳膊,萧笙神色冷凝地低头看我:“不能回去,李世民今天出城就是去接李渊的銮驾了,洛阳闹得轰轰烈烈,又加上苕华宝库,他决计不会轻易放过你,到时候李世民是保不住你的,忆瑶跟我走,现在是最好的选择,如果你不想李世民为了你而与李渊父子反目。”
眼前如有波光凝望着黑夜里模糊的身影,声带哽咽:“如果我今天走了,以后他恐怕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萧笙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面庞淼茫如陷深思:“如果他真得看不见你这一路走来的艰辛,如果他不能体谅你,那么这个人,不要也罢。”
我错愕地回眸望他,轻眉微笼,眼中濛濛一片凄清,衬着月白衣衫脸色也淡淡,静的有些深暗意味。或许只有在他的心里我才是最完美得,需要世上最体贴最包容的男人来匹配。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颗心这副躯体有多么的千疮百孔,生怕此刻的犹疑放手再也无法挽回些什么。沉思间傅合清已拉着雪芜奔到我们面前,气喘吁吁道:“都这个时候了还犹豫些什么,被抓回去才是最糟糕的结局。”
回身一看,果见兵胄如一张细密编织的网火速地靠近着我们,这阵仗竟好似是要对付阵前重敌般的来对付我们。身后宫墙高深伫立在凄蒙夜色里,垒砌的层层石板都好像散发着森然寒气。萧笙弯身从地上捡起一把石头往空中随手一掷,熄灭了几盏宫灯,我们在夜色的掩护下步步紧退,而后面一声沉钝巨大的声响,厚重的宫门已然关闭。四四方方的宫阙如一个落锁的囚笼,我们便是挣扎其中的困兽。
耳边厮杀声凄烈,笙哥带进来的人相继倒在我们脚边,拥簇中他始终抓着我的手,奔波在刀剑血雨中。待我从血腥中回过神来,仿佛已和合清雪芜他们走散了。夜色愈加沉重浓稠,连月光也被厚重的阴云挡在了身后,一片模糊中只能看见刀剑出鞘的利光在空中划破黑暗,除此之外皆是邈影。
心中隐觉得有些蹊跷,但未清明时陡觉一个人正破除障碍刻意靠近我们,待离得近了些才发现是展卫风。他同萧笙一左一右成掎角之势护住我,挡住飞来的乱箭急声道:“往西南角走,那里有个角门我去给你把门打开,趁乱赶紧离开。”
萧笙望了他一眼,径直带着我随他往西南角扯,反应过来紧抓他的胳膊道:“合清呢?我们不能丢下他。”
身边的人脚步未停歇,听上去是展卫风的声音:“现在局势如此混乱,要从哪里把傅合清找出来?这些人装束不像是离宫里的人,倒像是天子近旁的禁军……”流矢飞来被他用剑打掉,气息亦有些紊乱:“若是陛下想要你的命,就更加不能继续留在这里。”
说话间已到了宫墙脚下那个不起眼的角门前,趁着夜色但见厮杀惨烈,我却有些疑惑,李世民率军入住离宫数月有余,倘若今夜他当真存了杀心要来捉我,派了这么多人来为何没有想到先行把守这里。萧笙将怔愣的我往外拖,混乱中抓住一丝意识,急道:“若我们都走了,合清落入李渊手中,便是性命堪忧。”
萧笙的眼睛似乎在冒火:“相信我,我绝不会置合清的生死于不顾,等到你安全了我就会想办法救他。”
相互拉扯间猛然一股推力将我们从城墉矮门下推了出去,展卫风半弯着身子拉住门,看着我们说了句:“夫人多保重。”便只听一声淅沥落锁的声音,唯一与离宫之内相通之处亦被阻断。火红如残阳似血的光幽然而逝,面前如天幕连绵不绝的黑暗,恍惚中一骑绝尘扬起风沙无数,仿佛有许多人从后面靠近了我,来人道:“萧公子,一切准备妥当,我们快些离开吧。”
原来笙哥还安排了人在离宫外接应,紧张的心放松了些许。被他们推搡着离开,在却回头的时候禁不住低叫了一声,火光耀天似血,在头顶如阴云密匝匝凝聚了一片,黑暗中透过这些光亮似乎看见合清和雪芜被禁军逼着上了城楼之上。站在脚下仰望似有万丈烽烟环绕,我停住脚步想要哀求笙哥派人去救他们,却只见眼前两团阴霾迅速坠落,紧接着两声闷钝的声响跌落在城楼之前。
我睁大了双眼眼见着他们两人从城楼上跳了下来,面前风石沙砾被震得四处散,澎湃激烈的喊杀声似乎瞬间消弭,无数火把亮在城抝之上,身体一震遽烈的倾荡已被人拽上了马,马鞭声声,绝尘而去。
我下意识地在萧笙怀里回头,却被他伸手挡住了双眼,脑中一片空白痴痴傻傻地问他:“刚才那是合清和雪芜吗?”
许久未听他回答,只是过了一会儿,似从牙缝里冒出了两个字:“李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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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牗外的芭蕉舒展开新嫩的绿叶,帘影透进一条条极细淡的金色日光,烙在平滑如镜的澄砖地上。瑶姬姑姑似乎有些恼火,将画扇随便往桌上一掷,对着在窗前发愣的我道:“敢情救你还救错了,为了个男人把自己弄成这么个样子,真是越来越出息了你。”
我用锦帕捂住口咳嗽了一阵儿,眼见萧笙从外面走进来,忙迎上去问:“怎么样了?外面到底情况如何?”
萧笙面上拢了层伤戚的阴影,我的身体如绵弱的浮絮后退了几步,他冲着姑姑道:“今早我打听到,两个人是被逼到城楼上无可退路,禁军命合清将雪芜交出来便可保他一命,合清宁死不从,两个人被流矢射中一齐掉下了城楼。”
姑姑对着铜镜愣了半天,清艳的侧面似乎僵硬着,没有忧伤亦没有别的情绪,只是梨花木梳在她的指尖碎成两半,“是谁干得?李渊还是李世民?”
萧笙道:“这个倒有些拿不准,只是……我觉得应该是李渊,他今早已经到了离宫,听说卸除了秦王的兵符让他闭门思过。昨天那些赶尽杀绝的人更像是御前的人。”
手指猛地拍在桌面上,“那就是李渊,李世民没有必要下这样的手,我甚至怀疑,昨天晚上你们两个能幸免于难也是他故意放你们走得。”
我直起身来,无觉间碰倒了桌上的花瓶,焦虑道:“那该怎么办?”
姑姑白了我一眼:“你急什么,虎毒还不食子,李渊除非是想断子绝孙了才会把矛头指向自己的亲儿子。”
我稳了稳心神,有哀恸蔓延至心底:“都是我害得,若不是因为我合清也不会死,我们一定要将他的尸体取回来好好安葬。”
萧笙怔了怔,转而道:“当前之计是要尽快离开夜阑山庄,这个地方已经被李世民所熟知,也已不安全了,若……”
被姑姑打断道:“可到现在捉拿的人还没有上门,说明李世民根本无心害我们,至于李渊,他若敢来那便来好了,正好二十年未见,我也该会会故人了。”
窗外牡丹旖旎绽放,芳香盈入让我想起了初来洛阳的那段尘光,看了秋叶枯萎,又看冬夜落雪,雪融春来,夏荫渐浓……韶光易逝,流年似水,那个我最初遇见最初相信的人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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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几日还算平淡,只是我心中挂念合清,姑姑却道现今城内亦在通缉萧笙,为了他的安全着想不应再让他出去打探消息。我便不敢再去叨扰笙哥,有好几日我想自己溜出去被盈珠发现,告诉了姑姑又是遭来一顿训斥。十几天过去,姑姑突然来找我道:“不必再为合清的身后事担心了,韦若出面要雪芜的尸体,连带合清的一起要走了,辟了块清净的地方将他们两个厚葬在一起,这下倒可以了却你的一番心事了罢。”
我凝着枝叶稀疏的玉兰,半天没说话,合葬,这很好。生前至死不肯分离的一对恋人死后终于可以长相厮守,时间有多少对有情人还未必能有这样的结局呢。
沉默了片刻,姑姑又道:“韦若和雪芜有杀兄之仇,就算她明白背后另有人指使,亦不会这么快就冰释前嫌想去安葬她。依我看,这并不是韦若的本意。”
我的心咯噔跳了快了一拍,她继续道:“定然是李世民授意,他了解你的脾气,怕你因为牵挂合清身后事而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所以才让韦若出面,这么不显山不漏水地替你将合清安葬了,也好让你安心地躲起来不要重新又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境。”
心底五味陈杂,他会吗?
一声叹息:“李世民的一番苦心,希望你不要辜负了。”
我无言以对。
姑姑转言道:“萧后来信,说想见你,并将自己随身的步摇送来,你若是愿意可以去幽州边境与她一见。”我望着窗外翠叶琼枝未语,她继续道:“眼前的局势你留在这里亦于事无补,你们血脉相连母女情深,有些结终归不能存在心里一辈子。”
“这话从前怎么不说?”我突然抬头道,话语方出口牵动胸腔里的一口气不停地咳嗽,姑姑默然垂眸看了我一阵,却没有反驳。只是将放在花台上渐渐凉却的汤药端了过来,放在我跟前,不温不凉道:“年纪轻轻地就得这个毛病可不好,不然将来有你受得。”
我将锦帕拿过来,雪白缎子上血液如桃花曳晔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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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夜阑山庄被围得水泄不通之时,姑姑很是镇定地将我推入了她卧房的密室中,我紧贴在墙面上,冰冷的触意从后背迅速蔓延。
外面极静,与房子外的剑拔弩张很是不符。
“皇帝陛下大驾光临,民妇未能远迎,还望陛下赎罪。”姑姑的声音漫然而清冷,没有半点敬畏之心。
我的手不自觉地攥成拳,李渊他果真来了。
“瑶姬……”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竟不似往常尽掌全局的稳如泰山。“没想到你果真尚在人世。”
姑姑泠泠地笑了笑:“是呀,二十多年前就该死的人了,活到今日,莫怪陛下一副骇然的样子。”
“不。”李渊颤声道:“二十多年了,朕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瑶姬,若当初……”
“是吗?你思念我?思念我思念到夺了我隋杨江山,戮尽我宗室血脉,还要逼死我的瑶瑶。”姑姑的声音陡然尖锐,已将方才故人重逢中的温和驱之散尽。
李渊叹了一声:“若是过去二十年我也不曾想过会有今日局面。隋炀帝气数已尽,就算我不来争夺这天下也会有别人。至于你的那个侄女……”他顿了顿,已染了森寒:“她当初迷惑世民导致我唐军损兵折将,现今又搅得洛阳天翻地覆生出许多事端来,我若还留着她,那就是大唐建国的第一祸水。”
姑姑冷哼道:“一个女人就有这么大的破坏力了吗?难道说你辛苦建立起来的大唐便这么经不起风雨,要杀一个女人来稳定朝纲。我与瑶瑶多年未见,只想让她以后都能安顺无忧,不知道陛下能不能答应我的这个请求?”
李渊未加思索道:“当然可以,只要有你在,朕可以宽恕所有人。”他顿了顿,道:“不过杨忆瑶要从此在世民的视线里消失,朕既不想自己的儿子毁在这个女人的手里,也不想再看见她。杨广的这个女儿,眉宇间像极了他的样子,甚至在生气忧虑害怕的时候所绽露出来的表情都与他像了个十足,朕从第一眼看见她时就觉得,是杨广不甘心归于九泉,派这个女儿讨债来了。”
姑姑连声大笑:“讨债?二哥才不会再留恋尘世权柄,现如今他定然是在另一个世界逍遥度日,比我们这些残留着人不知要好了多少倍。”
李渊道:“好,既然如此那也省却许多烦恼。你们隋杨早已破败,他所留下来的宝库也是后继无人,不若将它交出来。战乱方息,百姓不安,可用它来造福苍生,稳定社稷,也可用他来化解李杨两家多年的恩怨。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姑姑冷笑:“原来是为了这个,陛下之意民妇自当遵从,只是苕华临时多看天意,若非天命定之人恐怕也是无福消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