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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而幽长,唯庭前落花声断断续续。郎中紧蹙着眉将搭在萧笙脉搏上的手收回来,又近身探看了他的脸色,叹道:“这位公子伤势过重,又因包扎不得法耽误了些时日,失血过多损害了肺腑,怕已命不久矣。”我霍得站起身来,瞪着他道:“什么叫命不久矣!你连药都没用,怎么就知道他没救了,我看你根本就是个庸医。”韦曦拉住我的手,劝呵道:“合晚,不得无礼。林郎中与我相识已久,若换做旁人断不会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实话。”
我只觉脑子里有一只苍蝇在嗡嗡地叫,几乎要吞噬掉了我所有的思绪。林郎中宽宏地摆了摆手,叹道:“真是可惜了,这么个俊俏的年轻公子。”便背起药箱要走,韦曦亲自相送,偌大空寂的房间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萧笙的手腕上有一处血痕,随着白皙的手腕落在了被衾外,我小心地将他的手腕握在手心里,想温暖他,却恍然发现自己的手竟不知何时也凉如冰霜。我望着那双如女子般淡雾素眉,倏地站起了身跑了出去,在韦府的门口追上了韦曦,挡在他们的面前,认真地问道:“郎中请留步,我想知道他真得没救了吗?天底下当真没有一味药能在他的身上起回天之效吗?”
听我这样问,林郎中倒真垂下眉思索了一番,道:“听得夫人这样问,倒还真……”随即神色黯了黯,“即便真得有,也是不可能求到得。”我追问道:“到底是什么,郎中先说出来罢。”
“是霞光寺释迦摩尼佛像前供奉的舍利。”
“舍利?”我疑惑道:“它真得会有起死回生的作用?”
郎中道:“那也只是个传说。南朝时曾有一国太子亲向霞光寺祈求舍利,以救心爱女子一命。那时的主持提出以太子剃度出家侍奉佛前为条件,女子吃下舍利果然一挽颓唐之势,慢慢苏醒,太子也就心满意足地履行了承诺在霞光寺出家为僧。至于那女子后来如何,是否旧病复发并无得知……传说终归只是个传说,若非夫人问起,我也不会想起。”
霞光寺……我在心里默念。这番韦曦已送郎中出门,回来时见我仍站在原处,劝道:“回去吧,我们已经尽力了。”
“不!”我拂掉他的手,冷静而坚决地说:“我要带着他去霞光寺。”韦曦一愣,面上神情格外复杂,被他这样看着,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在一个‘外人’身上过分了。但牵念着笙哥的生死,平常所需避讳的,所需细忖的,所需顾虑的一切都变成悠然而过的一缕清风,显得那么地无关紧要。上天既然为我们安排了这样的重逢,必然不会就这样残忍地夺走萧笙的生命。
我闭了闭眼睛,深觉他的预感终究要变作现实了,半年多的宁静生活果然是要到此终结。“曦曦,记得你在我们的新婚之夜对我说过的话吗?”
曾经,梨花如雪飘落的夜晚,红烛泪添,帐幔下他说过,‘在这里,除了我的爱,什么都可以给你。如果有一日你想离开,我也不会阻止。’
清凉如许的月光下,他的面庞变得郁怆,我便知道其实谁都没有忘记我们最初在一起的条件。即便安逸平眷的日子磨光了我们之间的陌生与疏离,但停留在最初心里的隔阂仍旧会如影般随行,甚至在日复一复的相敬如宾里会变成一座隐形的壁垒,牢牢地横亘在我们中间。谁都没有试图去拿掉它,因为这正是我们想要得,彼此信赖而又保持着距离。
韦曦摇了摇头:“我不相信会有这么巧的事情,你以前见过那个人?还是对他一见钟情?”
我避闪掉他灼热的视线,沉郁的声音从头顶飘过来:“对不起,我不应该问。”
我陡觉眼眶有些发酸,却又无暇多说,只匆匆去唤琴子收拾东西。琴子诧异于我的决定,却没有说什么。韦若倒是裹着厚重的裘衣披散着头发赶来,奇道:“不是刚回来,怎么又要走。”我抿了抿唇刚要开口,韦曦已在身后安然道:“岳母病了,急着想见合晚,所以才差人来连夜请她回去。”
“可是……”韦若刚想说什么,被韦曦打断:“合晚心里正急着呢,你就别在这里烦她了,回去睡觉。”
韦若委屈地嘟哝了下嘴唇,讪讪地往外走,刚走了几步回过头道:“合晚,你要快点回来。我们一起绣的牡丹花还没绣完呢。”我抬头看她,琦艳的脸庞被夜色勾勒出几分极罕见的嫣柔,眼睛妩媚地眨了眨,风一样地转头跑了。
方才面对韦曦时没有掉下来的眼泪,经这么一撩拨竟不知觉地滑落下来。身后阴影骤合,韦曦慢慢踱步到我身边,凝着韦若离去的方向,缓缓道:“你的决定我是不会干涉得,但……你不会后悔么,那个人真得值得这么多?”
我仰起面用袖子胡乱地擦了擦脸颊,冲他微笑道:“对不起,曦曦,我骗了你。方才我劝你救他不是真得为了韦家,而是我真得想救他,无论如何我已必须离开,这么一个双方交战的敏感时期,若被人发现你窝藏敌方阵营的人,真得有可能会给韦家带来灭顶之灾。”韦曦无所谓地笑了笑,“你真得以为我就这么好骗吗?方才你跟我说这些话时手一直攥得紧紧得,我早就发现你有这么个习惯,每次一紧张就会攥手。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紧张一个陌生人的安危,只不过是不想你不开心罢了。”
心里骤然拢起了一阵暖意,却又深深地明了,纵然有再多的不舍也需得割舍。就因为珍惜的事情不止一样,所以才总是在不停地抉择。有抉择就会有放弃,而每一次放弃又怎会没有心痛。
我坐在马车上将笙哥抱在怀里,那些并不遥远的记忆如潮水般席卷而来,我突然明白,这一年多来我抛却了和长安的一切牵连,安然地活在属于合晚的故事里,其实我从未甘心过。那些被尘封的往事好像随着笙哥的出现又回来了似得,我挑起车帘,夜晚中的洛阳是那么的温柔静谧,好像水做得一般,离着那些铁马剑戈是那么得遥远。我看见,韦曦站在那里,细雾蒙蒙中,他在屋檐下一动也不动,像个雕像,渐渐远去。该怎么办呢,这里再好,他再好,也不是我的世界。我是杨忆瑶,杨忆瑶的世界里有萧笙,有李世民,而韦曦注定只能活在傅合晚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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涓涓小溪自东方潺湲而来,与滔滔金水河相汇于寺角下。我将萧笙留在马车上,独身一人去敲门,来的路上我已细细想过,佛舍利既为护寺之宝,那么断然是不会被轻易交出得。如果先求他们收留,再求他们为萧笙治伤,那么如果发现他的伤势竟如此严重,是不是会动些恻隐之心。我不敢想别的可能,只能让来开门的小沙弥帮我将萧笙哥哥扶进去。
檀香冉冉,白须髯髯的非衡方丈将搭脉的手移开又放回去,如此往复多次,终是一言未发。
我耐不住,上前询问道:“家兄伤势究竟如何,还请方丈如实告知。”老方丈捋了捋齐顺的胡须,终是望着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女施主请借一步说话。”
我站着未动,紧盯着床上奄奄一息的萧笙,冷然道:“不,方丈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他怎么样了,是活得了还是活不了,方丈但说无妨。”我的手一颤,有冰凉的液体滴到上面。
非衡摇摇头,我抬起头问:“佛舍利也救不了他吗?”非衡面露诧异之色,老迈的额上皱纹突显:“施主怎得提起佛舍利来了?”我将郎中告知我的传说说了一遍,非衡蹙眉道:“佛舍利为佛之圣物,乃霞光寺世代供奉,怎可因为那等虚无缥缈的传说便随便献与凡人。”我一急,猛地上前迈了一步,音调中已有哽咽:“上天有好生之德,方丈难道忍心见死不救吗?”
虚无的白烟中,非衡态度坚硬:“佛为普度众生,岂曾为一人而临世,施主只请恕老衲不能答应。”
我跪在厢房里供奉的佛龛之前,双手合十,泣道:“佛说众生平等,为何百年前那位南朝太子可求得,我便求不得?方丈若能救我哥哥的性命,我愿意像那位太子,从此剃度皈依我佛。”
非衡似有不忍,哀苦地闭了闭眼睛,终究坚硬道:“施主莫要为难老衲,此等亵渎神佛之事断无商量之余地。”说罢便要离去,我站起身来,看着他道:“方丈定然不肯给么?”他摇头,我突然笑道:“您当真以为神佛便顾得了人间之事么?我曾无数次地向它们祈求过庇护,没有一次……一次都没有显灵过。从来求神不如求己,我更想让您明白这个道理,当神佛自身难顾时,又何曾顾得了旁事。”
窗外狂风骤起,他似是被我眼中毕露的戾气所慑,定定站在远处未动,兀自任身后被打开的门呼扇,枯黄的落叶被吹进来,摇曳在藏青的僧袍之下,像极了冥纸。
那一夜,天空里缭绕的火光映红了半个洛阳城。那场火自霞光寺而起,却势如天降,竭尽人力而不可挡。从释迦摩尼相后取出那樽精巧的鼎盒时正是火力最旺盛之时,面对金光朔朔的佛像,我有一刻的畏惧,总觉那双雕塑的眼睛仿佛有着洞察一切的睿智,正含笑默默无语地俯瞰着发生的一切,甚至于拈花一笑的姿势里有着因果轮回的含义。我选择了藏经阁,只因那里人烟稀少,更可以吸引最多人的注意。却没曾想到,最初恹恹欲熄的小火苗像借天之力汹涌而起,那阵仗竟像是要埋葬这座千年古寺。
我和琴子搀扶着萧笙从后角门往外走,火光将寺庙映衬得恍如白昼,一个小沙弥从旁侧绕出来挡住了我们的去路,他愤慨道:“哪里来的妖孽,竟胆敢火烧霞光寺,偷盗大郑国宝,快将佛舍利交出来。”我未曾想到他们这么快便发现佛舍利失窃,更未曾注意到他已将僧棍朝我挥来,等我完全定下神后,他已连人带棍地倒在了地上。我惊讶地看着仿佛从天而降的傅合清,他瞥了眼我怀中的萧笙,沉敛道:“马车已经在外面了,快跟我走。”
烈火焚烧的剥离声,呼救声哀叫声,随着马车疾速而平稳的行进而离我越来越远。傅合清坐于我对面,半带讥讽道:“你还真是大胆,连霞光寺都敢烧。你以为这里面的和尚都是摆设吗,若不是我命人同时点了分散几处的僧舍,你还指望着能全身而退?”我一凛,半晌没有反应过来:“火是你放得?”他勾了勾唇角,不置可否,却将眸光凝滞在了萧笙身上。我恍然回神,从怀里将盒子拿出来取出佛舍利,喂他服下。傅合清问道:“你费了这么大劲,就是为了救他?这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啊,能让你离开韦曦?”我冷冷地瞟了眼琴子,她柔柔地垂下了头,却让我更生出些厌恶来。傅合清悠然道:“你也不必看她,母亲的吩咐谁敢违抗。”
我垂眸理顺了萧笙发髻下散落的碎发,有些心疼地抚弄着他苍白而毫无血色的脸颊。那厢傅合清突然道:“你先别说,我好像猜到他是谁了。”他将头转了个角度,盯着萧笙:“玉箫公子?他果真生得俊俏啊,比女人还好看……看来这几日城内大肆搜索奸细并非无风起浪。”我将头扭向一边,凉凉道:“我怎么不知道笙哥还有这么个名号?”傅合清将折扇合在膝上,换了个舒适的姿势道:“我也不知道,是雪芜跟我说得。据说长安城里待字闺中的小姐们没有不知道他得,还悄悄地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号。”我挑了挑眉,心想即便是柄竹萧在萧笙的手里亦能吹出天籁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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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小筑里梨花覆雪,清风幽幽,将萧笙安置到了我的床上,傅合清弓下腰凝肃道:“他身上的伤太过严重,需得勤换伤药,你们几个女人多有不便,还是我留下来照顾他吧。”
我有些怆然,倚在床帏上有气无力地道:“有劳你了。”傅合清瘪了瘪嘴,颇为委屈地弯身坐于窗前的藤椅上,嘟囔道:“我还真是不怎么喜欢他,他一来我竟成了个外人似得。”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漫然道:“你不是外人谁是,难不成你还是内人吗?”他从藤椅上弹坐起来,刚想要说什么,琴子挑帘从外面走出来,冲傅合清道:“公子,夫人那边……是不是去向她说说今晚的情况?”傅合清陡然想起些什么似得,随即懊恼地拍了拍脑袋,又隐约生出些畏惧之色,僵在原地踟蹰不前。我料想他是为今日火烧霞光寺而发愁,便道:“既是要去说,那不如我去。正好连带我和韦曦的事情,也要一同说清楚。”
傅合清如获重释般松了口气,转而又紧张起来,“还是我去吧,你不了解母亲禀性,万一言辞失当惹怒了她……”我已将外裳罩在身上往外走,边走边道:“你还是和琴子留在这里好好照顾我的笙哥,他刚服下佛舍利不知会有什么反应,还有外伤上药时仔细些,别弄疼了他。”
晚风习习吹拂着薄雪翩翩而舞,正是凉薄之夜。我走过虹桥已渐渐近了听雨的房间,人烟从最初的稀少转至荒芜,到了那扇薄绫雕花的木门前,已听不到一点人声。我心中漫过些不安,滞于门前的手好半天才慢慢攥成拳,有条不紊地敲了两下,却无人应答。我喊了几声‘母亲’,低沉的嗓音涤荡在幽长戚暗的回廊里,如石沉入深海,没有激起半丝懿波。我去推门发现门并没有从里面反锁,慢慢踱步走进去,房内烛光莹亮如昼,被衾整齐,偌大的闺房沉寂如枯海。
我正在想难道说听雨出去了,这么晚了她会去哪儿?却觉有极微弱的古怪声音从某个角落中传来,窸窸窣窣得想老鼠在啃噬木屑。我循着声音找去,面前是堵墙,墙壁前摆放了一座造型古朴的榆木书架,我将身体紧紧抵在墙面上向书架与墙的缝隙里张望,厚重的书架阻隔了外面的光线,使得里面一片漆黑。正起身要离去时,却觉似乎有几束异样的光线从墙壁中跳跃而出,我再将视线投注在上面,发现那几束自墙岩中渗透出来的光束正像被注入生命,慢慢饱满明亮起来。我心中疑惑,奋力将书架往外搬移,发觉它并没有看上去那般沉重,似乎在底座有一股助力推动着它前移。我无暇顾忌其它,因随着遮蔽物被移开,墙壁中央被凿出那道通道正渐渐清明起来。
周围一片沉寂,只有我怦怦的心跳声。我站在密室前稍带犹疑,便慢慢走进去。常年的与世隔绝使得里面有一股浓重的阴潮之气,似在衣衫上薄薄喷了层霜雾,吞噬着里面的温度。越到深处明亮的烛光直刺如眸,使我几乎睁不开眼睛,待狭小的通道行至尽头,面前独辟出一方厅堂,开阔通畅,所见之物让我险些惊叫出声。
白帏高悬在堂顶,香台上焚香绕绕,供着新鲜的白梅,俨然一副灵堂的布置。走得近些,正上方供奉着块大些的黑檀木灵牌,大隋文皇帝与独孤文献皇后之牌位,眸光向下移,越过那些密密麻麻的灵牌,在最下方……我的呼吸突然紊乱起来,抚向那块小木牌的手止不住的颤抖,上面镌刻精巧的篆书——爱女杨忆瑶之牌位。无数的念头向滚滚春雷跃然而至,却如灵雾渺渺抓不住分毫。我瞪圆了双眼不可置信于眼前所见的一切,却陡觉脖间一凉,一柄剑正稳稳地架在了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