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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石阶上,胳膊抵在膝盖上,怔愣地看着蓼花飘落,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子。他清朗温和,他沉郁寡欢,他有着傲人的家世显赫的门第,本该意气风发,为什么会有那么可怕的念头。一时间,这个年轻英俊却又神秘的韦曦占据了我的心,忍不住想去琢磨总也赶不走似的。
傅合清屈膝坐在我身旁,一反往常地沉默。我扯动了几下唇角,“你要是真得不喜欢雪芜,就算了。婚姻大事还得要两厢情愿,不然佳偶变怨偶就得不偿失了。”他没什么反应,眼睛愣愣地盯着前方,道:“不是她”,顿了顿,又道:“是韦曦。”
我大叫道:“不是吧,你喜欢韦曦!”
他眼神异样地瞥了我一眼,对我的玩笑没有任何反应,而后径直站了起来,拍落黏粘在袍襟上的尘土,慢悠悠地走了。望着他挺拔的背影,我在心底幽幽叹了口气,他真得是一个很敏感的人,只是不知对从前的合晚这份敏感有几分呢。我站起身来,望着庭院里属于春日翠华葱倩,流水迢迢,落日熔融,看得久了莫名生出一丝丝的压迫之感,那种感觉缠绕了我很久,令我却有几分同情傅合晚,在这里她一定活得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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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惊悸难眠,起身披了外裳慢慢踱出闺房,借着月光在庭院里散步。夜阑山庄寂静极了,却让我在这个时候听见了傅合清的声音。
“我……我没有要阻止的意思,只是……让我想想……”不同于我以往听到任何声音,显得无助而落寞,甚至还有恐惧。一个冰凉而尖锐的女声伴随而来,“这与她是最好的选择,如果你不想让她变成这里面的一朵鸢尾花。”我停息了脚步,靠在曲阑上看过去,大片的鸢尾花旖旎妩媚的盛开在微弱的烛光之下,从灯笼的棉纱中洇出的的烛光同黑暗中幽暗的月光交织在一起,洒向那大片的花海,我记得白天时鸢尾花是紫色得,那种淡淡的清雅的紫色,此时却像沁染了鲜血一般,有着骇人的红。
曲阑上落了一层薄薄的晚霜,侵透入纤薄的素纱,让我不由得打颤。
傅合清正看着那一片鸢尾花,竟像是在哭:“我做错了,我们本就是活在地狱里的人,为什么要把她也拉进来呢。”
“这是她的命,想想当初若没有你救她,她早就淹死在洛河里了。是天意如此,天意让她代替七月活下去……”我终于听出了那个女人的声音,是盈珠,平日里看上去懦弱胆小的盈珠。我谨慎地靠在曲阑上,将自己隐匿在浓重迷茫的黑夜里,直到步履声起,他们慢慢离去。我抬头仰望那弯月牙,笼罩着轻烟,像个调皮却忧伤的小姑娘。
七月……会是你吗,那个失踪了的傅合晚会是你吗?
我握紧了手,望向那片迤逦诡异的鸢尾花,摸着黑从墙根下找了把下人放在那里的铲子,开始掘鸢尾花下的土,花根蜿蜒曲折而绵长,似嵌入了泥土般坚硬。我一用力,将沉固的土剥开,一个东西顺着铲子被刨了出来,咕噜噜地滚到更深的花丛中。我俯□将它从尘土中抱出来,于黑暗中细细摸索它的形状棱角,一股彻骨的阴寒从指尖蔓延,慢慢渗入骨髓。一抹阴云缓缓散去,借着明晰了几分的幽暗月光,一团白骨正静静地躺在我的手心里。我低叫了一声,猛地将它扔了出去。森冷而苍白的头骨,掉落在花海里,正凄凄黯黯地望向我。我只觉得腿一阵酸软,就要倒下的时候被一个人一把攫住,柔软的衣襟染了夜的阴冷正摩擦着我的脸颊,我的手仍在发抖,连声音也是:“你们杀了傅合晚,她死了。”
他慌乱地捂住我的嘴,声音绵细却清晰,“可是我却不想让你死”,随着这句话的结束,我被扔进了更深处的花海里。花叶窸窣摩擦着我的衣衫,将我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盈珠去而复返,她满怀戒备地道:“谁在那里?”
“是我。”傅合清沉着而冷静地答道。盈珠像是松了口气,转而又问道:“这么晚了,少爷怎么还没走?”
傅合清竟像是在笑,悲悯而寥落,“我想在这里陪陪她们,她们很无辜,不是吗?”
盈珠讥讽道:“最近少爷的心真是越来越软了,就像那个姑娘。”我蜷缩在花叶中一动也不敢动,暗暗听着她离去的脚步声。
夜沉冷而宁静,寒霜如冰,枝叶如剑,却不知埋藏了多少可怖的罪恶。傅合清将我从花叶里捞出来,他的手和我一样冰凉,竟好似也在发抖。
当晚清小筑檐下的灯光落入我的眼底,我才慢慢地回过神来,竟好像做了一个噩梦,万劫不复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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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床上,裹着被子,余悸未消,而傅合清则坐在窗下的藤椅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突然觉得无可抑制的悲伤,哽咽地说:“怪不得你总说她不会回来了,合晚死了么,七月……”
“不!”傅合清突然直起身子,“那不是合晚,她没有被埋在鸢尾花下。”目光幽幽地看向我,“如果你再多挖一会儿,就会发现那里面有七个,七个少女的骸骨,但没有一个是合晚。”
我哆嗦了一下,傅合清走过双手握住我的肩胛,眸光凝重,言语温和却不容置疑:“记住我说的话。她们七个是无辜得,和你一样都是无辜得。如果你不想变成第八朵鸢尾花,就要乖乖地听话,现在什么都晚了,只有听话才能有活下去的机会。”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浮现出恐惧的神色,肢体僵硬,像极了一个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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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细雨,乍晴轻暖,窗外韶光明媚。琴子将难闻的汤药放在我的床前,弯身轻轻唤我:“小姐,起来吃药罢。”我挣扎着沉重的身躯坐起来,温顺地接过汤药,却在垂眸的一瞬暗暗思索,她是如她表面这么单纯怯懦么。
琴子接过瓷碗没有离去,而是伏在我床前轻缓道:“韦小姐送来拜帖,邀小姐去霞光寺……”我清了清嘶哑的喉咙,强忍着头痛道:“母亲的意思呢?”
琴子道:“夫人说一切都让小姐自己做主。”
我捂住胸口咳嗽了几声,将溢到嗓间的一股血腥气强自咽了下去,“替我梳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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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寺在千年古刹环绕之中,山峦连绵,独辟出一方化外之境。泉水清澈如珠,沿着石路汩汩而流,撞击到岩石上瞬间成碎屑。
一袭白衣站在离泉流三丈之外的凉亭中,正专注地望着前方,也不知在看些什么。我顿了顿脚步,转身对琴子道:“方才进来得太过匆忙,忘了上香,你去替我向佛祖陪个罪,然后求支签。”
………………
走近些看才发现韦曦在唇边放了支萧,清浅吹弄,箫音破碎不成曲调,只有走近时才能听见。蓦然间,我觉得这个场景十分熟悉,这个人也是那么得熟悉。
他发觉我来了,轻缓一笑:“其实阿若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是我假托她的名义将你邀来得。只是听合清说,你近来病了,不知好些没有?”我回以微笑,像久别重逢的故交,道:“没什么,不过是小小的风寒,不碍事。”待我走近些时,他微眯了眯眼,神色担忧:“可你的脸色并不好,很苍白。”
我撑着头坐下,昏昏沉沉得,“可能是最近几天没睡好。”
他敛过长袖,将竹箫放在石桌上,道:“若是夜间难眠,我倒有几个好方子,改天让合清带给你。”我抬眸看他,认真地问:“你经常睡不着吗?有什么心事吗?”
他一愣,显然没有料到我会这样问,神情有一瞬的僵硬,随即缓和过来,温雅道:“也没什么,人生在世总会有些辗转难忘的烦心事。”我眺望向远方那水光飘缈的山峦清潭,好似漫不经心地说:“是呀,人浮于世总是会遇见这样或那样的烦心事,这一件没有了还会跑出来另一件,没完没了得。可生命呀却只有一次,谁也不能指望着一不小心丢了还会再跑回来。”这样想着,我却在猜度,究竟是怎样的烦恼呢,会让看上去如此完美的韦曦选择那么决绝的死亡方式,浑身涂满了迷迭香,甚至为了尸首不想让别人找到,而想裹入狼腹。如果那天傅合清没有将我带到那里去,他没有遇见我,会怎么样呢。
韦曦转身凝望我,眼睛里有我从未见过的波澜。他沉默了半晌,转而道:“这箫甚是有趣,只是吹起来极难。看那些伶人吹着挺简单得,怎么到了我手里就这般艰难。”
我睫羽微颤了颤,轻轻笑道:“我也觉得这箫吹起来应该很简单,我认识一个人,他吹得好极了,却从不轻易让别人听到。每次都是站在一个僻静的地方,边吹边眺望着远方出神,就像你刚才一样。”韦曦眉毛翘了翘,饶有兴致地问:“哦?那是为什么呢?”我神色一黯,慢慢低下头微笑道:“那是因为他最喜欢的女人嫁给了别人,他们缘尽于此再无前路。”
身旁的人沉默了片刻,仿是若有所思:“是呀,有情人总是聚少离多,好像老天爷牵了情丝就是为了看那一出出悲欢离合似得。”
暮风里夹杂了些夕阳的光束,隐约有种凄凉的萧索。我望着地面凹凸有致的鹅卵石拼接,却不知该说些什么。风静静的吹,衣袂轻轻的飘,唯有梵音佛唱遥遥入耳,只是觉得极为肃穆好听,却辨不明在唱些什么。
韦曦打破沉默:“听阿若说你觉得那座水中凉亭建得好?”
我抿唇一笑,道:“建这座凉亭的人其实该做个隐士,‘采菊东篱下,悠然现南山’,山澹澹水渺渺,望到的皆是朦胧模糊的景致,陶渊明若在世也许会和他成为知己呢。”
本已猜到这大概是出自这位韦家公子的手笔,带了几分若明未明的调侃。却见他神色深黯,将眸光移向了别处,“归隐避世的大多是那些抑郁不得志的人,只是鲜有陶渊明这样的运气,能名垂千古流芳百世。大多数还是会被遗忘得,将来丹青史册上能留下只言片语已是难得,更遑论让世人记住呢。”
深受他这句话感染,竟让我也生出些许凄抑之感,望向山舞缭绕的古寺,更觉得世事无常没有什么定数。邃感慨道:“公子说得对,凡人虽从不奢望能名垂百世,但若一转眼就被忘个干净,也不免嗟伤。”他转过身来看着我,眼角晕出些许戏谑笑意,“我是终究没有办法同陶渊明成为知己,却要和你结成志趣之交了。”
他虽在笑,却说得一板一眼一丝不苟,惹得我不禁莞尔,“那有什么不好,知音难求,这也是缘分。”
韦曦摇摇头,“我的那些‘高谈阔论’阿若总是觉得无趣,你该不会是碍于两家世交在敷衍我吧。”
我板了脸:“明知道我在敷衍,还跟我东拉西扯这么半天,你这个人也真够缺德得。”
韦曦一瞬露出愕然的神情,随即哈哈大笑。我第一次见到那张英俊的面庞褪尽忧郁,真正爽朗开怀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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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天晚上之后我对夜阑山庄生出了极深的恐惧,一走进那里就像走进了一座坟墓,那些耗尽人工财力的精美景致也像被恶魔着俯了,幽谧地审视这每个人走近他。
合清极力安慰我:“你不就是见了几个骨骸吗,我不信隋唐的宫闱里就从来没有死过人,你就从来没见过死人。”蜷缩在锦被里的我抬头瞥了他一眼,而后低下头接着玩那几颗晶莹圆润的楠木佛珠,散乱的躺在花团锦簇的锦缎上,他叹了口气,道:“方才母亲来看你,你不该那副恹恹的神情,不然她会怀疑得。”
我拖长了音调,甚是无可奈何,“不然怎样,这里我一刻都不想待,可我又贪生怕死不敢跑。”
合清猛得站了起来,“那就嫁给韦曦。”我一愣,仰头看他,阳光在他的身后被折射成张扬的形状,四散飞舞着笼在黑衣的周围。他面露讥诮,“听说你同他相交甚欢,而母亲向来热衷撮合合晚和韦曦,这样一来岂不皆大欢喜了。”
我伸出手抚摸着光滑如玉的锦缎,那些精美的丝线像嵌入其中,一点棱角都没有。几缕枝条自窗外婆娑伸入,牡丹花开得正好,风姿绰约的洛阳正在夏天的到来中慢慢苏醒。
“能给我讲讲合晚吗?”
傅合清身体骤然僵直,未曾预料的惊惶渐渐消褪之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迷蒙奇异的神色,“她很美,很聪明,却是个被上天诅咒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