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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蔷说张相求见她,昭君觉得这件事情有些匪夷所思。
左右高湛才是他一心想要辅佐的英明君主,如今高湛下落不明,昭君自然也不至于蠢到觉得他会跑来跟自己投诚的地步。谨慎如他,即便是想要投诚也应当等到高湛的死讯坐实,并亲眼瞧见高湛的尸身之后,且他这个人,打从心里头瞧不起鲜卑族人。
既然不是投诚,昭君便也没什么可急的,便命人抬了水进来,添了几只暖炉,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也算做是沐浴焚香,以彰显给高欢送丧的诚意。大约是这几日有些忙碌,又在床上躺了几日的缘故,一直未曾沐浴,此番整个人泡入水中便顿觉得身上油腻的厉害。用手一撮,便搓出了一层细细的黑色泥来。
昭君也不曾留意,只让人换了几趟水,洗到最后木桶之中的水皆是清澈才出了浴桶。因高欢驾崩的缘故,整个宫廷内局皆是缟素,连她的仁寿殿也不例外。一觉醒来,连床前纱幔都换成了白色,梳妆台之上还摆了几朵甚是端正的白绢绒花,很是可爱。
青蔷立在她身后,将她一头柔顺青丝束起,加了假髻,仔仔细细的绾好。又是后退了两步瞧了瞧,抬手从梳妆台上的红木匣子里取出了一只金步摇,正要抬手给昭君戴上。却被昭君拦住。昭君指了指一旁的绒花,同她道:“用绒花吧,皇帝刚走,现在戴这些个金银首饰的,太惹眼了。”
青蔷便又松了步摇转手去拿那绒花。
待到昭君一番梳洗打扮完毕,腊梅已经率着一众宫婢端了早膳进来。她瞧着桌上那几碟小菜很是开胃的模样,便招呼了青蔷坐下,一同将桌上几盘精致的小菜就着一碗糯米羹吃了个干净。继而才携了青蔷的手一起慢悠悠的出了门会张相去了。
昭君在宫里头住了几十年,却并不大熟悉这宫里头的路。她这个人记性不大好,认路的本领更加欠佳。但这并不能说明她就是个路痴,她只是有些偏执的不大喜欢这宫中九拐七折的路以及四周三丈余高的城墙。这就像是一只鸟笼子,且还是个不大透气的筑墙鸟笼子。
昭君有些不大明白,为何历来皇帝的家都要盖得这般复杂不透气,且还筑起了这般高的宫墙。这个问题困惑了她一年有余,却终得不出答案。于是她便择了一日,就这个问题向高欢讨教了一番。那时高欢正端坐在桌案之前,手中捧着一份底下送上来的奏折,听见昭君这般问的时候也不过是顿了一顿手指,并未曾抬头。
昭君作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恭敬模样来,正襟危坐于他左手下方。
良久,他清清冷冷的嗓音才慢悠悠的传过来:“大约是觉得房子盖得高了,百姓才能新生畏忌吧。”
昭君摸一摸下巴,终于恍然,原来天家的威仪说白了就是房子盖得高不高的问题。继而又一想,若是日后谁人想要盖个比宫城还要高大的房子,岂不是要谋朝篡位?阿弥陀佛,那想要谋朝篡位的人岂不是先要存钱盖一栋比这宫城更加高大的房子?
自然,这些都是闲话。
昭君坐在马车之中,甚是颠簸,车轮轱辘之声不绝于耳。昭君坐久了有些无聊,便掀了帘子一角倚在窗边朝外头望去。初初,她尚且还有几分兴致去瞧窗外的景色,只是没多久她便发现从这辆马车之上望出去,瞧见的只有一片连绵不绝的青色城墙。马车好似并没有驶出宫门的意思,她巴巴的回头瞧了瞧青蔷,青蔷甚高深莫测的回望了她一眼。
马车在宫道之中兜转了两三盏茶的功夫,前头驭马车的内监一声:“到了”。昭君掀了帘子望出去,便瞧得一座恢弘宫邸大门,再抬头一望,匾额上苍劲三个大字仿佛力透纸背——德政殿。
昭君有些茫然,在她眼中,但凡是同政这个字搭了边的都是外宫,那些地方都是她这个后妃无权涉足的地方。
但转头问了问青蔷,得出的结果却是张相求见的地方确实是这里。
但问完话之后,昭君脑里忽的闪过一丝亮光,顿时便有些福至心灵,如今她已经不只是当年的娄贵妃了,她现在是皇后,日后还会是皇太后。稚子年幼,纵使是她临朝听政也并不是不可以。是以,这些只能有男人涉足的地方她自然也是可以涉足。
但这个地方名字委实陌生的很,不是高欢上朝之时的地方,亦不是高欢平日里喜欢批阅奏折的地方。昭君在心里头想了半天都未曾想起这个地方究竟是个什么来历,不免有些不安。这种不安大多来自于茫然,她现在就很茫然。
倘若说梦中的那一切都是她活得上一辈子,可眼下却同梦里头渐渐的开始有些不一样起来了。那个梦里头一直到高演登基,张相都在观望,且在朝堂之上还不痛不痒的驳逆了几句。但昭君心里头清楚的很,如果他真的誓死守卫高湛,便应当在初次得知高湛下落不明消息的时候就将他全家人悄悄带离,然后再在朝堂之上尽一尽他忠臣的本分。自然,这个本分到最后极可能是触壁而亡。
可他却没有,他没有半分动作,没有暗地里差人去找高湛,也没有过来投诚,更加没有为他举家筹谋半分。说白了,他就是一棵墙头草,驻足在墙头上观望形势。
娄家来势汹汹,高演登基势在必行,他不敢贸贸然投诚是因为担心高湛并未曾死,他还会回来。自然高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身后的柔然一族势力。倘若他在这个时候向娄家投诚,高湛却领着柔然大军回来了,那么他势必将被高湛连根拔起。高演登基,他在朝堂之上大放厥词,却并未曾拿出什么实质性的威胁来,亦是同理。他不是在为了高湛而守卫皇位,他是在为他自己守卫。他做出忠臣之相,只是防止有朝一日高湛再次回归怨他不忠,届时他可以同高湛证明,即便是在娄家霸占朝纲的时候,他亦是有在为他守卫过皇位的!
他的这些心思,昭君如何不知。
在那梦里,她让娄昭派遣了几队兵马将张相家团团围住。那只是个架势,只是想让他明白,他这棵墙头草今日是必须得挑一个墙角去倒了,否则便是两方墙角都不许他倒了。很显然,开罪一方比开罪两方来的好一些。
是以,那一日朝堂之上,平日里嚷嚷着自己甚是衷心耿耿的张相连半分挣扎都没有,便起了头喊起了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但如今呢?
昭君还没有去找他的麻烦,他却先找上门来了,真是令人感到茫然。这样子的茫然起源于实况同记忆里的模样的偏离,并且这样子的茫然它带出了几分的恐惧。但她本就是个极擅长粉饰太平的人,心里头茫然的令她看不清楚方向,嘴角却硬是勾出了一个甚是亲厚的笑容来。
她顺着青蔷递过来的力道下了马车,还未走几步便瞧见了红色的墙边,水榭曲桥之后的重重花树间的石桌旁坐了个人。隔得有些远,中间又隐隐憧憧的花树的轮廓,教人着实是瞧不太清楚那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只觉得穿了件朝服,应该就是张相了。
昭君朝着那人的方向走了两步,便感觉到一路上搀扶着自己的青蔷已松了手,扭头一看,青蔷依旧立在她身后两步之遥处。
昭君疑了一疑,道:“你不随本宫过去?”
青蔷面上略怔一怔,似乎有些惊愕:“青蔷得在这里守着,免得有旁的人路过。”
昭君侧首一想,确实是这个理,她是内宫女眷,若是被旁人瞧见她在这里私会外官,估摸着是要被想歪的。再一想,张相身为一个外官自然是不能进内宫去求见她的,她也不能招他进内宫来相见。她如今还只是个皇后,若是让人晓得她不在内宫之中,皇帝灵前哭丧却偷跑出来同外官相会,唔,这个还是会被想歪掉的。
不管朝着哪个方向去想,大多都是会被想歪的。
如此想来,张相求见于这德政殿外想来还是深思熟虑过的,并且这深思熟虑之中尚且还有几分为她着想的成分在里头。甚至于他都想到了要在这四面八方一览无余的园子里谈话,而不是在拥有着四个面以及屋顶这五个可供人偷听的屋子里来谈话。此等细腻心思,昭君不得不感叹,这委实是个人才啊……
昭君温吞的走两步,这宫殿里头似乎不住人,连宫婢也未曾瞧见一个。前几日的积雪没有人打扫,如今尚能瞧见花树之后草地之间几块未融旧雪。庭中所植的花树皆是白梅,同她宫里的腊梅不同,没有那样浓郁的香气。
昭君踏上青石路面,穿堂而过的西风吹动她发髻之上的白色绒花,灌入她宽大衣袖之中,盈盈满袖,鼻尖掠过一丝淡淡梅花香来。
她驻足在那红色朝服身影之后三步之遥处,那人却依旧背对着她,好似并未曾察觉自己身后站了个人似的。
昭君惆怅的抬头望了会儿天,道:“那什么,张相,你求见本宫所谓何事?”
那人动了动。
昭君觉得这个人此时应当转过身来,跪下来行个礼,再唤一声娘娘千岁。继而这个话题才能正常的继续下去。
可那人却是身形一顿,回过头来,道了一声:“阿姐。”
显然这同昭君心中所预料的不甚一样,她愣了一愣,待到她看清楚那人的脸之后不由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差点跳起来:“怎么是你!阿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