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海拉尔多雪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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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大雪茫茫,随风急舞。

    沈青山虽然在屋内,却也裹着厚重的军大衣。他紧紧攥住电话听筒,眉间刀刻般拧起深纹,随着他一开口,便吐出团团雾气:“刚子。”

    电话那头直接问:“沈哥,有事?”

    “你……”沈青山眼角抽动,似是下了极大决心:“你手头宽裕不?”

    “咋了?哥,你别跟我兜圈子,有事直说,咱兄弟谁跟谁?”隔着电话,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情深义重。

    沈青山松了口气,动容道:“你嫂子出了点事,尿毒症。”

    两个月前出门买菜,眼一黑倒在雪窝子里。多亏扫大街的给叫了120,才没被冻死在冰天雪地中。事后他老婆哭着说,不如冻死的好!

    一个月治疗费用两千多,每个星期都要透析,吞钱的无底洞。九十年代的北方,这么大笔开支对于普通人来讲,堪比天文数字。

    熬了两个月,沈青山熬不住了。家底掏光,亲戚朋友借了个遍,实在不好意思开二遍口,这才硬着头皮给这关系最铁的兄弟去电话。

    电话那头认真地“嗯”了一声,表示在听,等他说完,接口道:“哥,咱们是穿一条裤子的兄弟。当年我爹发丧,我一个子儿也没有,全仗着你给张罗。”

    沈青山没搭腔,刚松下的那口气又提了上来。

    电话里顿了顿,带着电流的金属音调:“哥,按理说我欠你的人情,打断骨头也得还。”他抽着鼻子,忽然哭了:“哥哎,我媳妇不知道在哪让黄鼠狼迷了心窍,跟她二哥去南方捣腾‘日本旧’,全他妈赔光了!”

    “我妈那心脏也是跳一天停一天,再不支架就完了……”

    “行了。”沈青山打断他:“哥明白,你别往心里去,抽空来我家,咱哥俩喝几杯。”

    听筒砸进话机,挂断了电话。

    沈青山视线投向窗外,塑料布罩住窗玻璃,用于保温。混沌的雪幕使天地间苍白失色,寒冷如刀。

    “爸,我放学了。”

    门开,劲风夹碎雪,跟着进来一个小男孩。

    沈青山的儿子,8岁,上二年级。

    “又不戴帽子。”沈青山赶紧过去拍打儿子身上的雪渣子,生怕化成雪水,冻坏了孩子。

    “没事,我不冷。”儿子扬起头,眼神清澈,像钻石般纯粹。他抹了把鼻涕,问道:“爸,那学费咋还不交呀?全班就剩我自个了,老师天天跟我叨叨。”

    沈青山躲避儿子的视线,随口道:“交,这就交。”

    他给儿子擦完脸,放好书包,换上毛衣。叮嘱道:“饭在锅里,你自己吃。吃完了好好写作业,爸出去一趟。”

    他刚要走,又停住,往炉子里扔了几块碎煤。他可以硬抗,但不能让儿子挨冻。

    “爸,你上哪呀?”儿子从厨房里探出脑袋,苦着小脸说:“你早点回来,外边太冷了,出去遭罪。”

    “知道了,爸去给你妈送饭。”

    沈青山紧了紧军大衣,推门而出。

    北方的冬季,太阳特别短,才过五点,天已黑透。

    沈青山深一脚浅一脚,两个月没扫院子,积雪成堆。一溜寒风灌进脖子,激出满身疙瘩,不由得拉紧衣领。

    巷子口有一家小卖店,犹豫良久,伸手敲敲窗口:“大娘,我打个传呼。”

    “小沈啊,打吧。”

    一只被寒冷鞠成鸡爪的枯手,递出个电话机。

    沈青山喘了两口粗气,拨通寻呼台。

    留言:

    “五点半杨大东狗肉馆,找你有事,沈。”

    ……

    油腻黑亮的门帘挑开,沈青山走进狗肉馆,迎面腥骚气,热呼呼的辣人眼睛。他在炉子旁找了个桌。

    “大哥,整点啥?”

    刚坐下,服务员过来问。

    沈青山低头,语气尴尬:“等会吧,还有人呢。”

    “成。”

    服务员应了声,转身离开。

    他坐那喝了两杯热水,烤了10分钟炉子,身体暖了过来。墙上挂钟来到五点半,不多一分,不少一秒。

    门帘挑开,进来个穿皮夹克的高大男人。

    那人在门口拍掉雪沫子,径直来到沈青山对面坐下,笑问:“咋?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能主动找我?”

    他与沈青山是战友,后来走了歪路。合法的,不干,违法的,全干。

    沈青山从来低看他一眼,此时却连看都不敢看他,嗫嚅道:“我需要钱。”

    那人哈哈大笑:“我也需要钱,谁不需要钱?”

    他在逗沈青山,像逗个小孩。

    沈青山紧咬牙根,豁然抬头:“我需要钱,帮帮我。”

    话音未落,又补了句:“求求你。”

    那人脸色一变,沉默片刻,问:“要多少?”

    “五万!”沈青山又低下头。

    “五万?”他好像不信。

    “五万!”沈青山怕他不信。

    在那个年代,资产过万的被美曰为“万元户”,他一下子要了五个“万元户”!

    “真要?”那人上身前倾,嘴角噙着冷笑。

    沈青山点头,一字一顿:“真要!”

    “行,胆够大吗?”他玩味地问。

    沈青山叹了口气,回道:“我是什么人,你不清楚?”

    他鼻子里“吭”了一声,慢慢坐回椅子里。他当然清楚,沈青山曾经提着把刺刀就敢在草原上追“****”特务,追了整整两天!

    那人收敛神色,恢复平静:“懂朝.鲜语?”

    “会说,不会写。”沈青山小时候左右邻居住了两家朝.鲜人,跟那两家的小孩光腚玩到大,日常用语学了个七七八八。

    那人拿出个信封,推到沈青山面前:“这是别人的活,看在战友一场,照顾你了。”

    沈青山打开信封,是一个地址,和一张照片。

    地址是南韩,照片是男人。

    那人说:“弄死他,带根手指头回来。五万块,归你。”

    中、日、韩,一衣带水。黑白势利角逐博弈,小叫帮,大称党。进步必然要死人,为避免引火上身,会去邻国聘杀手。

    那个年代,教育、思想、贫富等因素,导致中为“人才”输出大国。

    起身,走向门外。末了歪过头,说:“明天去二道街批发市场,找王豁牙子,他帮你安排门路。不去的话把东西烧了,从此再别照面。”

    ……

    消毒水味像柳絮、发丝,拼命往人鼻子里钻。

    沈青山坐在床边,从保温桶里舀出一勺肉汤,小心翼翼送到他老婆嘴边。

    他老婆年轻时娇艳动人,实话讲,现在也不老,正值盛开年华。但病痛将她折磨得骨瘦如柴,满脸黄斑的垂死之人。

    营养跟不上,药也跟不上。

    沈青山望着他老婆深陷的眼窝,喉咙里又痛又痒,半天才说一句:“对不起,嫁给我这个没出息的男人。”

    他老婆喝了口汤,勉强直起脖子,好像说了些什么,又好像没说。气弱声小,沈青山一个字也听不见。

    “别说话。”

    沈青山捋顺了他老婆焦黄的乱发,在额头轻轻拍了拍。

    冰冷,如同死人。

    半碗狗肉汤只喝了两口,便再也喝不下。

    沈青山安慰几句,握着她的手说:“老婆,我可能得出去几天。你别担心,没事,最迟一周就回来。”

    他看到老婆的眼珠泛红,明白她的意思:“儿子放在石大爷家,我跟他打好招呼了。你把心放进肚子里,我都安排妥了。”

    临走前他老婆紧紧抓住他的手,他没想到一个病入膏肓的女人有如此大的力气。他老婆哭了,泪流满面,好像又在说什么,他听不见,一个字也听不见。

    但他看懂了她的表情,是诀别的表情!

    沈青山破天荒的喝多了,他几乎忘了酒的味道,十几年后才想起它的好。

    大雪像手术刀,割裂他的脸颊,随后化成泪水。天冷路滑,他手一扭,控制不住车把,整个人摔进路边排水沟。沟里结冰,又硬又尖,直撞得他全身酸痛,眼前冒星。

    二八自行车横在路中间,夜色越发阴暗,雪花忽大忽小。

    “算了……”

    沈青山挣扎半天,又重重摔了回去。他不动了,仰望夜空,任由大雪扑面:“我老婆没冻死,把我冻死吧。”

    他心力憔悴,身心俱疲,真的抗不住了。

    橘黄路灯下探出一只大脸,满头红毛,戴了个耳包。

    对沈青山嘿嘿一笑:“大哥,咋了?喝大啦?可不能搁这睡,一会冻死你。”

    说完到路中间,扶起沈青山的自行车,蹬了两步,骑着就走。

    “操!!!”

    沈青山弹身而起,又有了活下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