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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儿不是天生的哑。
许宁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明白这点。
先天的聋哑儿,大多是因聋致哑,他们听不见声音自然不会说话,就算勉强学会说话也是异于常人,口音古怪。而小哑儿,他能听见也能听懂旁人的话,却发不出声音。
许宁替他检查了一下,见他果然是耳膜完好,可惜道:“你既然能听懂人言,可见是在懂事后才哑的,你可还记得是怎么坏了嗓子?生病,还是意外?”
小哑儿却低着头,不说话。
许宁看他这模样,估摸着大概有隐情,他也不好深问,便暂时放到一边。
“如此也好,既然你能听懂别人的话,哑与不哑也没有什么关系。”
哑儿抬头看着他。
许宁笑道:“这世上的人,有九成九都不愿意安安静静听别人说话,倒是乐于对别人宣扬自己的见解。然而左右不过是想要别人谄媚罢了,听不进真的良言劝诫。那样的人,长了一双耳朵好似白长,长了一张嘴胜过十张。你有这先天的缺损,正好莫做那样的人。”
哑儿听了觉得有趣,连忙点头,又摇了摇头,面露苦恼。
许宁了然道:“你觉得不好?是不是因为你不能说话,总会有人来欺负你?”
哑儿点了点头,心想,不仅如此,别人能逼我听我不想听的,我却逼不了他们,岂不是不公平?
许宁又笑了,小哑儿这才发现他似乎格外喜欢笑,笑起来有酒窝,一边深一边浅,浅的那一边几乎看不见。
“有人因你身体缺损欺负你,不是你的错,是他们无知。你反抗不了,也不是你的错,而是你无能为力。不过,这份无能为力,却并非不可改变。”
他说到这里,点了下小哑儿的额头。
“你要是做个有本事的人,哪怕不能说话,也能让周围人安静听你号令。只要你不想,就没有人能逼得你去听别人的。做到如此,虽不能言语,‘说’出的话却比旁人重至千金,哑与不哑还有什么干系?”
许宁触景生情,想起自己被徒劳困于这偏院,有一腔抱负却不能施展,一心热血却无处可去。他表面上是在劝解哑儿,却也是在劝诫自己。半晌,他呆呆地坐了下来,叹息一声。
然而他的无心之言,却被哑儿深深记在脑海里,叫他自此立下了一个惊天的志向。再以后一番坎坷竟有幸成了那么个本事人,从而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
许宁并不知道,他思绪翻转两下,再次翻开经书,道:“过来,我教你识字。”
小小的宅院里,属于少年的清脆声音远远传了开去。
“这所谓无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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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子弹打在肉里,发出轻微的一声响,周围的人齐齐抖了抖,冷汗直流。
正值午夜,他们匆匆被聚集到这里,还没明白上司的目的,就目睹昔日同僚被利落地处置。而杀死他的正是立在大堂,那披着黑色大衣的男人。
男人抬起右手,就有副官走上前去,恭敬地立在一旁。那双带着黑色皮质手套的修长的手,将抢扔到一旁递来的托盘里后,食指与拇指捻了捻,活动关节。然而手套发出的揉捏声,却让在场的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好像捏在他们心脏上。
男人几步在上首坐下,两手交握,撑着下颚。他打量着在场的每一人,目光犹如实质在他们身上游移,直到有人再也忍不住,主动开口。
“小段将军。”
那是一个穿着警服的中年人,大腹便便,额头溢满了汗珠。
“您深夜唤我们前来,又当我们面处死熊四,想必是自有用意,我们几个不敢妄自揣测,还请将军明示。”
这位是当地警司吴有午。在这路军队驻扎当地的第二天,他就将镇上的防务全权交了出去,十分识相。若不是如此,吴警司也不能在乱世混到这不高不低的位置,安稳坐了这么多年。可哪怕他再会看人脸色,也猜不懂这位新掌权人的心思。
身旁副官低头向男人示意,得到允许后,才上前一步,替长官开口道:“吴警司,我们将军此举,只是为了清除叛徒,并无随意屠戮人性命的道理。我问警司一句,今晚熊四送到院子里的女人,你可认识?”
“这……自然是认识的,那小蝶娘是熊四特地从州里名楼里请来的,将军是不满意?”吴有午连忙道,“那女人清清白白,在送给您之前,可没有人敢动啊。”
副官冷笑一声,一个青楼女子的青白,还要一个嫖客来保证,真是天大的笑话。然而他却没有点破吴有午的谎言,而是道:“你可记清楚了,那蝶娘是熊四请来的,和其他人没有干系?”
吴有午这才算是明白了,问题出在这蝶娘身上,这女人身份肯定有鬼!这才导致了熊四的死亡,更连累了自己几人!他连忙表忠心,说了一大堆好听无用的废话。
别说是坐在首座上的贵人了,副官听得都有些不耐。他正要打算不管不顾把这些人都抓起来好好拷问一番,还没来得及动作,身旁坐着的人突然放下右手,轻轻敲了几下茶几。
这下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出声。只听见那手指在光滑的茶几上敲打,一下轻一下重,吊得人的呼吸也一下快一下慢。
没有人敢抬头,却都感受到了那目光的沉重分量,那人虽然没有说话,却早已将他们的心防击毁得一干二净。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可怕的人呢!吴有午一边擦汗,一边心想,怪不得总说不会叫的狗才咬人,这小段将军就算不能说话,可加起来比十个耀武扬威的二世祖还要吓人。
只有副官走上前去,看见长官用水在茶几上写下的两个字——金陵。
副官瞪大眼,难道这次的人,不是北边派来刺探的么?
他没有功夫多想,座椅上的人已经站起了身,手指在茶几上划过,把刚刚写下的字抹得一片凌乱。他快步走过大堂,黑色的风衣带起风吹在人们脸上,刮得他们更是忐忑。吴警司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看见副官小步跟了上去,一边走一边吩咐。
“收拾东西,立刻启程。”
“是!”
一旁亲兵们应道。
吴有午等人愣在原地,还没明白煞星怎么就走了,那两人的身影已经转过墙角,再也看不见。
副官小心地跟在长官身后,他知道现在不易打扰,索性就把自己当成个影子不紧不慢地跟着。可是金陵,怎么会是金陵呢?
大沽口的消息刚刚传来,要出乱子也该是天津、北平,怎么长官偏偏要往金陵去?这中间出了什么幺蛾子?他正揣测着,前面的人突然停下步伐。
副官脚下一个踉跄,看到对方转过身,目光锐利。
“将军?”
男人盯着他,突然缓缓启唇,像是要从那紧闭的双唇里蹦出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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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许宁是从梦中惊醒的。
他不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只记得依稀是些往事,然而大概结局是不好的,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他喘着气,打开窗子,直到冷风扑面而来,才找回了些许冷静。
桌上放着前几天的报纸,上面的白纸黑字嘲讽一般刺入眼帘,许宁垂下眼眸,有些痛苦地吸了口气。
无能为力。
这是他十年以来,最深切也最绝望的感受。在他把所能做的全都尝试过一遍,发现也不过是徒劳挣扎时;在他发现自己无论怎样,命运依旧朝注定地方向发展时,他愤怒,绝望,挣扎过——除了挣得满身伤痕,毫无用处。
许宁有时会想,为什么老天要这样折磨自己,为什么给他指明了方向,又让他束手无策?
又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别人。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些年他习惯了绝望下的痛苦,已经有些麻木了。
夜半惊醒已然睡不着,许宁索性披了件衣服坐起来,去灯下批改作业。正好看到方筎生的文章,上面的长篇大论不像是论述,倒是在质问。满纸的穷追不舍,像是要指天指地问个究竟!
这样的锐气,让许宁久违地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曾在他生命中浓墨重彩出现,又黯然消失的人。
他微一愣神,听到窗外的更声。
“咚——咚!咚!咚!咚!”
已经是五更了吗,这天,快要亮了呀。
打更的人敲打着走远,不知多久以后,远处城楼传来碎碎声响,继而传来隐约人声。
城门开了,又有更多的人迈着脚步踏入这座城市。许宁望着窗外发呆。然而此时他却没有料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也在此刻,踏入了同一座城。
段正歧混在人群中进城。城门打开的那一刻,许是凑巧,他同样望了眼东方——那即将破晓,却依旧黑暗的方向。
然后他低下头,拉低帽檐,进了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