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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沉,博士楼外的梧桐树刚刚冒出新芽,灯光穿过枝桠,地上光影交错,深浅不一。
孟遥站在树影下,耐心等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孟遥回头,丁卓正急匆匆跑来。
到跟前,他停下脚步,喘了口气,“不好意思,临走前又有点事要处理……等很久了?”
孟遥笑一笑,“没有。”
丁卓低头看她,伸手碰了碰她脸,“没休息好?”
“嗯……”
丁卓捉住她的手,攥在自己手里,把她往自己怀里一带。
孟遥嗅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一路而来的征尘和疲惫,一扫而空。
许久,丁卓问她:“饿不饿?去吃点儿东西。”
“如果我说……”
“嗯?”丁卓低头看她。
孟遥笑意盈盈,“如果我说点外卖的话,是不是挺没出息。”
丁卓笑说:“还好,你自己还知道没出息。”
两人上楼,孟遥从行李袋里翻出睡衣,先去浴室洗澡。
水声哗哗,热气袅绕,正在往头发上抹洗发水,突然听见敲门声。
孟遥关了花洒,丁卓声音从外面传来,“你想吃什么?”
孟遥笑了一下,“都可以!”
洗完澡出来,丁卓正坐在电脑前,一手手肘撑在桌面上,一手抓着鼠标,滑动着滚轮。
“还要加班?”
“不用,看看新闻。”丁卓放下鼠标,把笔记本盖上,转头看向孟遥。
她穿着两件套的睡衣,手里拿着毛巾,正在擦拭头发。让热气熏得,脸颊泛红。
他一直觉得她皮肤特别好,让他想到读本科时没日没夜看的那些武侠小说,动辄就爱用的“肤如凝脂”这个比喻。
丁卓嗓子有点发痒,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起身去帮她找吹风机。
没一会儿,外卖送到了。
两人潦草吃过,孟遥借用丁卓的笔记本处理这几天堆积下来的邮件,丁卓去浴室洗澡。
孟遥处理完毕,就将电脑合上了,从桌上架子里随便抽出一本书,随意翻着。
没一会儿,丁卓洗完澡出来。
“还早,要不一块儿看个电影?”
孟遥想了想,点头。
宿舍里就一张椅子,两人只得抱着笔记本在床沿上坐着。这样看了片刻,便觉得脖子发酸。
丁卓将电影按了暂停,“你头发干了吗?”
孟遥点头。
“那去床上躺着。”
两人背靠着枕头,把电脑搁在腿上。
孟遥转头,看了看丁卓。白色灯光下,他轮廓硬朗,这样看着,仿佛有些距离。然而事实上,孟遥从前也不相信,能有这样一段关系,能让她如此舒适和放松。自那晚推心置腹以后,连之前一直耿耿于怀的那点委屈感,也都渐渐地淡了。
丁卓伸手轻怕了一下她脑袋,“看电影,别看我。”
孟遥笑了笑,将目光转向屏幕。
电影节奏拖沓,不大有意思,最后两人把它当做背景音,开始聊天。
丁卓低声问:“家里的事……”
孟遥沉默一瞬,把前因后果都讲了,只隐去了管文柏这一节。
丁卓看她一眼,她微垂着目光,看起来不大有精神。
“别担心,离高考还有三个月,孟瑜应该能调整过来。”
“我不是担心孟瑜,我是……”
丁卓看着她。
“我是觉得又欠了苏家的人情。”孟遥不自觉地咬了咬唇,“……从小到大,受了他们不少帮助。我跟我妈一样,总觉得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丁卓揽着她肩膀,“我理解。”
所以有时候,孟遥和曼真相处过程中,出现了什么摩擦,孟遥通常是道歉低头的那一个。
她对曼真的感情是真的,时而的憋屈也是真的。
“我小时候,跟我妈大吵过一架。那时候她还在苏家做保姆,有一次收拾书房,不小心打碎了里面的一只花瓶。陈阿姨没说一句责备的话,但从此之后,就再也不让我妈打扫书房了……”孟遥顿了一下,“大约是我自己太过敏感,我总觉得他们的帮助里掺杂了太多的怜悯。所以那时候,我就问我妈,你做点儿别的工作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给人当保姆,低三下四看人脸色……”
丁卓没说话,将她揽得更紧。
“那是我妈唯一一次打我……那这么粗的扫帚……”孟遥比划了一下,笑了一声,“她一边打一边哭,说我懂什么……那时候我才十二岁,确实有很多事不懂。家里三口人都要靠我妈养活,除了苏家,她还能去哪儿找得到那么宽厚的雇主?一时的委屈重要,还是生存重要?一个连生存都没有底气的人,是没有资格去跟人讲条件的……”
丁卓说不出话来。
他虽然也是单亲家庭,没有殷实到可以随意挥霍,但从小到大并无经济压力。
他不能完全体会得出,在外人看来,孟遥和曼真亲如姐妹的朋友关系中,有多少是她不得不承受的委曲求全?
曼真的性格,他是了解的,她肆意张扬,像一团火一样,优渥的家境和杰出的才华,让她从不需要仰人鼻息,她能够全然遵照她的内心,不受任任何事一点委屈。所以曼真也看不惯他,为了这个税后工资还不到万把块的工作,透支身体,给上位者做牛做马,还得不到一点荣誉。
“这些话,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在别人看来,这不是白眼狼么……”孟遥笑意很淡,“苏家帮了我们,我们还不感激涕零,还敢有所微词……”
丁卓把她的手攥进自己手里。
“所以上大学之后,我一直在做兼职,没问家里要过一分钱,甚至还能攒下一些钱,寄给孟瑜当零花。”
她只是想活得更有尊严些,起码有一天,能够真真正正地,从心底里站在一个平等的位置跟曼真交往,而不会觉得嫉妒,更不会想要疏远。
丁卓沉默着。
所以,前天晚上,她问他是不是生活永远这么苦的时候,她心里到底承受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苦楚?
可她却鲜少抱怨,笑脸迎人的时候更多,虽然从他见到她那一刻开始,就觉得她身上始终有一种茕茕孑立的气质,挥之不去。
丁卓下巴在她头顶蹭了一下,沉沉说道:“……以后有我。”
不是甜言蜜语,当个一定要履行的承诺。
孟遥睫毛轻颤,轻轻地“嗯”了一声
电影不知不觉间已经放到了后半段,拖沓的剧情这会儿也接不上了。
丁卓直接合上了笔记本,放到桌上,“睡觉吧。”
孟遥点点头。
丁卓将灯关上,在孟遥身侧躺下,伸手,将她嵌进自己的怀里。
也许他这一辈子都只是个平庸的人,没有办法大富大贵,但至少他希望,在他身边的时候,她再也不会觉得苦。
·
第二天,孟遥回公司销假。告假两天,已然积压了一堆的文件要处理。
开题报告比稿日期在即,每天都是无止尽的会议、头脑风暴。
孟遥彻彻底底地忙了一整周,周天好不容易能休息了,林正清又要带着几个小组的人去跟郑岚的助理吃饭——郑岚日理万机,具体的一些事务她没空接洽,全权委托秘书孙乾代为处理。
这顿饭的主要目的,是为了从孙乾那儿探点儿风声,一来确定己方开题报告是否押对了思路,二来看看他们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特殊的诉求。
吃饭的地方是在一家高档的私家菜馆,日式庭院的装修,惊鹿蹲踞、石灯石井,一应俱全。
有林正清作陪,其他人只需当个摆设,该敬酒敬酒,该吹捧吹捧即可。
酒酣饭足,孟遥寻空去了趟洗手间。
回来时经过庭院,听见惊鹿器的竹筒注满水,“啪”一下敲在石头上清脆的声音。
孟遥不由地停下脚步。
她立在铺在青苔之上的石阶上站了一会儿,忽见和室的门打开,孙乾扶着门,踉踉跄跄地走了下来。
孟遥忙打了声招呼,“孙助。”
孙乾眯眼瞅了瞅她,笑说:“孟小姐。离席这么久,回去可得罚你几杯。”
孟遥觉得他语气亲昵太过,顿觉不自在,勉强笑了笑。
“洗手间在哪边?”
孟遥向着后方指了指。
孙乾脚步虚浮地往那边去了,孟遥回到和室。
坐下之后,林正清笑了笑,低声说:“你倒是会挑时候走。”
“怎么了?”
“这孙乾,就他妈是个三流货色,刚才非要大家陪着他讲荤段子……”
公司女员工多,以往林正清领着出去吃饭,多半都是该护就护。
孟遥抬头看了看,果见席上女同事一脸愠色。
林正清揉了揉眉心,“恐怕酒席散了,还得再往洗浴中心去一场……”
没一会儿,孙乾回来了。
他一屁股坐下,拿眼瞅着孟遥,笑说:“孟小姐是不是先得自罚三杯?”
孟遥没吭声。
孙乾捏着酒器,走到孟遥身侧,“这是梅子清酒,度数低,美容养颜的,孟小姐赏脸,陪我喝两杯。”
说着,拿起孟遥面前的酒杯,替她斟满。
孟遥骑虎难下,只得伸手接过。
谁知在接的时候,孙乾手指从她手背上轻轻一蹭。
孟遥背上发毛,差点摔了酒杯。
抬头一看,孙乾脸上挂着笑,一副“你奈何我”的表情。
孟遥心里吞了苍蝇一样难受,端着酒杯,无论如何也喝不下去。
孙乾挑眉看着她。
孟遥一咬牙,从孙乾手里把酒瓶抢过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当即又斟满,再次饮尽……
三杯酒下肚,她将酒瓶和酒杯往桌上一放,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我已自罚三杯,请孙助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