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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初夏,辽阔的山村平原,只见本该植满绿油油稻苗的农田,是大片肆意生长的杂草灌木。远处的村庄,坐落着二三十余户人家,却家家残檐断壁,所见之处无不狼藉破败,多处更有大火烧过的痕迹,可见这里曾被洗劫或是发生过战争,再寻不见人畜迹象,甚是萧条荒凉。
倒是村庄外的一座密林山腰上,有间围植着三株槐花树的小宅院仿佛是从世外降落,毫无疮痍萧瑟。正值槐树花开时节,蝶形的洁白串花,如簇地盈盈悬垂在树枝,空气中弥漫淡淡的素雅清香,极之沁人心脾。
树下,一位衣着布料上等却已略显陈旧的小少女,正斜斜坐在一张磨得发亮的竹椅上,低头撑颊看着膝上的一本旧书册。
她面容俊秀酷似男孩,有双姑娘家少有的剑眉深目,如此专注看书,眉宇勃发着浓浓英气,而下巴的那道美人沟,又把她的神韵气质承托地贵气逼人。只是脸颊削瘦不红润,尤其领口处的锁骨极是明显,看起来是有些营养不良。
“小娘子,午饭做好了,快来吃吧。”
屋内传来一把沙哑的老妇声音。老妇见少女迟迟不应,又往外喊:“娘子,从昨晚到现在您都没吃了,再不吃可要饿坏了。”
“嗯。”少女低低应了声,身体却丝毫未动,视线也紧盯着书,根本不像将老妇的话听入了耳。
屋内老妇等急了,从里面瞒珊地走了出来。她的身体同样削瘦单薄,穿着仆人的朴素衣袍,灰白的头发松松绑在背,额上垂下一撮碎发正好挡住脸上那块青色胎记。她走到少女身旁,看她那神情极认真专注,可一看她膝上的书,爬满皱褶的脸便露出个难为情的笑容。
“老奴还以为娘子在看什么那么入神……昨晚你不是已经看过一遍了吗?”
少女徐徐翻过一页,平声回应:“昨晚黑灯瞎火的,许多重要情节没看清楚,当然要回头温习温习。”声音显得老成持重,不明所以的人听了,还真以为她在研究什么大学问。
“小娘子啊,您才十一岁还未及笄嫁人,怎么看得下连老奴看了都要脸红的书?还好咱们这里没人来,要看到你床头上全是乱七八糟的书,还以为您是哪个江湖老怪客呢。”
少女闻言眉就一挑,终于从书上抬起了眼,云淡风轻道:“为何要脸红?书中寻欢作乐的人又不是我。我也想看高风亮节的诗经啊史册什么的,可裴府就是送旁门左道的书来怎么办?我想是裴大人府里开支太大,只能在路边摊搜罗些廉价书。其实廉价书就廉价书了,我也乐意接受,可现在已断书五个月,屋里的书都快给我翻烂了,好不容易从荒村捡来一本,秦妈,你说我还会管它是淫|书还是j□j吗?”
叫秦妈的老妇听了噗嗤一笑:“娘子眼里咋变得只有书了?怎么就不说断肉五个月了?”
“没肉有书暂能容忍,可没书看,又不可能坐在肉山里替补漫漫长日。所以,书比肉重要多了。”一说到吃,少女这才觉得肚子空瘪地有些难受,摸着肚子站起来:“好像是有些饿了,我们去吃吧。”正要搀着秦妈进屋,可又忽然停住盯秦妈的脸,浓眉慢慢皱了起来。
“怎么又将头发垂下来了,这样挡着眼走路不怕屁股摔成两半?”少女说着,抬手帮秦妈把垂在颊上的头发拢到耳后,见拢不紧,又从自己头上取下只青色小发夹,细细将她那撮头发固定在了耳后,满足地左右端详,才粲然笑了起来:“这样好多了。”
秦妈慈爱地看着少女,虽然早习惯她与自己的亲密无间,可还是不时被感动:“小娘子对老奴这样好,叫老奴这残生如何承受回报?”
少女听了即道:“好说好说,这辈子承受不了,下辈子再接着承受呗。”揽住她的手臂走向屋内:“吃饭吧。”
少女看到桌上竟有红烧全鸭,整个人顿时从小老头变成了急色鬼,双眼晶亮嘴角泛光地盯着碟子上那只皮光柔滑的诱人裸鸭,爱肉的本性淋漓尽致暴露了出来:“我没看花眼吧?这是纸做的吧?”说着就伸手用力扯出只鸭腿,一把塞入了口水肆溢的嘴巴,含糊不清问:“这穷山坳哪跑来的鸭啊?你别告诉我裴府来人了。”
秦妈呵呵笑道:“今晨在山涧里抓的,还有一大群呢,可惜老奴力气不够,不能一次抓几只,总之,这阵子你是不愁没肉吃了。”
少女高兴地咪咪直笑,坐下埋头大嚼起来。
秦妈看着她那毫无官家小娘子矜持的吃相,心里涌着说不清的复杂。
谁能相信,这个与丑奴住在荒芜山村的妙龄少女,就是州内权高位重的判司大人裴升的亲生大女儿裴妙欢?
那年裴妙欢七岁,身为大夫人的母亲刚一死,亲爹裴升就迫不及待与她脱离了父女关系,连夜将她送去了偏远乡下,只留一名又老又丑的女奴相伴照料,对外就称大女儿得了麻风病,不宜与人同吃同住。
其实是谁都知,麻风病只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若真的只是麻风病,岂能令膝下有数位痴傻儿女的裴升,愿将难得天资聪颖、貌美出众的女儿放逐穷山沟任她自生自灭?就算是将死的,也会倾尽家产保她回生。况且,裴府容不下小妙欢,小妙欢母亲娘家那头的人也不会坐视不理。可他们得知此事,只捎信嘱咐别赶尽杀绝,起码要给口干净的饭给个不漏风雨的房屋居住,便不了了之匿了声。
裴升或许还是怜爱裴妙欢的,送裴妙欢上车时,看到她一如既往的安静乖巧,根本没有被亲爹抛弃时该有的模样,竟感慨万千潺然泪下,骨肉之情更令其想最后拥抱她一次,却被旁边的姨娘们拉了住。
“郎君!大师说不能碰她,要再碰她,这几日做的法就前功尽弃了!”
“就是!可不能再弄脏郎君的手了。”
“趁她现在不哭不闹赶紧送走她吧,待会儿她要烂起来,在咱们府门口哭天抢地的,指不定又要……”
“好了好了!全都给我闭嘴!”裴升怒声打断她们,但也没有再举步靠近静立在阶下的小妙欢。裴升重重叹了口气,刚想喊她妙欢,忽然想起从今日开始她已不是裴妙欢,而是一个无名氏,心里更是苍凉:“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罢,我裴升有能力定尽量办到。”
没想到小妙欢一听,两眼立马一亮,张嘴就答:“管书管肉便可。”说完,还讨好地朝裴升抿嘴一笑。
众人的脸无不僵硬抽搐。
大家以为裴妙欢是年纪小不懂事,不知自己的命运从此变道,后面秦妈才知,裴妙欢只是以此掩盖填补自己的无助迷茫。刚开始去到乡下,裴妙欢除了吃肉看书,几乎不语不笑,可也不哭不闹,过了整整一年才慢慢恢复笑容。可没想到的是,她越发老成持重,一般孩童的天真烂漫从她身上几乎看不见,再加上偏男的长相,给人感觉简直就是个小老头。
可小老头就小老头了吧,这年竟又添了油嘴滑舌,眼看有发展为玩世不恭的趋势!
呜呼!小娘子将来要成个什么样的怪物啊?秦妈暗暗忐忑忧虑。
秦妈给她递了杯水,忍不住喊她乳名:“来,欢儿喝点……”话没说完就被她的一个瞪眼瞪了停,立刻改嘴:“堇儿喝水。”她便满意的恢复咪咪笑。
秦妈还是不习惯她的新名字:“小娘子,您就不能起个美点的名字?你喜欢堇字那就叫玉堇,或者月堇这种婉约的,为何要叫硬邦邦的杜堇呢?”
“没有为什么,读起来简单爽快。”杜堇向秦妈眨眨眼。她才不会告诉她,这个名字是取自书中一位风流倜傥的绝世郎君。
秦妈皱眉:“可也太简单爽快了,您别忘了自己是个姑娘……”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马蹄奔跑的声音,由远至近,仔细听了听,人数不多也就十来个,但他们好像还大声呼喝着什么,看起来外面像有紧急之事发生。
这种声音对隐居在此四年之久的杜堇、秦妈来说并不陌生,几乎隔三差五就能听见,有时整夜都是马匹狂奔而过的震荡巨响。每当听到这些声音,她们便知,定是附近哪里又发起战争了。
此是公元八八三年,唐朝僖宗为帝,百姓皆知僖宗不过是宦官的傀儡。而因《安史之乱》日益涨大嚣张的众多藩镇、武将岂容朝廷被阉人支配,表面上尊奉朝廷,实质独立政权,全都自立了法令、官爵,到处攻城掠地、招降纳叛,将中原弄得四分五裂、兵荒马乱、民不聊生。
所幸杜堇与秦妈的宅院隐在山坳,暂时未被战争波及。就算有朝一日波及到这里,她们两人会躲进早挖好的地窟藏身。
所以,当听到屋外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杜堇秦妈面色严峻惊疑了起来,那些官兵怎么好像冲着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