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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八月初八,桂花飘香,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睍莼璩晓
今天是冷知秋为亡母结庐守孝满一月的日子,也是项宝贵真正离开苏州、离开明国去往琉国的日子。
一个月静坐在母亲坟旁,想过天地苍莽、日月如梭的真谛,也想过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的生计;就要满16岁,就要成为一个真正独立的成年人,已然失去母亲的冷知秋,也许不再是一只小小乳燕。
她坐在茫茫蒿草坡之巅,秀发飞舞,顾影细数羽毛,自问不知能飞多高。
项宝贵将那管洞箫留给了她。
箫声呜呜咽咽,飘飘渺渺在天地间,送走了斯人远行,也迎来了接她出关的三人:朱鄯、梅萧和冷景易。
小葵收拾了两只简单的包袱,站在草庐旁等待。
有时候,乐曲比语言更有感染力、穿透力,更能直达内心深处,更何况冷知秋这样的真箫师,更何况朱鄯等三人都是真正通晓音律之人。
出嫁后,冷知秋就没碰过任何乐器,但她却是自小学习的,和京城里大多数大家闺秀一样;偏她兰质蕙心、天纵之才,用心吹奏时,气韵又岂是望月楼玉仙儿之流能够比拟的?
听着箫音,闻者驻足,远望伊人真如世外飞仙,秋草青黄之间,一身白衣孝服,长发不束,随风起着波澜。
朱鄯茫然呆立。
他曾很爱一个叫辛童的女子,那是自小相伴的红颜知己,他曾许诺,他为帝,则辛童为后;如今他真的做了皇帝,她却已死了五年有余,连样貌记忆都开始模糊,只剩下他日复一日无休止的自我折磨,以及无尽空虚。他不懂得怎么释怀,不懂得怎么保留记忆,甚至连如何去悲伤,也成了个难题。
冷知秋的箫曲中,斯人虽已远去,却彷如就在身边,那悲痛早已平淡,充满了豁达的智慧。大悲又大喜,之后便是亘古的宁静。
梅萧若有所思。
他想起城隍庙前街见到冷知秋那满脸泪水、神情恍惚的模样,想起她这段日子憔悴支离的自苦,一个月堪比僧徒“般舟修行”的苦旅,她不仅没有倒下,竟反而挣脱了悲伤苦楚,豁然开朗,如同化蝶。
难道结庐守孝,真的有如此神奇的力量?
冷景易却是震惊。
只有他能感同身受,冷刘氏那温婉如水的存在,芳魂不继的无奈,也只有他能明白,女儿已经将母亲的亡灵送到了天上去安息,但她却将永远与他父女俩同在,似乎从未远离。
他震惊的是,女儿竟没有当年的天真善感,变得如此洗练,就如这秋天的高空,辽阔遥远,无拘无碍。或许,他的女儿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只是他从未发觉?
这一曲《水云沧浪》,百转千回,余音袅袅,渐渐远去。
小葵不懂,却不由得擦泪。
城关百里,项宝贵纵马疾驰,耳畔仿佛能听见伊人心曲,上得宝船,扬帆启航,他独坐船头,搁三尺剑于身旁,白袍白巾被海风扯得猎猎作响,膝上一架古琴,也奏《水云沧浪》,遥遥应和他的娇妻。
……
冷景易问女儿:“这些日子,你娘可安好?”
冷知秋收了洞箫,陪着父亲走到母亲坟前,轻抚着墓碑。
“娘一直在知秋身边,照顾着女儿,也嘱咐女儿好好照顾爹爹您。”
冷景易的心顿时化了一般,如同被爱妻温柔眷顾的目光抚慰,既有心酸,又有喜悦。他就知道,亡妻虽逝世,但魂魄依然在。
“玉竹,你放心,为夫一定好好待知秋,不让她再受一点委屈,以前,都是我亏欠了你啊,叫你吃了那么多苦,唉。”
“爹如此能耐,学识卓越,威仪超群,年纪轻轻便金榜题名,官至都御史,虽然小有挫折,很快就又要做苏州学政,为何竟说亏欠了娘亲?”冷知秋反问。
冷景易沉吟不语。他想说人生不能总是一帆风顺,亡妻实在娇弱,稍有波折,她终不免香消玉殒。但话到嘴边,却觉得不妥,这话怎能说给女儿听?总归是他这个做丈夫、做父亲的人,还不够努力,所以才未能荫庇好妻子和女儿。
冷知秋将洞箫托在双手手心,凝眸道:“就在今晨子时,娘亲辞我而去,临别对女儿说,她从未怨过父亲,只恨她自己吃不起苦,反累父亲您伤心,叫女儿以后当自强不息,不要再拖累父亲和我夫君。”
“嗯?”冷景易挑眉。亡妻这么想,他可以理解,但怎么说到女婿身上去了?
冷知秋抬起一双因消瘦而分外大的眼睛,不容置疑的道:“娘去世第七日,我夫君宝贵正在海上行船,遭遇风暴,娘亲魂魄告知他,家中不幸,夫君立刻抛下所有大事,返航来为其岳母尽孝。这一个月来,他和女儿一样,结庐守孝,日食两把米,静思追忆,为娘亲送行,今晨子时与娘亲同时离开——爹,娘亲心里,我夫君宝贵就是她认定的女婿,这一管洞箫为证,一曲‘水云沧浪’为证,天地为证!”
冷景易骇然失色,瞪着女儿说不出话来。
项宝贵一直在给玉竹守孝?玉竹竟然千里之外把他叫回来?这……
冷知秋指着已经长出新草的坟茔,又道:“我夫君耗黄金百两,白银五百两,为娘亲备尽器具葬品,娘亲到了天上也是安逸无忧,十分欢喜。若是不信,爹可要开棺验取?”
冷景易又怒又无可奈何。他怎么可能去开亡妻的棺木?!项宝贵什么时候把那些东西供奉进去的?为何他没有看见?想来,都是因为妻子和女儿的成全帮助,如今……还能怎么办?
“玉竹,你还是不管为夫所忧,想要项宝贵这个女婿?”他皱眉喘了好一会儿粗气,才咬牙切齿的道:“罢了,你非要嫁给他,爹也拦不住你。”
冷知秋心中顿时有一朵小花慢慢开放,接着又是一朵,朵朵心花儿开。
“但是,项宝贵必须把他那些乌糟糟的事情全都撇下,不准再去跑船,好好在家待着,不许再害你被人追杀,还有,把那条小青龙给我砸了!”冷景易生气的抖胡子。
他暂时只能想到这些条件,天知道那项宝贵还有什么让他无法接受的秘密!
冷知秋低头抿着嘴笑,“夫君他会努力的,至于那条小青龙,早就化没了。”
“嗯?何为化没了?”
“就是从世上消失了。”冷知秋嘴上这么告诉父亲,心里还是有些堵,有些不安。
冷景易不知缘故,还以为项宝贵已经把碧玉小青龙砸了销毁。这倒颇让他意外,如此价值连城的宝物,又背负了那么一个天下英雄皆向往的传说,谁能舍得不要?
——
父女二人说完话,拔去冷刘氏坟头杂草,便走向站在草庐前等候的朱鄯和梅萧。
冷知秋给朱鄯跪下,行了大礼。
“皇上万岁!民妇犹记得,皇上金口玉言,知秋为亡母守孝,得亡母庇护,足月出关,若侥幸不死,皇上便赐免死金牌,如今可还作数?”
朱鄯咳了一声,又咳了一声。自先帝动念头杀戮开国功勋开始,就曾说,以后再不许弄什么免死金牌,省得到了想杀的时候,偏偏不能杀,就会很伤脑筋。
梅萧问:“知秋,你要免死金牌何用?”
冷景易也不明白女儿干嘛在这件事上和一个性情不定的皇帝较真,难道是替项宝贵求的?
冷知秋道:“今日不知明日事,知秋哪管有什么用途?皇上不提也就罢了,既然开了尊口,就应当遵守,这是为君之道的基本。”
朱鄯沉着脸,古怪的盯了她几眼,仰头看看天,道:“朕的皇奶奶贤德之极,皇爷爷脾气难定,多亏皇奶奶一直在旁劝诫进言,才有近二十年开明之治。冷知秋,你这么忠言直谏,要不要做朕的皇后?”
“嗯?!”冷景易和梅萧同时瞪起眼。
冷知秋也是错愕不已。
“皇上您真是上唇顶天,下唇抵地——”
什么意思?
朱鄯斜睨向冷知秋,看她说什么“好话”出来。
“什么话都乱说,满世界进出不带把门,就是如此一张顶天包地的大嘴,脸面焉存!?皇上不知道民妇是有夫之妇吗?不知道民妇的夫君乃是琉国国相项宝贵吗?”
“你!”朱鄯终于怒火中烧。“你们根本就是有名无实!”
再怎么说,他也是一国之君了,她怎么敢当着股肱大臣的面,骂他不要脸?
“何为有名无实?民妇与夫君关起门来的事,连老天爷都不管,皇上您一国之君,秉着何种颜面,竟管起这种事?您很生气?对不起,就算生气您也得忍着,您若是明君,您就不能杀我。君无戏言,您说了要赐免死金牌,便该履行承诺。”冷知秋丝毫也不惧他。
她已经开始了解这个皇帝,了解他内心极度渴望做一个被人称颂肯定的好皇帝,只不过方式和能力比较让人无语罢了。
朱鄯狠狠一甩袖,抬脚就走。
他脑子坏掉了,居然特地等着荒谬的守坟满月,居然巴巴的跑来接一个不知死活的小女子,那天怎么不把她绑在马鞭上活活拖一路,拖掉她一层皮,才叫她知道他的手段残忍?!他是皇帝!可恶!
朱鄯这一恼羞成怒,一口气就回了京城皇宫。不过,一个月后,一枚特殊的“免死金牌”还是送到了苏州冷宅,郑重交到冷知秋手里。
那枚免死金牌,不仅用紫金打造,还旖旎瑰丽的纹上牡丹,周围刻柳叶,当中镶嵌了一颗夜明珠,光辉夺目,让人啧啧称奇。这哪里是什么免死金牌,倒像是皇帝朱鄯送给冷知秋的一件精致玩物。
——
再说冷知秋回到冷宅,见父亲冷景易果然预领了一年俸禄,雇来人手,将冷宅凌乱的地方全部捯饬整齐,在正屋内间筑了一个灵台,供上冷刘氏的长生牌位。
原来的厢房早就收拾成旧模样,依然给她住,小坡屋则让杏姑和小葵挤着。
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她都不会再去项家,毕竟父亲更需要照顾,料理生活琐碎。
张六和冷兔时常偷偷来汇报一些事情。张六说的是地宫和项家的事,至于项宝贵,远隔重洋,音讯不通,实在是没有一丁点消息。冷兔说的是香料铺和干花香囊的事,也提及倪萍儿生下一个男孩,挂念着要和冷知秋会面;还有项宝贝招纳上门夫婿的事,说是倒有一两个像样的,被项沈氏留下了,请在沈家庄“项园”里住着,每日和宝贝小姐斗得鸡飞狗跳,十分有趣。
冷知秋烦恼地皱眉,中秋就在眼前,这小姑还没着落,万一中秋过后,朝廷果然开始秀女大选,该如何是好?
到了晚上,她坐在梳妆台前,提笔给远在燕京成王军营的徐子琳写了封回信,问她伤势是否痊愈,还会不会随成王去京城?又把母亲亡故、父亲暂时接受了自己和项宝贵婚姻等事都告诉了徐子琳。
正披衣秉烛写着信,就听门上响动,梅萧上门来和冷景易说话,二人进了书房。
离八月初八出关回家之日已经过去两天,梅萧却仍然待在苏州不曾离开,看样子是要顺便陪着冷景易赴任苏州府学学政一职,有他这位紫衣侯坐镇出面,冷景易这个学政大人的官威,恐怕连胡一图也望尘莫及。
可以想见,接下去的四五天,家里迎来送往,将会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地方官和望门弟子要来拜会。
冷景易的俸禄家底,全都交在冷知秋手里,入账记明明细。
学政一职,品秩为正三品,月俸不过三十五石,折成银两,不足十五两白银,一年也只有一百八十两。
看着那点数目,购置父亲和自己的衣饰用品后,就将所剩不多,毕竟进入官场,头面衣饰不能太寒碜。还要应付诸多访客的茶水点心、礼物交接来往,更别提家里主仆四人的温饱问题,样样都要钱,看着零零碎碎都不是大头,归在一起掐算,也会吓一大跳,竟然撑不到十月入冬!
为了厚葬母亲,她将家里棉被都典当了,这事必须告诉父亲,不然他不会知道柴米油盐贵,实在不行去用项宝贵的钱时,父亲也不至于太倔强。
再想那些准备攀关系的子弟,料来少不了送礼贿赂,但父亲向朱鄯低头已经不易,还要他收受贿赂,那是绝对不可能之事。如此就少不了得罪人,明里不敢怎样,暗中使个绊子,那也够受的。要应付这种事,父亲的脾气,还是不要出面的好;又,他是堂堂三品官员,管理下属小吏、开辟苏州荒废二十年的科举教育,这些事就够忙的。
因此,后勤的那些事最好讨个能说会道、圆滑融通的师爷。
桩桩件件,都是伸手要钱。
她拿起放在一旁的绢帕小包,打开来便是外公家送来的九两碎银,这九两碎银,是外公家对母亲的情分总结?
外公一生善经营,从田产到官场,精打细算,日积月累,家产何止千万两可计?如今告老还乡,还不肯闲着,凭着旧日关系门路,四处举荐,为舅舅们各自安排前途。大舅舅的京城求官算是外公他老人家一次意外败笔吧?其实也怨不得外公,只怪大舅舅这人脑子不灵光,嘴巴太大乱说话。
如此家世,嫁出去二十年的女儿不幸早逝,竟然只叫了小舅舅一人来假哭几声,给了九两银子便打发了。
唉!
冷知秋笑外公太谨小慎微!他防父亲冷景易这个抄过家的罪官如洪水猛兽,却不知潮起潮落实属平常。
回忆为数不多的几次去外公家过年,真是见识不尽那富得流油的膏腴气派,家中人也多,攀比之风严重。三年前去的那一次,冷景易已经是都御史,总算是得了外公青眼相加,一家人又特地咬牙置办了首饰,这才没遭到一些女眷的暗中嘲讽。去年末冷景易丢官被抄家,外公立刻翻脸不认女儿女婿,一文钱周济也没有,连封书信都不敢送来。
这样的外公舅舅们,早就让冷景易父女寒透心。母亲冷刘氏在世,到底念着养育之情,遇事还会写信告之外公,虽然都是有去无回;如今冷刘氏也亡故了,那门亲眷就真的再没有一点儿值得珍惜的。
当时,她收下那九两银子,就是将一份亲情收回,从此不想再联络。
“九两银子能做什么事呢?”冷知秋望着橘红的烛焰出神。
……
门上笃笃响了两声。
“知秋,我要走了。”梅萧的声音温和的响起。
“哦,早些回去吧,早些安歇。”冷知秋随口应着,起身准备去洗漱。她也该睡了,怎么赚钱养家,改明儿去约香料铺的掌柜倪萍儿和冷兔谈谈,兴许有什么办法。
梅萧伫立在厢房门外,星眸轻眄,看一轮明月渐渐丰满。
“你不能送我一下么?”他问。
冷知秋一怔,心想,父亲怎么没送梅萧出门?也不知这二人深夜聊些什么要紧的事。想着便去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