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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重逢。
薛徽见到自己阔别四年的妻子时,险些认不出她了。他老家在南方,离得远,回去的机会便屈指可数,这几年西北战事吃紧,他也一心想立个功名,因此始终没有提出过回家探亲的请求。早两年听说陆阅山抱了儿子,他才隐隐约约地想起来,他家里还有一个小妻子。
叫什么来着薛徽皱着眉头,兀自钻研,小姑娘却毫不认生地跳到了他跟前,大大咧咧地喊了声“夫君”清脆高昂的一声,让几个同行来接亲眷的兄弟们都低低笑了出来。
薛徽把脸一板,呵斥道:“别乱叫!”
小姑娘仿佛一点也不惧他,略有几分忸怩地揪住他袖沿儿,晃了晃身子,朝他撒娇“知道啦,别那么凶嘛。”
薛徽看着她那副亲昵的模样,真想用刀柄在她脑门上敲几下——我们很熟吗?
当然很熟。
虽然薛徽对洞房花烛夜的记忆已经模糊了,但不可否认的是,在初娶这位娇俏的小娘子时,他是很喜欢她的。刚刚接触到女人柔媚娇软的身体,迷恋于凝脂般的肌肤。他母亲眼光极好,这家小娘子虽然早早丧父,算不得什么体面人家,但小姑娘性格爽朗坚强,很能操持家务,更重要的是,模样俊俏,是他们老家出了名的小美人。
可惜她有个拖油瓶的寡母和幼弟,因此并没几家人愿意娶她。
薛母自作主张,替儿子订下了这桩亲事。
世雍元年三月,出了国丧后的第一天,借机回家的薛徽娶了她。
薛徽终于想起来了,她姓陶,叫陶淘。
三月时逢仲春,薛家虽不是什么大户,院子里却也有一株桃树。新婚后的第一天,薛徽扶着面红腰酸腿还打软的小妻子,问她的闺名。陶淘脸蛋比桃花儿还要红上几分,她说她单名一个淘。
薛徽作恍然大悟状,摘了一朵桃花别在了她发髻上“和你是极相衬的。”
陶淘扭了扭“不是桃花的桃,是淘米的淘。”
“”那一年,薛徽十八岁,陶淘十五岁。
两人再次相逢,陶淘已经是二十岁的青年女子,虽则一身布衣,却也显露出几分女儿家的身段。这让薛徽有些说不出的羞赧,他只得佯作不觉,避开想要拉住他的陶淘的手,指着一旁马车道:“你先上去,我还有几句话和陆大哥说。”
陶淘灵巧的目光在薛徽脸上停了须臾,片刻便展颜一笑,乖觉地离开了他身边。
在请陆阅山向将军转达谢意的时候,薛徽隐隐察觉,背后有一道灼灼的视线,而等他回首,只看到了被秋风拂动的马车的窗帘。
二回家。
薛徽还有一个弟弟,因为他的缘故,得以免除随军服役,如今留在了老家照顾母亲。这也正是为何,旁人家眷都是妻儿老母,热热闹闹,唯独他只领了一个雀儿似的妻子,回了白虎山山脚下的村落。
他一向寡言,见了已经有几分疏离的妻子,便愈发不知该说什么好。陶淘却不见外,等薛徽上了马车,便亲亲热热地挽住了他胳膊,嘘寒问暖,不见半点别扭。
陶淘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两道月牙儿。这让他没由来地想起另一个女人,于是,薛徽走了神。
等他察觉自己的神思已经飞到不知多远的地方时,陶淘已经住了嘴,甚至也不再抱着他的胳膊。她安静地靠在马车一隅,怀中是一个简单的青布包袱,垂下的眉梢透出了一点几不可见的失落可薛徽还是发现了。
他终于觉出自己的失态,以及愧疚。
“陶淘。”他念她的名字,久未出口的称呼让他难免一顿,嗽了嗽嗓子,薛徽总算成功地连缀成句“你在家里,受委屈了。”
适才还恹恹的女孩儿,眼角瞬间流露出了喜意,只她仍不敢贸然亲近过来,兀自抱着小包袱,活像在里面装了多少金子一样,让她撒不开手“不委屈,你打仗才委屈呢我听说你们的事情啦!收复关外九城,可大的功呢!我来的时候,人人都羡慕我。连弟妹都说我是好福气才、才嫁了你。”
薛徽心里有些无奈,他不过说了那样短的几个字,陶淘便能成功打开话匣子,连自己的冷落都忘诸脑后一样,脸上的欣愉昭然可见。
一点都不像一个二十岁的女人。
尽管如此,她还是他的女人。
“二弟娶媳妇了啊,我都忘了。母亲呢?身体好不好?”
“好,家里好极了,娘和二弟都嘱咐我,叫你别担心,家里的钱也尽够花的,你不必再叫人送银子啦”说到这里,陶淘忽然一僵,生怕薛徽误会,又忙解释:“自然,这都是娘的话,夫君若要再让人捎钱回去,我是没有半点疑议的。你想怎么过日子,咱们便怎么过,什么样的苦我都能吃!”
薛徽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伸手在她头顶揉了揉,哄道:“傻姑娘,我接你来哪是让你吃苦的,是叫你来享福的。走吧,等到了家,你就知道什么是好日子了。”
薛徽没有骗她。
祁璟自掏腰包,替两位旧属在京郊分别安置了两座三进院的大宅。京郊地价本就不贵,他得封爵位,受赏颇多,为了感激两位旧部多次舍命相救,便瞒着他们置下了地产。直至前一阵子彻底安定,方将地契交到二人手上。
这样一来,薛徽和陆阅山手上的银子便尽够周转经营他们的生活了。
薛徽余光觑及陶淘站在院子里不可置信的目光,脸上的笑彻底淡不下来了,起先的生疏也渐渐溜走,只剩下一种莫名的,让他自己也找不到理由的熟悉。
于是他拉起了她的手“还买了两个丫头来帮衬你,她们年纪小,又怕我怕得要死,你等安顿下来,再慢慢调,教她们因为也不知道你会带什么来,家里一切都还空着,需要什么,我再带你去镇上购置。”
这一回,多话的是薛徽,沉默的是陶淘。
三唬人。
由于来接陶淘这一日并不是薛徽真正休假的日子,安顿好了陶淘,他当夜便赶回了白虎左卫的大营。大抵还不习惯家里多了一个等待着的女眷,五日后,直至真正休假那一天,他仍然觉得有些无所事事。正漫荡在营地里,准备和几个刚认识的兄弟出去跑跑马,他的新上司便找到他了。
“薛徽,你妻子来找你了。”
一贯冷面寡言甚至没什么人缘的薛徽,便在一阵哄笑中离开了营地。
陶淘换了一身新衣裳,女孩子家爱俏,他也理解,可看着与重逢那日不大相同的陶淘,薛徽还是觉出了几分别扭。
再加上那一阵笑声,仿佛仍在身后,未曾离去。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脱口就是责备“军营重地,岂是你一个女辈可以来的?”
陶淘脸上荡开红晕,却是两手一并递上了一个包裹“我不知道不能来的,以后不会了。你别生气这是我纳的一双鞋,底儿加厚了,免得你磨脚。之前在家就想给你做,总怕不合适,娘说你们男人个子都长得晚,等见了面再裁大小,免得不合适,糟践东西。”
她一股脑地说,浑然不觉薛徽脸上紧绷的面孔已经渐渐融化。陶淘不是养在深闺的大户小姐,她十五岁嫁给薛徽,既要孝顺婆母,时常还免不得贴补娘家。这样的辛苦让她的双手并不如她的面孔柔嫩,相反,白皙的肌肤上还有这点点伤斑。
薛徽伸手去接那双鞋,明明不重的份量,却让他心里沉甸甸的。
他想起了自己来接陶淘前一夜,陆阅山曾陪着他喝得酩酊大醉,酣畅之时,陆郎拍着他肩膀劝他“董姑娘的好,兄弟都看在眼里了,别说你,人家刚来营里的时候,兄弟们哪有不馋的?可是你别忘了,第一,她是咱们将军的女人,第二,你家里还有女人,没着没落地记挂着你,怕你挨饿受冻,天天悬着一颗心就为等你的消息你不能辜负人家啊。”
于是,攥住鞋子的时候,薛徽也顺理成章地握住了那双手“回家说。”
陶淘俨然没料到薛徽会跟她一起回家,虽然一路上都忍不住雀跃地在薛徽耳边叽叽喳喳说着自己怎样布置的家里,但真等到了家门口,陶淘还是生出了几分忐忑。“是不是因为我去找你,所以你被营里赶出来啦?”
薛徽还在自己的沉思中,一时便没接话。
“哎呀,这这怎么是好。是我一时糊涂了,向人家打听了你们的地方便去了,我不懂规矩,你打我吧!”
陶淘虽没读过书,却也知道什么叫“三从四德”犯了错,当即跪在了丈夫面前,饶是急得红了眼眶,也不敢掉一滴眼泪。
她惹了祸,自然要为此承担责任。
薛徽见她跪才缓过神,他不愿意多解释,也有些懒怠和陶淘动口舌。他长臂一伸,陶淘就下意识地紧闭了眼。薛徽一怔,在无奈中索性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察觉到女孩儿半晌睁开眼,薛徽目不斜视地大踏步往前走“今日我休假。”
“吓死我了呜”
作者有话要说:四纳妾
有了陶淘的家终于像了一个家,薛徽吃到了属于妻子亲手做的饭,也试了妻子亲自为他做的鞋。
恍惚中想起一个明明之前还清晰得犹如刻在脑海里的身影,薛徽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那时沾将军的光,吃江月做的菜,便引以为人生乐事。其实自己的小妻子,烹饪手艺上也毫不逊色。
风卷残云般地干掉了一桌子丰盛宴席,薛徽听到陶淘讷讷的声音“你你吃饱了吗?若是不够,我再去炒两个菜。”
薛徽摆了摆手,让买来的小丫鬟去收拾桌子,拉着陶淘到里屋坐了。
他想放纵自己歇着,也希望这样无忧无虑、安宁平和的日子可以给陶淘带来幸福。
大抵是征伐太久,奔波太久,刀尖上舔血太久,以至于一旦陷入这样好似漫无止境的和平里,就再也不想让自己拔步出来。
此时此刻,薛徽总算明白,为什么当日将军竟敢冒着那样大的风险,放手一搏。熟悉他如陆阅山,甚至都没有察觉他的表现,其实是伪装出来的一场戏。
将军比他们任何人都承担着更多的风险,因此也比他们每个人更渴望安定。尤其是在将军确定要给自己最珍视的女人,一生富贵安宁。
“夫君”陶淘可以放柔了的声音把薛徽从膳后的不受拘束的思绪里拽了出来,薛徽见她摆出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总算有几分心软,努力一笑,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让她来坐。
陶淘羞红着脸坐了过去,试探地问道:“夫君这些年在外头,是不是有了喜欢的旁人?”
薛徽一愣,眉央登时就蹙了起来。
陶淘唯恐他发怒,不等薛徽的话出来,便抢在他先头开了口“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说,你要是有喜欢的人,尽管接回家来就是,我决没有半个不答应。毕竟这么些年,陶淘没有服侍夫君,恐怕还麻烦了别的姐妹。”
薛徽身子往后一靠,神情忽然变得悠闲“那名分呢?你怎么想的?”
陶淘听他这么问,脸色霎然发白,咬了咬嘴唇,眼圈都跟着红了。薛徽听祁璟说过当日江月的要求,有此一问,不过是好奇。见陶淘这副模样,薛徽心里也猜到了七八分,大抵,没有哪个女人能真心诚意地接受丈夫三妻四妾,若是接受了,怕就并非如江月对将军一般,一片冰心,在意至深。
没想到,隔了半晌,陶淘竟把眼泪忍了下来,身子也坐得直了。“夫君若想再娶一个妻室回来,陶淘自然没有二话,就是作妾,陶淘也甘愿的。”
薛徽寒眉一竖,脱口便问:“你乐意我再娶别人?你同意我纳妾?”
声音拔得高了,果然把好不容易酝酿出勇气的陶淘又吓得缩回了壳里。
这下薛徽是真动了怒,也不管陶淘脸上血色全无,将人整个儿拖着便压到了怀里。当凭着本能,吻上女孩儿白皙的颈子时,薛徽始觉心里的火气平复了许多。
而陶淘呢?
陶淘还瞪着眼睛盯在薛徽脸上呢,见他放开,带着哭腔儿问道:“那那夫君到底是要休了我,还是要纳妾呀”
“都不是。”薛徽斩钉截铁,手已经去解陶淘的衣带了“要再娶你一次。”
梦里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倩影,永远地消失无踪。
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