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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雍从燕都回扬州第一件事,就是在廖氏面前嚎啕大哭了一场。
他是楚家嫡子,既占了长,又占了嫡,在楚家以及楚氏旁支面前,无人能压他一头。
可燕都一事,却叫这从前多少端着架子的楚大郎,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楚衡比他要厉害的多。
越是这样觉得,他越是明白,为何这些年来,廖氏想尽办法都要养废了楚衡。一开始兴许只是厌恶这个意外的庶出子,到后来却是担心过于聪颖的庶子强占了嫡子所拥有的一切。
而今,楚雍知道,不能再叫他留在楚家了。
得知楚衡回来,却不想着先跟生父嫡母问安,径直回西厢歇着去了,廖氏气得又砸了一只杯子。
见嫡子回来,病就好了大半,如今已能正常下床走动的楚大富,几乎怒发冲冠:“孽障!在燕都惹了大祸,半途遭人劫掳,竟然就这么回来了!这是要把整个楚家拉下水不成!”
楚雍坐在一旁,忙上前安抚。
楚大富气得不行,廖氏还在边上添油加醋:“三郎可向来不是什么好东西,他那姨娘当初都敢瞒着你我怀上孩子,三郎肚子里的算盘估计早拨了百遍。”
楚大富气得满面通红。他并非不想子嗣丰盈,但楚家到他手里之后一度曾出现过外人不知的危机,若不是仰仗廖家,只怕楚家列祖列宗早在夜里把他掐死了。因为廖氏不愿让他有庶子,那边没有庶子。
三郎这个意外,让廖家差点没打上门来,逼着两家和离。如此一来,楚大富对这个庶子更是见也不愿见。
“不过是读了点书,懂的一些之乎者也,竟然也敢不敬兄长,不孝父母!”楚大富一叠声的喊来楚管事,“去!使人把族老们都请过来!我要把从族谱上除名!除名!”
廖氏眼中闪过狂喜,几乎不假思索地看向楚管事:“去把族老们都请过来。带上人,抬着轿子去!其他族人要来的,也尽可以过来!”
“对对对,要来的都来,亲眼看着咱们把这个孽障除名!日后燕都的贵人们要是记起他做的那些该死的事,降下大祸来,咱们也算是为楚氏做了一桩保命的好事!”
楚大富说着,更是下定决心,一定要把楚衡的名字从族谱上除去。
楚雍眼里闪过错愕,但心头的欣喜转瞬压过一切。
回扬州的路上,他想了很多。始终不明白,以三郎的身份,是怎么做到叫靖远侯放他走的。说不定压根就是借着他的事,攀上了燕都权贵。
但很快,楚雍转念一想,想到三郎在牢里说的那些话,似乎又不像是和靖远侯交情匪浅,反倒是心有怨念,被靖远侯拿住逼着要做什么。
这件事思来想去,直到马车进了扬州,他回家不过半日的功夫,跟着三郎的两个下人突然前后脚回了楚家,说是三郎半路遇到劫掳。
楚雍就好像被人打通了任督二脉,忽然觉得,会劫走三郎的人一定是燕都的权贵,三郎一定是招惹了麻烦,闯下大祸了!
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廖氏,廖氏当即又说给了楚大富。一家三口思量了许久,廖氏明里暗里引着楚大富往族谱除名上想,然而楚大富却始终犹豫不决。
好在现在终于决定把人除名了,不但是楚雍,便是廖氏心里也松了口气。
楚家住在扬州城,是城中首屈一指的大户。楚家至今唯有楚大富这一支嫡系,旁支却不少。嫡系已无长辈,活着的族老们都是旁支。
如今,旁支有留在扬州城的,也有去外头营生的。族老们年纪大了,倒是都留了下来。但对楚大富来说,把族老们请来,就足够了。
楚衡是清早回的楚家。不到下午,几位族老就被楚家的轿子抬着,从扬州城各处接到了平津胡同。
亲眼见着挂着楚家腰牌的下人抬着轿子,吭哧吭哧在城中跑,早有有心人互相传着消息,在猜楚家这是遇上了什么事。
*****
楚衡带着陆庭,撞上来请人的楚管事时,已经走到了中堂外。
堂内族老们才喝完一杯茶水,正满头雾水地看着楚大富和廖氏。远处不知谁家的孩子往楚家的院墙里扔了一串爆竹,噼里啪啦的声音震的楚大富忽然眉头一跳。
不多久,他抬头看向堂外廊下缓缓走近的青年,忍不住眯了下眼。
时隔几个月,楚大富恍然觉得,快要认不出这个庶子了。
楚衡走近中堂,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其中的楚大富和廖氏,视线从夫妇二人身上扫过,顺着往边上几位族老身上去。
都是花白胡须的老头了,高矮胖瘦一应俱全,穿着朴素,瞧着精神头都不差。
楚衡翻了翻楚三郎的那点记忆,一一照应着同几位族老行礼问安。
“三叔公,七叔公,九叔公。”楚衡问安罢,这才重新看向楚大富和廖氏,“阿爹,阿娘。”完了又似模似样地同坐在一侧沉默不语的大郎夫妇掬手,“阿兄,阿嫂。”
楚大富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唔声,三位族老此时也觉察出其中的古怪来,纷纷搁下茶盏,闷声不响地等着楚大富说话。
廖氏轻咳两声,问:“三郎,你在燕都可闯了什么祸?”
楚衡回:“并未。”
“当真?”
“当真。”
廖氏回头看了一眼楚大富,后者脸色发青,她又追问道:“你可是得罪了靖远侯,又招惹了胡人,不然为何半途会被胡人掳走,直至今日才返回扬州?”
族老们一时愣怔,齐齐看向楚雍。
大郎在燕都闯祸的事,虽未能在扬州城内传开,旁支们却早已通过各种渠道听说了这个消息。当时楚大富病倒,还是三郎去燕都处理的这事。怎么现在,竟成了三郎在燕都闯祸?
楚衡抬了抬眼,脊背挺直,回头冲着一直站在中堂外的陆庭笑了笑。
“三郎!”楚大富猛拍桌案,“你若是老老实实承认了,楚家还能帮着担着点,你要是再否认,我这就去开祠堂,把你的名字,从族谱里删了!”
族老们哗然,廖氏垂下眼帘,差点笑出声来,就连楚雍的脸上也不由自主流露出欣喜的神色。
这些,楚衡都看在眼里。
中堂外的陆庭,也都看得一清二楚。
“没做过的事,为何要承认?再者,若是我承认了,阿爹你就不会再提族谱除名的事了?”
楚衡噗嗤笑出声来,笑唇勾勒着讥讽的弧度,凤眼中满满都是嘲讽。
“阿爹你请来几位叔公,不就为了当叔公的面,将我除名。”
楚氏如今楚大富的话说了算,族老们身为长辈更多的是作为威严和见证。然而,楚大富只知经商,只知哄着廖氏,仰仗廖家,却到底是个愚不可及的蠢物。当年若不是楚大富的阿爹出海遇难,又怎么会这么快就让这个儿子当上家主。
族老们有些气愤地看着楚大富,试图把这对父子说和。
然而楚大富吃了秤砣铁了心,见楚衡已将事情说破,更是不管不顾就要去开祠堂。
楚大富在上头和族老们你一言我一句地闹腾,楚衡始终站在底下,笑盈盈地看着楚雍,又去看看廖氏,直把楚雍身边的妻子看的满头冷汗,心虚地躲到了夫君的身后,他方才收回目光,转过身去。
“都说,天地君亲师。我楚三郎,敬天地,尊君师,却唯独自懂事起,便被这一字‘亲’避而远之。”
楚衡的话,是说给楚大富和廖氏的,目光却始终看向陆庭。就连他自己也不知,明明方才心头还难以自制地泛起苦涩和酸楚,明面上的平静差一点压不住心底的愤怒,可看见陆庭向自己看来的目光时,却仿佛被他拥在怀中,温柔并安全。
“今日阿爹你因那虚无缥缈的言论,认定了儿将来必会惹祸上身,牵连楚家,于是一心要将儿除名。”他顿了顿,回了一个苦笑,顺势道,“儿谨遵父亲教诲,日后便不再是楚家子,任何事都再不会牵涉到楚家。”
楚大富原以为楚衡会撕破脸皮,闹得两相难看。见他如此痛快地就说了这番话,当即放下心来,再不去管族老们如何反对,忙命人去开祠堂。
楚衡见此,朝族老们无奈的笑了笑,而后后退三步,毫不犹豫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磕头罢,他不再去看任何人,走向站在堂外拧着眉头,一身杀气的陆庭。在身后人都看不见的地方,他握住陆庭的手,低声道:“走吧。帮我收拾收拾东西,明天我们就回别云山庄。”
陆庭抬手擦了擦他沾灰的额头,眼底流出一丝心疼,转瞬间变得越发坚定。
“以后,万事有我。”
“好……”
“以后别再给他们磕头。”
“嗯。”
楚衡点头。
其实,那三个响头,不过是他代替一心盼着能得生父嫡母宠爱的楚三郎,做的最后一件事。
从此之后,天高水远,楚衡与扬州楚家,再无任何关系。
楚衡一走,廖氏就坐不住了,叫上楚雍,直接就要送族老们离开。
族老们心中不忿,拉住楚大富最后问道:“把三郎逐出家门,断了宗,你当真不后悔?”
楚大富此时心头只有妻儿满目的欣慰,沉声回道:“不后悔。此子不孝,多次忤逆父母,留在家中早晚要惹出大祸。”
“你真的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这就开祠堂除名,等明日再去官府改户籍,日后就是两家人了。”
“糊涂,你当真是糊涂!”
楚大富有些不乐意被说糊涂,奈何族老们都是长辈,他也不好发怒,只得忍着冷哼:“我可不糊涂。”
族老们见他心意已决,只好摇头叹气。
楚三郎是多好的一个苗子,早年没被养废,即便歇了科举的心,就凭如今的善人之名,还有那一手医术,也足够他脱离楚家活的好好的。
楚大富一心怕惹上麻烦,赶紧撇清关系,却不知福祸相依,万一楚三郎得了燕都权贵的青眼,一朝得道,楚家那是要跟着鸡犬升天的。
只可惜,楚大富愚蠢,廖氏心狠,那楚大郎也是个自私的,楚家嫡系只怕就要毁在这一代了。
如此一想,族老们也不愿再去管嫡系的事,只想早些回府,同家中的儿孙通通消息,兴许等嫡系这一支败了,能撑得起楚家门楣的,就只有旁支了。
祠堂开了,亲眼看着楚衡的名字被从族谱上划去,廖氏心里落下了一块石头,想起别云山庄,忍不住又想让楚大富拿回来。
还未离开的族老们见楚大富当真想要动这心思,终于暴怒,手里有拐杖的,直接抄起狠狠地打在他的身上。
“休要丢了我楚家的老脸!”
“那些地是之前分家时就给了三郎的!分家不分宗,现如今连宗都分了,你们夫妻俩还想把分出去的家产土地也抢回来不成!那地契上可还明明白白写着三郎的名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