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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靖远侯府出来的马车,雕轮绣帷,比寻常车驾都要显得奢华一些。
车上有一青年掀开遮住车窗的竹帘,眺望四周,只见着马车行进的方向,距离皇宫所在越来越远,人声却越走越鼎沸。
直至西市坊门前,一直静观不动的青年这才开口询问:“公公,为何来西市?”
一直步行在侧的常公公笑着拱了拱手,傅粉的脸上一说话就能抖下三斤粉来:“小郎君,陛下这会儿就在西市微服私访呢。”
鬼才信是微服私访。
楚衡面上带笑,放下帘子,背过人忍不住啧了声。
就原著中对明德帝的描述,那就是个荒淫无道的昏君。文作不出锦绣文章,武不能上马征战,当年之所以能从庆王和元王一众兄弟中脱颖而出,靠的还是皇后丘氏的母家。
楚衡还记得,在书中,明德帝虽还坐在龙椅之上,深受朝臣拥戴,身为先帝最宠爱之子的元王却早已有了弑兄的打算。
这样的人,在西市微服私访,访的兴许是那位胡姬的闺房。
马车一直往西市里走,到最后果真停在了一处飘着酒香的酒肆前。
候在门外的便服千牛卫走了过来,拦在车子一侧,彬彬有礼道:“还请楚郎君下车。”
他的话音落后,由着被风吹开的帘子望进去,青年斜倚坐榻,半张脸隐在暗处,而显露的那另半张脸,清俊秀丽,千牛卫愣怔地凝望着,好一会儿这才恍然回过神来。
常公公似是没瞧见千牛卫的失态,站在马车一侧,笑容可掬。千牛卫还想说些什么,却见车帘掀开,青年轻轻落脚站在了马车之外。
“有劳了。”
只简单三个字,千牛卫看着走下马车的青年,呆呆地侧过身,让开了酒肆的门。
楚衡才从马车出来,就发觉面前的酒肆分明就是江苑。
想起神神秘秘的江羌,还有那个白头老翁,楚衡微微蹙眉,而后迈步走进酒肆。
阿苏娜正在招待堂内酒客,瞧见楚衡进来还愣了愣,正要迎身上前,常公公却快走一步把人挡住,而后引领楚衡往酒肆二楼走。
楚衡冲着阿苏娜点了点头,放缓脚步,踏着咯吱作响的阶梯上了二楼。
江苑二楼有上房,专用于一些身份贵重的客人。
楚衡一上二楼,便有常公公在旁引路,直接去了最大的一间屋子。
当楚衡被带到屋子里,他惊讶地发觉这里头宽敞的竟能摆宴开席,一位细眉星目,面若桃李的男子正坐在其间。身上的衣袍似乎熏了不常闻见的香料,混合着屋内的酒香,别有滋味。
想来,这人就是,明德帝了。
楚三郎当年殿试时,根本不敢抬头去看龙椅上的天子,因而楚衡也始终在脑海中找不到明德帝的长相。
是以,初见明德帝这副容貌,他心底难免有些惊诧。
楚衡忍下心里的惊诧,垂下眼帘,恭敬地向那人行礼:“草民楚衡,拜见陛下。”
那人原本正低头在喝一侧女郎手中的酒水,听见声音抬眼一看,顿时双眼一亮,指了指脚边的垫子当即就道:“来,来这坐。”
明德帝素来爱美人,他虽子嗣单薄,至今不过四女一子,却挡不住收纳各色美人的哀嚎。后宫之中,三五嫔妃和住一宫的情况,比比皆是。若不是畏惧国丈,皇后的宫中只怕也要住上几个嫔妃。
不过,明德帝不好男色,只是见着容貌出彩的总忍不住想要亲近一番。
楚衡不动,直到作陪在明德帝身侧的女子微微颔首,方才往前坐下。
明德帝的位置在最尊处,身侧只作陪了一名胡女,那双岫玉般的双眸,不是江羌又会是谁。
楚衡并不意外江羌回燕都,只是瞧见她陪在明德帝身侧的模样,心底难免有些诧异。明德帝似乎十分满意她的服侍,几次伸手去抚她的肩头,都被江羌消无声息地闪躲开,酒水却是满了一杯又一杯。
大概是见了楚衡,兴趣有了转移,明德帝在喝完江羌递来的又一杯酒后,忽然笑着开了口。
“听靖远侯说,你懂医?”
楚衡伸出手,施了一礼:“落第后回乡偶遇游医,兴趣所致,学了皮毛,只略懂一二。”
他的双手如白瓷般细润,如玉凝脂,不像常年行医问药的大夫,一双手被药汁浸染的微微发黄。
明德帝往他的手上看了几眼,有些失望地扭过脸:“这么说,你也不会做什么长生不老丹了。”
“陛下,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长生不老丹。”楚衡看着明德帝摆弄酒杯,不以为然的模样,缓缓道,“佛道说长生,是因修行善缘,广行善事使之心中无郁结,心无郁结自然少了病痛,如此方能康体强魄,延年益寿。”
“你倒是读过书的样子,身上可有功名?”明德帝不改傲慢,凑到江羌身边叼住她手中酒杯,仰头便将酒水喝进嘴里。
“草民曾入殿试,只可惜殿前失仪,幸得陛下开恩,方才留下一条命回乡学医。”
身居高位者总是爱听奉承之语,明德帝闻言又有了兴致,扭头看向楚衡:“竟还有这回事?你是哪年入的殿试?”
“太和五年。”
楚衡说到此处,停了下来。明德帝看着他想了想,面上浮出不解,想来早已把太和五年殿试上那个当众出丑的少年忘在了脑后。
“算了,朕也想不起来这事。”明德帝一挥手,“靖远侯昨日送了几颗点骨丹进宫,听闻是你所制丹药。之前朕还听说,朕有位堂侄与人比武,摔下马背后差点断气,是服了你做的聚魂丹这才保住一命。靖远侯同朕说,拿你手上的几个药方子,说不定日后能派上大用场。朕也觉得,单凭你手上的这两种药,的确能让靖远侯把你举荐给朕。可朕想着,你既能做出这些丹药,想必长生不老丹也是不在话下的。”
明德帝说到此处,神情莫名变得兴奋起来,挥舞着手,一不留神就甩在了江羌的肩膀上。
“只要你能做出长生不老丹,朕就赏你官爵,令你子孙后代,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
楚衡看了眼微微蹙眉的江羌,面容稍豫。
靖远侯这个坑挖得有些深。陆庭手里的聚魂丹,裴小郎君的点骨丹,再加上从楚雍手里抢来的丹药,他直接呈送到明德帝面前,为的只怕是想要奉承一二。却没想到,明德帝竟举一反三,想到了长生不老。
靖远侯不会不知道,万一出事举荐人必然也会连带受罚,而天子一怒,轻则棍杖,重则生死,实际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他深呼吸,想起别云山庄那些家人,再想起才刚决定试着相处看看的男人,沉吟不语。
明德帝眼中的狂热丝毫不减,不见楚衡回答,也好不催促,揽过江羌的肩头,凑着一起喝完一杯酒。
“长生不老丹虽没。”楚衡徐徐说道,“但草民手中有一药方。此药可延年益寿,健身强体。”
明德帝听了“延年益寿”四个字,虽有些兴致缺缺,可也左右无事,随口便道:“那就呈上来吧。”
楚衡把手一拱:“陛下,请准许草民为陛下号脉。”
明德帝尽管昏庸了些,却并非蠢钝如猪,当下心如电转,刹那间明白楚衡的意思。
寻常大夫一说延年益寿,就把药材一股脑制成药剂,鲜少提起号脉二字。而人之体魄,各不相同,有些药材有人可用,有人入口却能送命。
楚衡的神情不似作伪,明德帝当即就要伸手。常公公侍立在旁,见此情景赶忙咳嗽两声,似有阻拦之意。
明德帝却分明不把身边的这个老伙计看在眼里,伸手就往楚衡面前一放:“来,给朕看看,若是这药有用,朕赏你良田万顷,美女三千!”
楚衡不语,只仔细为明德帝号脉。
明德帝的脉象,轻取不应,重按始得。这是沉脉。
是脾肾不好。
见楚衡号完脉,明德帝命常公公呈上文房四宝,铺纸研墨,伺候他写下药方。
常公公面带三分笑意,眉头眼角的皱纹加着敷面的粉末:“小郎君,这药方可得当心着写。”
楚衡心头一跳,面上却仍是恭敬万分,提笔略一沉吟,当即写下药方。
“九香虫,车前子,陈皮,白术,杜仲……这些不都是补肾健脾的药物?”常公公侍奉在明德帝身边已有二十余年,对药理虽一知半解,可也认得一二,见楚衡提笔写下的草药名,不由拔高了声音。
楚衡写完最后一个字,这才停下笔。
“医书中曾写,肾为先天之本,脾为后天之本,肾脾强盛,自然可长寿延年。陛下若是不放心,可先将这药方找一和陛下身体状况相同之人服用月余,若有成效再有陛下服用即可。”
他说到这里,似有几分尴尬,压低声音道:“只是除了服用此药,还需陛下适度房事,若是纵欲过度,肾则亏,继而损寿命。令可取杜仲、虫草、枸杞等物制成药茶常饮,如此效果更能事半功倍。”
明德帝得了药方,便不再留意楚衡,手中拿着药方爱不释手,就连江羌递来的酒水也视若无物。
楚衡出了屋子,恰逢白头老翁拾级而上,拖着跛足走到了隔壁的一间屋子前。半开的房门里,伸出一只手,而后出来一人扶住了老翁。
那人关门时,似乎注意到他,竟还看着他微微颔首。
出了江苑,常公公便不再相送,门口的千牛卫好意上前询问楚衡是否需要叫辆马车过来,却听得一声“吁”,漆黑的高头大马已停在了不远处。
马背上的陆庭沉着脸,目不转睛地盯着和楚衡的肩膀只有一拳距离的千牛卫。
那千牛卫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陆庭的马就往前走近两步,直挺挺地站在了楚衡的面前。
早已熟悉气味的疾幽一低头,张嘴就要去咬楚衡的头发。
后者抬手挡开马嘴,不客气道:“来接我?”
陆庭点头,虽不发一言,却已经翻身下马,直接伸手拉过楚衡的手腕,把人送上马背。
疾幽前后踱了两步,冲着千牛卫打了个响鼻,任由陆庭牵着调了个方向,不紧不慢往西市外走。
“你答应给陛下做长生不老丹?”
“你爹坑我至此,我实在不想和你说话。”
“他是他,我是我,我不坑你。”
“嗯,你敢坑我,我就扎针让你不举。”
“晚上……”
“没得晚上了!吃素吧你!”
黑马混进人群,声音渐渐从门前远去。
临窗而靠的男子弯了弯唇角,耳畔传来隔壁屋中昏君兴致高昂的说话声,如鹰的眼中划过狠戾,直至那二人一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这才反手将窗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