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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大祁的冬天已经足够严寒,处在南方的百图理应是暖和些的,却是没想到,今年百图的冬天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进了腊月,憋了许久都不见影儿的大雪,终究再小年这天肆虐而来,雪虐风饕,席卷了整个百图。
腊月二十三,是民间祭灶的日子,家家户户忙忙活活的准备着贡品,指望着黄昏入夜,灶王爷吃了贡品高高兴兴升天上路,在玉皇大帝面前给一家子多说好话,来年给个吉福的运程。常言道,瑞雪兆丰年,这突降的大雪着实让大家欢喜了一把,忙不迭的朝着乌压压的阴沉天可劲儿的磕上几个头,权当各路神仙已经给他们许了个大好年景,满脸的笑容抑制不住,夹杂在这风雪中的呜咽声自然是没人会来注意。
大约世间总是这样,有人欢喜有人忧,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洋溢着过年的喜庆劲儿,那不远处的小山坳里却是一片凄然哀哉。
这大雪来的迅猛,天色阴沉,那大雪如棉花,纷纷砸了下来,不过一盏茶的时辰,山中已然素裹一片。茫茫的风雪中,隐约看到一团白色的“东西”蠕动,发出嘶哑的哭喊。那团“东西”旁边还立着一个不高的小孩,这个时候的凌安确实是不高,年纪不过十来岁的模样,整个人已经被雪覆盖了大半。大雪一直没过她的膝盖,头上、肩上顶着厚厚的雪,两条瘦弱的胳膊无力的垂在两边,竟也是覆着雪的,眉毛上结了一层冰,又飘上了雪,白白的两条眉毛几乎要连在了一起。她一动不动,冻得青白的脸上,表情木然,唯有一双眼睛阴沉如此刻的天色,漆黑的眸子盯着眼前那跪匐的妇人身上。
他们在这里已经有三个时辰了,那妇人花了近三个时辰才将自己的女儿葬在了这里,没有棺椁,只有半张从死人堆里捡来的破草席,连同妇人身上那件半新的褙子一块裹了尸体埋进了那个刚好容纳一具小孩尸体的坑里。凌安本是打算上前帮忙,被妇人硬生生的拦住,她便站在那里,成了旁观者。
凌安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妇人蓬头垢面,踉跄着在乱葬岗的死人堆里翻腾尸体,找着自己的闺女,就是那具与她紧紧相拥的尸体。尸体已经僵硬,双手环抱着凌安的腰,脑袋搁在她的胸前,面色青灰,眼睛微微的闭着,面容是安详的,正如凌安告诉她的——睡着了就不疼了,死了,自然也不会感觉到痛了。
等到那妇人终于找到自己的女儿,疯了般的将两个人分开来,而后便拖着尸体找到了这个地方。起初,妇人整个人在土堆上挥舞着手臂,试图扫净掉落的雪,终于无可奈何,整个人便趴在那里,用身子来阻挡着风雪,不消片刻就被大雪掩埋了。
凌安动了动僵硬的手指,肌肤已经麻木,天色越发阴沉,大雪丝毫没有减小的征兆,她知道,在这样下去不止妇人,自己也会被冻死在这荒郊野岭。
可是眼前的妇人已经几近崩溃,或者说已然崩溃。她是个苦命的女人,唤作芙娘。她早年订下了婚事,青梅竹马门当户对,本是件极好的姻缘。只是年少无知,又或是一时情浓,没有成亲就珠胎暗结。又赶上男人外出打拼,便说好了回来成亲,没曾想男人一去不回,更是将家中老人也一通接进了京城去,最后竟是了无音讯。沈芙娘名节已无,还怀有身孕,依照村里的规矩该是要沉塘的,她父母舍不得,将她送去外头过活,怀胎十月终是生下了一个女婴,取名沈红丫。芙娘便带着孩子给旁家洗衣缝补,干些粗活勉强度日,即便老父亲辞世芙娘也没有回去。母亲病重,芙娘心里难受,终于带着孩子回家看望母亲最后一眼,本是打算母亲去了便带着孩子马上离开,可惜,家里那嗜赌成性,欠了一屁股债的兄长见红丫长得水灵,又赶上过年,手头紧的很,便动了歪心思,偷偷将红丫卖进了镇上最大的花楼。
芙娘也是傻的,等她知道了真相也已经是三天后了,她疯了般的跑进了镇上,********往花楼里冲。芙娘早年也是出了名的美人,只是如今,已经与美丽二字相距甚远了,花楼的护院自然不会让她进去。还是里面的婆子看她可怜,偷偷告诉她今早上拖出去了两个死孩子,因着不服管束,生生给打死的,就在镇子西边的乱葬岗上。
芙娘一听就傻了,跑着哭着往乱葬岗冲,只是,红丫已经死透了。
那时候,是凌安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她在一旁静静的看着芙娘抱着红丫大哭一场,又看着她拖着红丫的尸体最终安葬在这里,她一句话也没说。长时间没有饮水进食,她已经没什么力气。凌安张张嘴,喉咙痛的厉害,似有刀子在刮着细肉,隐约有着血腥气。她吞了一口唾沫,嗓子依旧刺痛。
芙娘已经哭不出声了,满脸的水看不出是雪还是泪。这是个被生活玩弄了的女人,在这样的时代里,她没有男人可以为她遮风挡雨,父母已亡,兄长自私,相依为命的女儿也离她而去了,她唯一的希望也就破灭了,凌安看着她一夜白头。芙娘就像是爬在架子上的葡萄藤,架子塌了,她也就落在了尘土里,没有活下去的动力,她也终将化为尘土。
凌安看着眼前的妇人,她终是深深地闭上了眼,沉沉的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似是穿过她的五脏六腑,整个体内都是冰凉的。等她再睁开眼,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满目无辜、无助。
她就用这样的眼神注视着眼前毫无生机的芙娘,“娘……”
芙娘没有动,眼中依旧空濛。
凌安又唤了一声,芙娘空濛的眼球终是动了动,似是悲戚,似是疑惑,不甚明亮的眼球滞滞的转动,最终发现了眼前的凌安。
“娘,我是红丫……”
芙娘青色的嘴唇似是动了动,最终紧紧的抿成了一条线,身子慢慢的直立起来,向前倾,就那么跪坐在地上,双手颤抖,一双眼睛瞪得浑圆,似要将眼角都要撕裂。
“娘,我是……红丫……”一滴眼泪从眼角落下,在脸上留下一片寒意,凌安的身体轻轻的晃了一下,整个人便向前栽去,然后,被一个同样冰凉的身体猛地接住,紧紧的,紧紧的将她扣进了怀里。
凌安悬着的心终于落地,想要笑,因着嘴角的僵硬,只能微微扯动。
她听着头顶上的女人传来嘶哑的哭声,凌安知道,她现在,在百图,她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沈红丫,这一年,凌安刚满十三岁。
后来,凌安跟着芙娘回到原来居住的小院,像从前一样艰苦度日,芙娘精神受到重创,平日看不出,只是有时候会抱着凌安痛哭流涕,凌安知道,芙娘是想红丫了,即便她已经将自己当做红丫,可潜意识里还是知道红丫已经去了,只是不肯承认罢了。郁结于心,芙娘的身体每况日下,却对凌安格外的上心了。这样的日子本该继续下去,直到一年后,凌老爷找上了他们。
这个时候的凌老爷在昌黎已经有了私产,开起了镖局,做得风生水起,本是不该想起这对可怜的母女。奈何苍天开眼,凌老爷十多年来三度娶妻,三度丧妻,得了一个克妻的名声,好人家的姑娘便再没有肯嫁他的,至今都没能得上一个孩子,所以他又想起了这个远在天边的唯一骨血,来到这犄角旮旯找他们了。
芙娘毫无表情,就那么让他进了门。
那一晚,芙娘抱着凌安早早的睡了,没多说一句话,只是将家里的银子都给了凌安,第二天天未亮,凌安就发现芙娘不见了踪迹。
直到黄昏,她才在红丫的坟头找到芙娘,她面容安详,已经没了气息。红丫的坟头已经连坟包都没有了,甚至连尸骨都已经被野狗豺狼叼走了,只剩下一只脚骨和一根腿骨。凌安将芙娘的尸体连带红丫的残骨合葬在了原地,最后上了一炷香,磕了三个头,便头也不回的走了,至于那个凌老爷,一直在五米开外的大树下,甚至看都没有往这边看过。
凌安知道,那是他心虚了。
从此,她跟着凌老爷进了昌黎城,百图的国都,这一年,她十四岁。
……
“百图一统锦华夷,咱广安陛下登了基,太平顺遂十来年,不想大祁发了难,刀兵滚滚不安息……”台上的说书匠一撩衣摆摆架势,“咱一言说不尽天下大事,说一段‘太子单骑破万敌’……”
这里是昌黎城内最大的茶楼——茶味香,上有雅间,供文人雅士品茗论文,看戏听书,下有散座,供人喝茶聊天,凑热闹。
今天说书的是昌黎最出名的说书先生,来捧场的人自然是多得多,偌大的茶味香竟是座无虚席。到那说书人说到精彩处,便是满楼喝彩,看赏不断。
今儿个他说的是当朝太子明泽的故事,之所以说是故事,那就是这说书人将太子说成了神。当今太子是个极为严整的,心思深沉,有勇有谋,在况野之战中一战成名不假,却不是单骑战万敌,而是三百骑兵退敌五千。他亲自带队,绕道敌人后方,未失一兵一卒,尽数焚毁大祁粮草。供给已断,又因朝廷对此战本就分歧极大,大祁主上不得不下令退兵。当时战争纷扰,太子明泽亲自督战,重创大祁,他的盖世英明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传遍众国,甚至超过王喆大将军,成为一代战神。
只是,那也只是以前,如今的太子已然不复往日英姿神采,可是他的战绩神话还在民间广为流传,且说得言辞凿凿,如亲眼目睹一般,要说背后没有推手,打死凌安也是不信的。
对此神话深信不疑的人也是大有人在,其中之一就是在二楼隔间的这位姑娘。
这间隔间并不大,位置算是个角落,并不太好,所以价格也是便宜,他们完全负担的起。
这个一脸憧憬,拍手叫好的姑娘唤作元宝,本是个好好的富贵名字,可惜配上了不恰当的姓——梅,梅元宝,没元宝,真不是个好兆头。这姑娘是生的唇红齿白,圆脸盘,五官不甚精致,凑在一起看着却是舒坦,她不是个美人坯子,却是生的讨人喜欢,笑起来两个深深的梨涡,格外的喜庆。这是个没心没肺的丫头,一双眼睛乌黑发亮,喝着小茶,吃着点心,听到高兴处哈哈大笑,拍手叫好,全然没有个体统的模样,任谁也看不出这是个在宫里当差的姑姑。
她一双眼睛盯着说书先生不放,伸手往点心碟里抓,一下子抓了个空,一瞥,碟子里空空如也。
她舔舔嘴角,嗯,还想来一份。
摸摸口袋,唔……没银子。
姑娘垮了脸,一双眼睛就瞟向了桌对面呼呼大睡的凌安——这是个财神姑奶奶。
此刻趴在桌子上的凌安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了线,只是她趴在桌子上,脸朝下,被挡了个严严实实,让人看不见表情,只当她睡得香甜。
元宝一张苦瓜脸,觉得扰人好梦着实不地道,可是银子不够,胃口却很好,真!纠!结!
“胃口好”在这里天人交战,暗自纠结,凌安这边就睡不下了——这虎视眈眈的小眼神,让人真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