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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六月二十日,晴朗,宜出行。
一大早,纪府门口备了五辆马车,路边围了些看热闹的小老百姓。
“好大排场,都说纪家殷实,可有这等富贵?”
“纪家老太爷可是前太傅,当今圣上遇事还要问他一句呢,你说富不富贵?纪老太爷虽不在了,可荫庇还在,纪老爷也是个大官哩。”
“今日纪家女眷该是去青州避暑了,年年如此。纪家田地产业不知有多少呢,听说连吃食的碗都是金子打的。”
“金碗算什么,纪家富贵,生的女儿也一个个天仙似的,看见那个戴纱笠穿杏色纱裙的姑娘没有,那是纪大人的幺女,都说生的极其貌美,将来选进宫里当个娘娘也未可知。”
“啧啧啧,可惜看不清样貌,这样的富贵命不是我们普通人能肖想的,只求菩萨保佑下辈子投个好胎喽”
缨宁戴了纱笠立在纪府门口见下人进进出出搬着箱笼,毫不知外头人正谈论着她,更不知怎的她的样貌在京都已传开了。拢了拢纱裙,又理了理眼前的白娟纱,日头刚出来,额头便有些冒汗。
绀青在一旁唤道“七姐儿七姐儿,老太太和太太来了,好上马车了。”语气里藏不住的兴奋。
纪夫人搀着纪老夫人出了门,今个儿纪老太太穿了身暗绛紫色如意云纹缎衫,手里捻了串墨玉佛珠,整个人显得十分精神。
纪夫人纪老太太各自一辆马车,马车前后挨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纪老太太踩着脚凳,由两个丫鬟搀着缓缓进了马车,纪夫人安排了事宜,自个儿也安心上了车。
二姐儿和七姐儿一辆,五姐儿自然和六姐儿一辆,两个姨娘一辆。两个贴身丫鬟也跟着上了车,递个水,打个扇,主子身边也有个人伺候。马车宽敞,一辆车坐个四人也不显挤,车上两个姑娘也能卧着打个盹。
五辆马车后面跟着是拉行李的,统共几十个箱子装了四辆车,纪夫人和纪老太太各带了三个丫鬟,姑娘和姨娘各带着两个,还有一个厨子和四个粗使的婆子,粗粗算来也有三十来人。都是一干女眷,保镖护卫自然少不了,再加上赶马车夫,不下四十多号人。一路车队浩浩荡荡往京都城外去。
此时,西市上沿街的铺子都已开了张。茶馆的伙计正在门口洒着水儿扫地。早点摊子摆了几张小桌,早已坐满了人。鹅肉大包子一笼笼叠了有一人高,翻起笼屉,白茫茫的蒸汽就冲出来,带着肉香面香弥漫开来。
“哪来的香味,招得我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七姐儿,是路边卖鹅肉包子的,车队走的慢,奴婢跑去买些来给您解解馋?”
“我也要,还有那簪子珠串,都买些来玩玩。”二姐儿给了点碎银子,绀青和青碧立马蹬蹬跑去了包子铺。
绀青买了四个鹅肉包子,叫包子铺的大娘用油纸包了两包,捧在手里香味阵阵飘来,不禁咽了咽口水。
来到卖珠串花络的摊子,铺面上摆着各色珠花络子,琳琳种种,有如意结的,梨花结的,双扣结的,雕花玉簪,攒珠簪,细银步摇……绀青和青碧一时挑花了眼。
路上有叫卖茶叶的,打花络的,捏糖人的,……二姐儿和七姐儿轻轻撩开一条缝儿,挤在一处好奇瞧着。马车旁跟着的嬷嬷总不时提醒着“姑娘帘子放下些,小心被人瞧去了。”又想着姑娘们少有出府,遂也睁只眼闭只眼。
“可惜三哥儿没能来,没能看看这些热闹,路上也少了些趣事。”缨宁有些遗憾,往年大哥儿和三哥儿一同随她们去青州,路上讲讲见闻,偶尔买些小玩意儿。今岁大哥忙着科举,日日在誉书斋闭门念书,就少有入内院的。
三哥儿自小喜欢舞刀弄剑,可纪大人却不喜儿子练武,当今圣上崇文,觉着当个武官没前途。虽离科举还要两年,必要让三哥儿陪着大哥儿一同念书,一来相互有个伴,二来将来科考多一成胜算。
此时绀青和青碧回来了。
紫棠打开油纸,一股肉香扑面二来。缨宁接过小心咬了一口,包子里的鹅油肉汁便流了出来,虽已用过早膳,可也经不起这诱惑,缨宁擦了擦嘴角的油,又咬了一口。这大肉包陷厚皮薄,才吃没两口就已七八分饱了。
两姐妹捧着大肉包相互看着,不禁笑起来。
“看你吃的满嘴是油~”二姐儿指了指七姐儿嘴角,脸上乐开了花儿。
“二姐儿不必取笑我,你取来铜镜瞧瞧,谁也成了大花猫?”缨宁眨了眨眼。二姐儿忙用绢子一擦,嘴边全是肉汁。
两姐妹吃的心满意足,开始看起淘来的小玩意儿来。
“这些首饰用料虽差,贵在小巧新奇。”二姐哪起一支玉簪瞧着,觉得给七姐儿正合适。
最后七姐儿挑了只镂花玉簪,二姐儿挑了个对花结儿和攒珠细银簪,剩下的便都赏了小丫鬟们。
“二姐儿,七姐儿,前面有帮子杂耍的,好不热闹。”绀青在马车外压低声音又抑制不住兴奋。
杂耍帮子圈了块地,被一圈子人围的水泄不通,在马车上稍稍能见着人群内杂耍的情景。
跳丸,弄剑,走索,吐火,吞刀,一个比一个精彩,让人看得心惊胆颤。七姐儿看到一阵火焰从一个大汉口中冲了出来,吓的赶忙放下了帘子,回头见二姐儿看得出神,自个儿又心里痒痒,遂又挑起了帘子。
闹市中,人群攒攒,车队行的缓,遇到这些杂耍的,更是寸步难移。
只见场内又搭起了脚凳,出来了一个清秀貌美的年轻女子,众人立马起了哄。
“这是要做啥?”二姐儿看得眼都挪不开。
绀青和青碧站的矮,被人群挡住自然啥都瞧不见,踮了脚尖也只看到脚凳搭着脚蹬凳,一个个叠起来,足有一尺多高。
“这是要耍飞盘吧。”紫棠说道:“姑娘家身子轻,爬上那凳顶,接住飞来的瓷盘。女婢小时见过一回,可不精彩!”
“这要摔下来可得了……”二姐儿瞪大眼睛,想看看那姑娘如何上去。
姑娘年纪小,身子纤细,踩着大汉的手背,攀着凳脚三两下就上去了。谁曾想年轻姑娘又在上面翻了个身,竟倒立起来,看得二姐儿连声叹绝。
看那脚凳摇摇欲坠,七姐儿就怕一阵风吹来便倒了。
一个个瓷盘接连扔了上去,年轻姑娘伸出穿着绣鞋的小脚利索地接着了,盘子又在脚尖打着转。底下看官个个拍手叫绝。
还剩了两个盘子,姑娘开始接的有些小心翼翼。又一个盘子飞来,此时姑娘头上脚上都落满了瓷盘,只剩了两只手。她趴了下来,翘起四肢,盘子依旧在脚尖转着。
底下人鸦雀无声,七姐儿也不由屏了气。
突然哐嚓一声,瓷盘竟落了地。底下一时哗然,马车上几个姑娘看得大气也不敢出。
顶盘的小姑娘见着大汉递来的眼神,一时憋红了脸。周围突然起了一阵鼓掌声,起哄的鼓舞的都有。小姑娘调了调姿势,准备接住那最后一个盘儿。
盘子从大汉手中飞出,姑娘奋力伸出手去,眼见着快接着了,谁曾想底下的脚凳竟晃了起来,吓得小姑娘脸一白,瓷盘哗哗往下落,瓷渣碎了一地。
七姐儿心肝就快提到了嗓子眼,一旁的二姐儿已经用帕子捂了嘴。随着紫棠啊的一声叫唤,众人眼睁睁看着那叠着一尺多高的脚凳轰然倒塌。
七姐儿立马闭了眼,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扶了扶车框。二姐儿身边的大丫鬟黄吉此时带着丝哭腔念道“这可得了……”
七姐儿闭着眼不忍再看,正要返身坐回车内,人群中突然爆发了一个阵掌声,有人喊道“壮士好身手!”
只见一年轻俊美男子,麦色皮肤,五官棱角分明,身形健硕,穿着一身靛纹赭衣,配了把鎏金宝剑,不似寻常人。放下了怀里接住的年轻姑娘,男子一句话未留便要转身离开。
一干人顿时松了一口气,七姐儿这才松了抓牢车窗框的手,回过神来,竟出了一手心的汗。
此时那位年轻姑娘脸已煞白,见着扔盘大汉那张涨红的脸有些战战兢兢。
一旁的看众连连称道,叫那壮士留下姓名。七姐儿目光随着那个年轻男子而去。想着这是何许人也,竟有这样本事。
只见那佩剑的年轻男子走出人群,对着另一玄衣男子揖了揖。没成想那年轻男子看着已然十分富贵,不同常人,却对着那玄衣男子低声下气。
炎宸觉着背后异样,一转身,便看见马车上一个杏脸桃腮千娇百媚的女子,一张小脸不施脂粉,却肤如凝脂,一双大眼流光溢彩却又显无辜,顾盼生辉恍若仙子。
七姐儿还未来得及挪开眼,便撞进了一个墨玉色深邃的眼眸,宛若黑夜里的鹰,叫人不敢直视。英挺的剑眉,轻抿的薄唇,白皙的脸庞,那玄色团纹锦衣,腰间的佩玉,通身彰显贵气。
七姐儿慌忙挪开了眼,一时忘了放下车帘子,只想着世间竟还有这样俊美的男子。
玄衣男子含笑转回了头,对着一旁的佩剑男子张了张嘴,不知在吩咐什么。只见那佩剑的男子又走进了人群,给了那大汉一些银两,说了几句话,便抽身离去。大汉冲着佩剑男子不停作揖,一旁年轻姑娘连连磕头,泪花闪闪。
缨宁捂着胸口缩进了马车,不知为何被那眼神看的心口依旧扑通扑通地跳。
“那佩剑男子必是去告诫大汉一番,免的等众人离去后,那年轻姑娘要受棍棒之苦,世间果然好人多些。”二姐儿也放下车帘缩了进来谈起刚刚那一幕。
炎宸再回头,马车里的姑娘不知何时已放下了帘子,只留了路边一条绢帕……
“五爷,该回宫了,皇后娘娘等着呢。”见五皇子发着愣,缚凌天又唤道“:五哥?可是见到什宝贝,少见你这样。”
“那可是纪家的车队?”
“正是,前几天我爹刚接了圣意,指派了几个护卫随行呢。”
“纪大人可真有本事,家眷出行竟能求得父皇恩典。”
“纪大人圆滑,又和聂贵妃母家王丞相站成一派,圣上不得不顾忌了。听说纪家有个女儿貌美,不知纪大人会不会把她送进宫去……”
炎宸眯了眯眼“:朝堂之事是你我可妄论的?父皇自来痛恨勾结站队的,你这话说出口可要招祸的。”
目光凛冽吓得缚凌天一颤,只听炎宸留了一句“回宫”便转身离去。缚凌天赶忙跟上。
缚凌天是缚大将军第二子,被指派当了皇子身边的护卫,自小同五皇子一同念书习武,虽早已称兄道弟,但皇子毕竟是皇子,见那凛冽的目光便也不敢逾越。
经的这事儿,杂耍自然收摊。人群也渐渐散去。纪府车队也动了起来。
过了西市,再前面便是城门了。此时马车内有个声音惊呼起来。
“呀,我的帕子呢。”七姐儿不知何时帕子竟丢了,想了半天,该是看那杂耍姑娘的时候落下的。紫棠一听姑娘帕子没了,一时慌了神。
“这可如何是好,万一被人拾了去,小姐……”紫棠想也不敢往下想。
“莫慌,我叫车队行的慢些,便说你不舒服。叫绀青跑回市集去找找。一方帕子,不值什么钱。”二姐儿虽这么说,心里也没底,七姐儿帕子用料不一般,被有心人捡了去可如何是好。
绀青听了紫棠的吩咐,愣了一愣,脸色也不好看。赶忙和旁边的婆子说七姑娘想着市集里的小手钏儿,自个儿提了裙子便往回跑去。
七姐儿想了一路,盼着绀青带着绢帕回来,又想着刚刚杂耍的女子,还有那深邃的眼眸,车内一时无话。二姑娘见七妹这样,便握了握她的手,手心一摊开,掌心全是汗。
紫棠自责着,怪自个儿没看好七姐儿,姑娘家这等贴身物件也给弄丢了,想着上边还绣了姑娘的闺名,越发难受起来。
七姐儿见紫棠这般,定了定神,反握了她的手,知她比自己还急上几分。
车内几人急的不行,紫棠伸出脑袋频频往回望。纪夫人身边的嫣红和纪老夫人身边的杏之多次来问,紫棠也只得打起精神说姑娘吃多了积食,不碍事。
眼看快要出了城门,终于在车队后面出现了一个小巧人影儿。紫棠握着七姐儿的手已湿漉漉。绀青跑到七姐儿的车旁,喘着粗气。
“可是找到了?”紫棠焦急问道。
绀青一路小跑,此时已上气不接下气,话也说不上来。留了紫棠干着急。
“没……没……呀……我沿路仔……仔细细看了,哪有……踪影。”
一听这话紫棠眼泪便淌了下来。要让太太知道,七姐儿身边她定留不了了。车内一时无语。
过了半晌,车队出了城门,又行了一段路,外头婆子送来了吃食。二姐儿才悠悠说了一句“罢了,咱们吃饭罢,能出啥事,咱们不说别人也不知,都别往坏处想。”
紫棠抹了抹眼,起身搬出了食具,准备给姑娘摆饭。
一车子人一天迥然不同的两种心境,出行的雀跃此时已全无。车队依旧缓缓行进着。
缨宁隐隐觉着不安,又想着不会出啥事,久久心口缓缓吐出一口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