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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朝天顺十年,肃亲王李熹目无尊上,当朝出言忤逆圣上。
帝怒,押之于宗人府,非诏不得出。
京城中皇亲国戚、门阀世家听闻此消息几乎要整夜睡不着觉,有的是吓得,有的是嘀咕的,有的是兴奋的。
京城大街小巷一夜之间多出了无数双尊贵的黑眼圈儿。
这些亲贵们的态度基本分为三种,一种是唇亡齿寒议论纷纷的,一种是自觉螳臂当车准备从此夹尾巴做人的,还有一种是纯属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嗑瓜子儿看热闹的。
总而言之,虽然大家伙儿都觉得这事儿不小,然而见识了皇帝在朝堂上的龙颜大怒,此时没有哪个不开眼又不怕死的二愣子冲上金銮殿去为了肃亲王拿脑袋撞柱子。
因此吾皇的耳根子这几日都分外的消停。
皇上跟肃亲王兄弟吵架,却吵的颇有一种丁是丁卯是卯的恩怨分明之感,之前“无辜”被扣在宫里的肃亲王世子李明远竟然没有受到这天子之怒的波及,还非常受优待地按照“传言”去参见了太后。
太后是皇帝哥儿俩的亲妈,平阳公主的养母,身份尊贵的名正言顺。皇宫风风雨雨几十年,谁熬的过去谁就是绝对的赢家,到如今,别说在先帝的后妃里,就是放眼晋朝几百年的历史,太后如今的年纪都算高寿。
老太太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享尽了人间富贵和天伦之乐,唯独有一点遗憾,就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这是当年因为平阳公主府之事做下的病,华佗再世都没用,当世医仙景家那位爱好扮鬼的神医也来瞧过,铁青着脸黑白无常索命一样的走了。
医得了病,医不了命。
李明远被扣在皇宫一夜,醒来之后就遭遇了惊喜惊吓,最后听完那一耳朵故旧往事,跟着皇帝密谋了一通,与他爹肃亲王分道扬镳——世子爷去见太后,肃亲王去蹲大牢。
皇上金口玉言,判了肃亲王蹲大牢,肃亲王就得去;让李明远陪太后聊天,李明远也得赶鸭子上架。
肃亲王这大牢其实是相当好蹲的,秦风找了两个影卫送肃亲王秘密去宗人府,千叮咛万嘱咐地让手下交代照顾周到,大到牢房布置——不可去鱼龙混杂的大狱,而是要去宗人府衙门的上房;小到一日三餐——鸡鸭鱼肉都得备上;这股子细致劲儿,怕是连大姑娘都比不上。
这周到的模样不像是让李熹去“反省”,倒向是让李熹去休假,从古至今,怕是没哪个囚犯能享受这座上宾一般的待遇,也从来没有人像李明远这样,送爹去坐牢比送爹去度假还放心。
世子爷瞧着秦风里里外外安排肃亲王,心里安定的很,等到李熹被秘密送出了宫,他也要按照皇帝的“一言九鼎”去看望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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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的慈宁宫兰殿春晖,慈云环阴,暮色浸寒光,台榭无声环绕着清漾绿水,雅意沧浪。
晚秋天色里,香烟寂静,修竹绕塘。
李明远和秦风一前一后步入殿中,还没进屋,世子爷就被冲鼻子的檀香味儿差点儿熏了个跟头。
李明远打了个喷嚏,刚想说话,声音还没出口,就接连又“阿嚏”了好几声儿,赤红眼镜蒜头鼻形象十分糟心的说出了那最开始被阻断的抱怨:“……这宫里怎么这么呛的慌?”
秦风:“哦,是吗?”
李明远:“……”
他这话是对着秦风问的,然而后者早就习惯了这味道一样,丝毫反应都不曾有还不算,一贯含笑的桃花眼还是带着笑,只不过听此一问,眼皮子撩都不撩李明远,径直跨过朱漆的门槛儿,把形象猥琐的世子爷干脆甩在了后边儿。
本想讨个白眼儿的世子爷这下连挤兑都没讨着,只平白捡了一个优雅知性的后脑勺。
世子爷属耗子的撂爪就忘。
饭可以多吃,话不能乱说,先前的祸从口出、出口伤人还在耳朵边儿响着回音儿。
经过不到一天的时候,此事已经被世子爷李明远狗熊掰棒子一样丢了个干净,然而秦九爷可不是世子爷这种这种没记性的废物点心。
被当成不雅气体放了的世子爷莫名其妙,后知后觉地循着那优雅知性的后脑勺琢磨了片刻,这才稍微寻摸出一点儿意思,表情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磨磨唧唧地跟在秦风后面进了慈宁宫。
太后在拜神。
晋朝太/祖是个乡下泥腿子不讲究的出身,少年时候颇有些仇富的心里,觉得香车宝马去庙里上香的达官显贵们都不是什么好人,逻辑也别出心裁,不骂显贵骂泥像,当街痛骂过庙里的泥菩萨祸国殃民。
然而等到太/祖登基,他自己也成了香车宝马中的一员,觉得上赶着去给他年少时卷街大骂过的泥菩萨上香实在有点儿打脸,因此在信仰一途,从他开始,晋朝历代皇室皆是独辟蹊径,不信佛,只信道,在晋朝,道士的地位比和尚高出许多,几乎是云泥之别。
没想到,这一信,信出了晋朝好几个修仙炼丹比处理国事还虔诚的皇帝,偌大的天下,锦绣的江山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炼丹炉子里的药丸。
现在一瞧,两相对比之下,好像菩萨显的已经不是那么祸国殃民了。
就是在那个时候,佛教从太/祖年间被绝对的碾压之中得到了一丁点儿喘息,和尚们的日子开始好过了许多,纷纷披上袈裟剃秃了脑袋法相庄严的开始赚香火钱。
太后拜神仙的模式和她时而清楚时而糊涂的脑子一样乱七八糟,慈宁宫里各路菩萨道爷一锅烩,难为神仙们能在这皇宫内院里和谐相处共享香火,甚至还没打起来给晋朝降个天罚,足见这些仙人们妙手仁心。
太后对于神仙,供奉虔诚,贡品贡香都很充足,想拜什么就拜什么,十分的随意。
李明远被宫人接引,跟着秦风在云仙雾绕的缭绕仙气儿里坐下,不仅丝毫沾染不上半分仙缘,只觉得喘气儿都成问题。
好在,没一会儿,太后就和暖阁里面的神仙们完成了超脱的精神交流,被众星拱月一样的扶了出来。
李明远刚要借机跟目不斜视眼神飘绕若仙的秦九爷套个近乎,然而话还没出口,就被太后中气十足地打断了,只好先站起来行礼。
太后不愧是李煦李熹兄弟俩的亲娘,身为女子年岁已高却依然底气十足,上了年纪眼神儿不太好,眯着眼睛看了殿中两人一阵儿,笑道:“老七,你今儿个怎么有空来给母后请安了?”
李明远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的皇祖母这是又犯了糊涂,一声“老七”叫的分明是他爹肃亲王李熹。
世子爷面对皇祖母脾气全无,只好耐着性子解释:“皇祖母,我父王……”世子爷解释了一半儿,心里“啧”了一声,感慨于太后不按套路来,关于李熹的说辞他还没编好,总不至于要说李熹刚被皇上“送”进了大狱?
太后在上面满脸疑惑。
李明远还在兀自纠结着说辞,秦风适时翩翩而立接过了话题:“娘娘,七爷近日去了军中,临行之前与您道别过,您忘了?”
李明远不明所以,而太后却果然被他带跑了心思,恍然大悟:“哦对,是有这么个事……他的王妃呢?总不至于随军了吧,明儿个传她进宫来说说话,别老在王府里拘着,好好的丫头都拘成了闷葫芦。”
秦风弯了弯嘴角,温和道:“是这个理儿,太后您想的周到,不过王妃还要照顾小王爷,一刻也离不开,不如让王妃带小王爷一同进宫向您请安?”
太后赞许地点点头:“好,好,让她带孟冬来。哀家也许久没有见过平阳了,让她带她们家小九儿一起进宫,宫里也热闹热闹。”
秦风语气温柔:“好,公主想必也十分惦念您。”
太后闻言笑的满意。
秦风悠悠而立,眉眼挂着淡淡的笑意,无论太后说起什么,都自然而然地扯过最不着紧的地方。
李明远看着他们驴唇不对马嘴的聊的热火朝天,半天只有机会问了一句安,就被太后兴致勃勃地无视了。
世子爷站在一边儿嘬牙花子,心想这叫什么事儿,太后不认识他了,也没认出来秦风,只跟着秦风稀里糊涂的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胡扯,颇有一种“瞎大爷跟瞎大奶奶过了一辈子,谁也没瞅见谁”的独特禅意。
太后聊了一会儿,终于是累了,被宫人搀扶着去休息。
李明远与秦风这才得以从慈宁宫乱七八糟的混乱里脱出身。
慈宁宫的花园之中花木芳意聚散,暮色合围,晚秋的宫阙风来影疏,云容水态都带着苍茫的闲愁,夕阳暗淡,天降暮色的寒气凝结成的水珠“嘀嗒”一声滴落在世子爷的衣袖之间。
李明远伸手拂去那一滴不请自来的露水,露水在衣袖间留下了一丝不可察觉的湿痕。
他这个动作被秦风瞧见了,然而秦风并未停驻,只是笑笑与他擦肩而过,桃花眼中的精明与缱绻都随着暮色一点一点地收敛进了无穷的远方,仿佛即将不见。
李明远顺着秦风瞧他的眉眼回望过去,失望的错过了一瞬间的相凝。
皇宫内院之中狂风不止,却难有这短暂的一瞬间安然。
世子爷心里一动,快走两步追赶上秦风的脚步:“秦风,我……”
话未说完,手上想要拉住他的动作被他不着痕迹的闪开了。
李明远手里一空,怔了。
秦风脚步未停,却也并不沉默:“她犯糊涂的时候,记得的只有我走失之前几个月的事情。”
李明远一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人是太后,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只好默不作声。
“太医说是刺激过度引起的记忆混杂,我却觉得,他老人家也许一直在自责。秦风淡然一笑,“原本那一日,我母亲是要带我进宫的。”
听到此,李明远才明白了□□分,秦风失踪那日平阳公主原本是要带他进宫,阴错阳差未能成行,因此铸就了那一日的祸事。
太后的心病由此而来,她觉得,如果那日她传诏公主必须进宫,就不会有日后的祸事,她也不会痛失自小养大的掌上明珠。
殊不知,天下之事,阴谋阳谋,逃不过最凄然的结局,便是命运。
秦风轻松一笑,看在李明远严重却是意外的沉重。
“我没有觉得命运不公平。”他低着头,声音斯文而轻缓,“只是世子爷,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别无选择的滋味儿……我也从来没有强求过你懂。”
李明远恍然,仿佛从他那双从来只有笑意的桃花眼中看出了异乎寻常的无声悲然,只是下一瞬间,他的眼眸中波光流转,前尘过往仿佛烟云过眼轻散。
“该出宫了世子爷。”秦风转过身去,宽袍广袖,背影飘然,无言的透露着陌生与疏离,“二世子还在宫门口等你,还是由你去向他道个平安。”
李明远不知道该说什么,他道歉的话还没有说出口,被道歉的对象却已经揭过旧事一样不在乎了。
世子爷只是一晃神的时间,秦风却已经走远了。
夜色终于吞并了庞大的宫苑,万物在这一刻戛然而止,都成了眼中模糊不清的昏暗。
李明远茫然追了两步,却悻悻站住了脚,生生压抑住心里那怅然若失的情绪带来的酸涩之感,说服自己坚定地转身走向另外一边。
未曾得到,何谈怅然若失。
这种怅然若失在世子爷心里反复揉捻,不仅未曾平息,反而变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恨,这种愤恨与“明明我要道歉了,是你不肯要你别后悔啊”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怕是他李明远自作多情,纵然他不是平阳公主府千金万贵的小侯爷,他也是满京华多少达官显贵捧着也研究不透的秦九爷,这样的秦风,想必不会在意他是否因为想起自己说错了话而患得患失。
不在乎就不在乎吧,李明远想,他娘的,一句话而已,说了娘炮,不说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