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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心照不宣时人并没瞧出来,只有聪明人在若干年后的某时,悄悄回想晋朝百年的风起云涌,才从那无稽又荒诞的年岁中恍然大悟的看出了原本的端倪。
没有人躲得过后世史家的口诛笔伐,一简汗青洋洋洒洒都是后人评的功过与猜测,而真正经历的人,只看到了一团乱麻一样的京城,人心惶惶的朝臣,一个疯子一样的肃亲王,以及一个铁了心要跟疯子较真的皇帝。
皇极殿外是黄彩琉璃十样俱全盆脊兽盘踞的垂脊,和玺彩画,窗镶云龙,鎏金的铜叶
与金砖流光溢彩地遥相辉映着盛世皇朝的一砖一瓦。
丹陛之下,月台之前,四座鎏金香炉之中燃着袅袅的熏香,四缕青烟幽幽而上,沁人的香安抚不下各怀鬼胎的人心,反而朦胧了众人或冷汗或惊诧的脸。
李煦坐在丹陛之上金黄璀璨的龙椅内,隔着香炉无声飘散在殿中的轻烟,气的吹胡子瞪眼,一只手紧紧按住了御座扶手上栩栩如生的金龙头,下一秒钟仿佛就要把它掰下来。
满朝文武口观鼻鼻观心,或是不动声色地低着头掏手绢擦冷汗;或是一个劲儿地往后躲,恨不得盛怒之中皇帝从此看不见有他这么一个人。
殿中被朝臣有意无意的空出来的一片诡异的空地上,肃亲王吹胡子瞪眼睛地跪在那儿。
虽然文武百官里只有他一个人跪着,却也只有他一个人抬着头。
“皇上,裴庆擅自封闭九门是他鲁莽,但是昨夜京中流言四起,乱象频生,裴将军一时错信糊涂,被人有意利用,说到底是一场误会!”
“误会?”李煦冷哼一声,抄起桌案上几道折子劈头盖脸地朝李熹扔了下去,“朕不过让你那好儿子在宫中留宿一夜陪太后说说话,让太后得享天伦之乐!裴庆就敢擅自做主了?他想干什么?造反吗!你一个当朝亲王居然还敢来替他求情,你也反了不成?”
李熹猝不及防被折子糊了一脸,又被皇帝破口大骂,不仅一点儿害怕的意思都没有,反而一骨碌站了起来:“是不是在皇上眼里,带兵的要造反,编书的要造反,满朝文武家里放个响炮的也要造反,就连我这天天吃喝玩乐遛鸟听戏的闲散王爷也是反贼之首?”
这话说的简直是大不敬,从肃亲王这一向吐不出象牙的嘴里说出来,居然更带了一种小孩儿恃宠而骄瞪鼻子上脸的熊劲儿,颇有一种“宝宝就不你能奈我何”的小儿无赖。
兄弟俩加一起一百来岁,也不知道脸红。
皇家兄弟吵架这样的架势何止一个丢脸,更让然大开眼界。
肃亲王不分青红皂白犯浑的情形还是先帝年间的西洋景儿,没在朝廷里混过三朝以上的老臣绝对没见过。
如今文物百官不知修了多少辈子的好福气,今天把这西洋景儿看了个满眼。
哦不,也不算看满眼儿,大家伙儿都低着头,只能偷摸竖起一只耳朵来听动静儿。
想八卦又怕掉脑袋的滋味也别有风情……
左右两列文臣武将一向知道肃亲王没分寸,却也没料到他会真的有胆子在御前咆哮,除了包括肃亲王前岳父张相爷在内的几位见多识广的阁老尚且沉得住气,其他朝臣无一不是惶恐惊惧,生怕这别开生面的兄弟吵架波及到自己,纷纷在原地化作了表情青白神态扭曲的石像。
甭管别人怎么想,皇帝吵架吵的倒是货真价实真心实意。
李煦听着李熹的叫嚣,骤然从御座里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愣头青一样站在殿中央的李熹,整个人都气糊涂了,眼神左右晃,似乎在找个有份量的东西好直接扔下去砸这大不敬的弟弟个一了百了。
折子已经通通被丢成了废纸,剩下的东西都实在影响发挥。
手头的东西确实还算有杀伤力——奈何手边一头儿是传国玉玺,砸不得;一头儿是百斤重的铜鹤,砸不动。
皇帝怒急攻心一掌震天雷霆一样的拍在了红酸枝雕龙的桌案上,表情扭曲,不知是气的还是拍桌子时力气太大手疼的,另一只手指着李熹直哆嗦:“你这个大逆不道的东西!来人!来人!把他给我拿下!交给宗人府天牢!谁敢来求情直接推出午门问斩!退朝!”
李煦说完,没等小太监报完一声“摆架”,怒气冲天的扭头就走,快的像踩了风火轮。
御前的侍卫反应迅速,手脚麻利的给了肃亲王一个五花大绑。
肃亲王一边儿挣扎一边儿骂,铜皮铁骨的前将军也架不住人多,骂骂咧咧的被捆成了个粽子,直接押走了。
文武百官大眼瞪小眼,根本不知道该做何反应,纷纷调转目光去看几位人精一样的阁老。
被众目睽睽注视的肃亲王前岳父张丞相一派肚里能撑船的宰相风范,挥挥手:“各位同僚,皇上有旨,散了吧。”
说完,捻了捻胡子摇了摇头,看不出是愁还是不愁,率先走出了一路两袖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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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上这一出儿祸乱与闹剧终于落了幕。
李熹被五花大绑地押着走了好一段路,叫骂声中气十足地传了好远,远到肯定没人能听得见也没人看得见了的时候,才终于站住了脚。
此地还是宫里,这段路虽然不算破落,却四下无人。
李熹无声活动了活动筋骨,猛然一个用力,原本结结实实绑在身上的绳子发出轻微的断裂声,纷纷松脱落在了地上。
方才跟在李熹身后的两个侍卫,原本皆是官帽压得低低的模样,此时方一左一右的占到了李熹身前。
左边的人眼带桃花,一身侍卫的衣着穿得无端优雅风流,官帽掀开,帽子底下露出一张似笑非笑的脸,正是秦风。
秦风微微一笑,恭恭敬敬地向李熹行了个礼:“王爷,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宽恕则个。”
李熹抬眼看了看眼前含笑而立的青年,脸上略带傲慢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却愣了一愣。
“秦老板。”
李熹作为京城纨绔中的扛把子多年,不可能不认识秦风。
早些时候肃亲王花天酒地的间隙也曾思考过秦风红火的不对头,却没有细想。
京中达官显贵多的很,有心想捧个伶人没谁捧不红,更何况,市井小民的谣言里,总是一掐就能攥出来货真价实的水分。
早些年有个唱戏的丫头叫小玉钏儿,年纪不大,人生的秀气,在京城戏园子里很是红火过许多年,捧她的人也多,都说她有些什么可通天的背景,没人敢得罪她,就凭借这个被一众传来传去的流言说成了皇帝流落在民间的金枝玉叶,然而实际上不过是个无实权在身的安庆伯的五姨太。
可秦风似乎不一样。
远了不说,哪个手眼通天的戏子能被捧到在皇宫里出入自如?
关于秦风那些传闻似乎都应验了一样。
然而肃亲王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不是秦风在梨园行里那卓然的地位是从何而来,他竟然想到了另外一些呼之欲出的可能。
李熹从没如此近距离地跟秦风打过交道,以前看他都隔着戏台和乱七八糟的人,油头粉面的扮相虽然说好,但是五官眉眼都被胭脂水粉抹成平的了,更别提李熹叶公好龙,纨绔的技艺虽然精通,但是那都是装的,心思根本不在吃喝玩乐上。
如今一见,却是一惊,又仔细地看了秦风两眼,试探道:“小子,你像本王认识的一个人。”
秦风但笑不语。
两个人的眼神相对,肃亲王疑惑越深,秦风的笑容反而越坦然。
右侧的侍卫终于忍受不了这诡异的沉默,伸手也掀开了遮住半张脸的帽子。
帽檐下原本被遮住脸的英俊的青年有一双长得不太正经的丹凤眼,此时眉头皱着,薄唇抿着,露出一副全然不知所谓又摸不准门道儿的表情,赫然是被扣在宫中反而引起轩然大波的肃亲王世子李明远。
话说回早上世子爷心急如焚听说他爹跟皇上在金銮殿上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着急上火的也想上殿去把他那莽撞的爹捞回家好保一条命,谁知走到一半儿,就被去而复返的秦风拦住了,再然后,什么都还没来得及问,就被秦风不由分说的塞了一身侍卫服,手忙脚乱的换上,一直到殿外等到他爹被皇上的折子糊了一脸……
肃亲王转过脸来看了一眼儿子,毫不意外的看到了李明远那晕头转向的表情,干脆仍然转过去盯着秦风,一扬下巴,声如洪钟:“来吧,就你小子,跟本王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秦风微笑作了个揖:“王爷和皇上配合默契,兄弟连心,您不是都已经清楚了吗?”
这话是挑明也是恭维,李熹却不吃这套:“兄弟连心?前边儿右拐宗人府大牢,本王倒还不知道这心是要连到大狱里去的。”
秦风退开一步,背后冉冉升起的是京城秋日的骄阳。
李熹跟皇帝吵了一夜,从内宫吵到朝堂,如今五花大绑地出得宫门来,才恍然发现,宫门之外,天地之间遍布的,已经是熹微的晨光。
秦风含笑站在这照破萧索秋寒之夜的晨光里,声音优雅轻缓,像是戏曲里最曼妙的一折唱腔:“王爷,右一步迈出去是宗人府大牢,左一步迈出去是皇上的书房,右边儿等着的是枷锁铁链,左边儿等着的是当今圣上……王爷是明白人,要选哪个,想必不需要在下多嘴。”
李熹不为所动,斜着眼瞧人一副京城老顽主儿的模样,身子却是出身行武之人独特的挺拔端正:“本王若是非要一条儿道走到黑呢?”
“那亦是王爷的选择。”秦风答得很快,眼中优雅的笑容未散,却终是淡了,在一旁的李明远都看得出他那若有似无的惆怅。
“王爷一世英雄,求一个明白还是要装一辈子糊涂,也只看您这一步迈向何方了。”
肃亲王闻言一皱眉,就要反驳,秦风却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
“有些机会,一辈子也许就这么一次,错失了,也许就没有了,遗憾不遗憾的好说,这世间总是没有后悔药可以吃的,王爷您说是不是?”
李熹被他一句话把所有的言语都哽在了胸口,嘴唇动了动,半晌也没发出来声音。
李明远觉得他父王这样子怎么看怎么像吃饭吃多了噎着了,若不是知道这分明是被秦风一句话添的堵心,他已经要去叫太医了。
世子爷瞪了秦风一眼,赶紧上去给李熹顺气。
手还没顺到李熹的胸口,就被李熹颇为嫌弃地拦住了。
李熹把李明远推到一边,仍然看着秦风,语气不正经,眼神却是沉稳冷静地像个决断的将军:“小子,你又怎么知道这明白是我想要的那种明白?而不是我宁愿装糊涂装下去的那种揣着的明白?”
秦风低下头,像面对一个和蔼的长辈一样,伸手替肃亲王殷勤又恭敬地整了整方才被绑时弄皱的亲王袍:“王爷,您费尽二十几年的心思,绕够了小半辈子的弯子,想知道的明白也从来只有一种。”
他缓缓抬起头,熹微光芒中他的笑颜如风:“一句话的事情,问清楚了,也就是了。”
李熹父子俩在他这样的表情里双双一愣,不约而同的陷入了各怀心事的若有所思。
秦风无声观察了这两父子一瞬,桃花眼从李熹身上移到李明远身上,晶莹的眼神停驻了一瞬,恍然绽出了一种独特的璀璨光芒。
秦风一笑,侧身让开了左侧他口中通向当今圣上书房的那条路,做出一个优雅得体的请的姿势,不卑不亢,仿佛并肩而行:“王爷,世子爷,皇上已经恭候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