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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围里外,兵刃两端,他把自己置于刀剑之下,孤注一掷定自己的输赢,可谓豪赌。
裴庆与张蔚恭已经退到白玉石路的尽头,背后是宫门与车马,宫外站着无数拥兵持刀的军侯。
李明远突然出声:“等等!”
裴庆充耳不闻。
李明远更急更高声:“等等!外公!”
张蔚恭被这一声叫得停了一停,回过头来,只是看着他,不发一言。
“拿我换他!”李明远前行两步,“我跟您走。”
裴庆断言拒绝:“不行!”
张蔚恭却不发一言。
李明远言辞恳切:“外公,我跟您走,我不会伤您。”
英俊的青年眼神是恳切的,皱着的眉带出一种哀痛的纵容。
带走李明远其实是好的,张蔚恭想,他终于垂垂老矣,若想东山再起,这唯一的外孙正当壮年,依然年轻。
他身体里有他的血缘,是他最好的延续。
看出他的松动,李明远急道:“外公!放了他!我比他更合适!”
他一生坚决而稳妥,只求韬光养晦细水长流,却只有在面对李明远时,露出了最后一点不带血气的优柔,仿佛他还是那年张氏回门省亲时带回来的,两步就扑到他怀里的稚子——那是他在这个人间残留的最后一点温情。
他对太多东西不肯忍让过,此刻面对李明远,却破天荒产生了那一点纵容妥协的念头。
半晌,他看着李明远,点了点头。
裴庆顿了一顿,皱眉就要出声,却终于看到了张蔚恭眼中的坚持。
“好。”他说,“劳烦世子爷自己走过来!”
李明远一双丹凤清冷,英俊的眉目淡漠,前行地毫不迟疑。
那个人,引着他纵着他哄着他一步步走到如今这终无他解的残局,最终还是他赢了。
李明远一身清寒,甲胄不知何时染上了纷乱的尘埃,轻轻别过面庞不再与任何人对视:“来吧,放开他。”
裴庆的动作像是被缓慢拉长,将信将疑地一点点松开早已入肉的冷兵刀,一手推开秦风,示意李明远过来。
两人一人向后,一人向前。
擦肩而过的瞬间,血流过多看上去虚弱苍白的秦风骤然发难,一扣李明远的肩膀,猛力将他抓出了包围圈外。
两人双双扑倒在地。
同一时间,弓弦拉满弹射的声音霍然响起,早就听从吩咐埋伏在断墙之后残檐,之上的弓箭手闪电一样冒了出来,万箭齐发,箭矢划过半空发出锋芒毕露的疏忽之声,“嗵嗵”数声,射中了毫无防备的物体。
李明远一惊,起身就要去看,却被秦风死死制住。
那双冰凉的手猝然捂上了他徒然睁大的眼睛,他不能视物,却更加清晰地听到了两道重物倒下之声。
一道沉重,一道轻微。
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多余的人声。
李明远终于卸掉了挣扎的力气,不发一言,秦风指尖流淌过的液体不知道是他的血液还是自己的眼泪。
他沾染了尘土的面颊上,冰凉却柔软的触感稍纵即逝,李明远浑身僵硬,没有追寻也没有反抗,纵然他知道那是什么,纵然他知道一直以来他非常渴望。
可是不过短短半日的时候,他已经觉得时过境迁、沧海桑田。
一片黑暗中,乱七八糟却沉重的跑步声、兵器抽出的碰撞声、文武百官或惊呼或惊恐的散碎人声混乱纷杂成茫然又邈远的背景。
这一切的声响,喧嚣不止,却预示终局的尘埃落定。
那双略带冰凉的手还覆在李明远的脸上,丝毫没有要移开的意思。
“对不起。”一道动听却邈远的声音在李明远耳边响起,像是遥远天幕九重天上的遗音,紧接着,那个声音又说,“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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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朝天顺十年,冬至。
当朝宰相吴庸因皇后之祸策划于天坛祈年殿谋逆,为平阳公主独子秦风识破,牵涉出前朝余孽之案。
此案背后事宜复杂,牵连甚广,秦风假借令人身份暗访多年,终将乱党一举击破,秦风还朝,证明身份,袭长安侯爵位,暂不领官职。
肃亲王世子护驾救驾有功,着其暂领兵部,同宋国公世子萧禹一齐,协助宋国公萧岿清洗乱党残余。
这一场轰轰烈烈局中有局的谋逆大案,终于在年关之前,彻底落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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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年关,京城刚刚经过一场囊括了前朝后宫之中一众关键人物的、轰轰烈烈的刷洗,终于从阴霾的素白里勉强露出了最后一点生气。
江南上一季的税银在山河会被一举清除的驻点中陆续找到,分批分次的运回了户部。
李煦得知此事,立刻签发了政令与调令,备足了粮草军饷,趁着除夕之前,火速发往边关,算作犒军与补给之用。
今冬的第一场瑞雪,终于姗姗来迟。
窗明雪重,雪里梅香醉人,天灰云淡,静谧的簌簌落雪声中,天色将暮。
萧禹拎着户部的账本儿熟门熟路的绕进了肃亲王府,毫不避讳地将朝廷户部的账册往李明远眼前一摊,全然不在乎今上会不会治他个“泄露朝廷机密兼擅离职守之罪”,直接道:“看看,够不够,反正是给你爹的,也不是外人,你算肯定吃不了亏,我瞧着皇上的意思,你说一个‘少‘字,今年宫里的用度怕是还能再俭省几分。”
李明远接过账册翻了两眼,密密麻麻的方格子看了有些眼晕,狗脾气登时就犯了,一甩手:“行了,多了少了就这些,有你在户部盯着,差多少我只管问你,敢不给你也试试看。”
反正是拿皇上的银子给皇上命,萧禹对于多少并无意见,懒得跟李明远听李明远耍这一惊一乍的威风,干脆的把账册合上,一卷一揣:“还有件事儿,犒军这趟不远不近,谁去合适?”
朝中正乱着,几个有牵连的武将抄家的抄家,收押的收押。吴庸那一派更复杂,姻亲、门生,撇关系的撇关系,趁机表忠心的表忠心。吴家关系复杂,因为出了个原本地位还算稳固的皇后,这些年在朝中根基扎的不是一般的深,原本巴结吴家的人能从皇宫排到前门楼子。
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如今吴家这大厦将倾之时,倒是让京城中人目瞪口呆的目睹了一番活生生的世态炎凉。
而张蔚恭的事处理起来就更有几分棘手,原本属于张阁老一党往下深挖,牵连出不少旧臣亲信。张蔚恭明暗两方人手,一方只知朝政不知暗事,而另一方知晓内里的,早就在天坛事败事跑了个干净——这才是麻烦的地方,能抓到的人一问三不知,而抓不到的人,更要加派人手去追以免引起更大的乱子。
李明远夹在其中分外尴尬,虽然李煦早就话里话外的言明了肃亲王世子无辜,可是血缘这种东西,打断骨头连着筋,李明远自己也清楚,众人多少还是给他留面子也不愿意刺激他,当着他的面,总是话留三分余地。
这还不如有一说一呢,毕竟他自己听着憋屈,说话的人自己也没舒服到哪去。
然而眼前正好有现成的机会避嫌,简直让世子爷跪地山呼万岁,因此萧禹一提,干脆一口应了下来连迟疑都没有:“我去吧,逢年过节的,儿子慰问老爹,天经地义。”
萧禹笑着点头:“他就说,还是你去合适。”
李明远顿时有几分不自在:“他?”
萧禹揣着明白装糊涂:“还能有谁,一刀划破的破口子养了许久,推说自己身子骨不好,什么差事儿都不肯领,干睁着眼睛支唤人,这不,你们家老二被他一指头支到江陵去了,至今还没回来的日子。”
李明远:“……”
前半个月他在兵部忙的脚不沾地,这两天才回到家,却不见李明遥的踪影,叫来小厮一打听,才知道,二世子领了皇差去了江陵,走了都有四五天了。
……感情是这货在背后出馊主意。
自从冬至那日,他每每想起秦风都觉得不自在,没有刻意想要去逃避什么,却也没有再像以前一样喜欢接近。
好在秦风从那日开始就一直称病,独自搬回了早就空无一人的长安侯府静养,免除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尴尬。
可是不闻不问……好像也不是太够意思。
李明远面露欲言又止之色,到底没忍住:“他怎么样?”
萧禹装傻充愣:“啊?你问谁?你们家老二?哦,已经到江陵了,那边儿新上任的巡抚是皇上新提拔上来的,不知道皇上从哪淘换出这么一号人才,吏部出身,一身正气刚正不阿,除了皇上的面子谁的面子都不给,不是我说……那脾气不是一般的不好惹,几个老东西在他手里都要喝一壶,估计你们家老二那身娇体弱的小公子哥儿身板儿受不住,再过几天就要来信上你眼前哭了……”
李明远:“……”
萧禹也是皇帝跟前的影卫,毕竟秦风一个冷不丁冒出来的公主独子听着就不那么服众,皇上派萧禹帮着他也是人之常情,然而两个领头的主子一个比一个没谱儿,李明远觉得这些影卫至今还能毫无怨言兢兢业业地为朝廷命,一定是经历过无数思想斗争的。
至于萧禹,李明远以前见秦风将这听戏斗马的宋国公世子三句话收拾的叫动不往西,现在李明远觉得自己有必要开发一下这方面的能力。
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这一辈儿里的公子哥儿,居然一个比一个欠抽,晋朝这么大一个朝廷,何愁不亡国。
李明远英俊的眉眼扬了扬,说话却像是在磨牙:“哦,谢谢萧世子关心我这不成器的弟弟了……”
萧禹:“……”
两个人的眼神在冬日清冷的空气中你来我往,干燥的空气里仿佛有噼里啪啦的电闪雷鸣。
最终还是萧禹败下阵来。
萧世子即使败下阵来也不是什么顺毛驴,鼻子眼睛乃至浑身上下都洋溢着着一股子“我懒得搭理你们”的欠抽气息。
“他病了。”萧禹裹紧了穿来的墨色大麾,忒不讲究地把账本儿一并揣进怀里,“他称病也不全是托词,他自小身子骨就没好到哪儿去,回京这两年养的好了几分,但架不住他那早就被拖烂了的底子,裴庆那一刀算是引子,陈年旧疾就着这个机会全都找来了,算他活该。”
李明远一愣。
萧禹说完,起身就往外走,李明远跟在身后想送,却被他拦住了:“下雪了,外面天寒路滑,我有马车,你留步吧。”
话音一落,这次走的真是一点都不含糊,完全没有想要欲拒还迎的意思。
李明远目送萧禹出了王府大门,目光被纷纷而落的雪色映得有几分恍惚,浅浅闭了眼,黑暗之中所见的却是春日晴光下桃花灼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