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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贞吉没有想到,在这么一个枫叶飘零的晚秋,突然被调往平安县工作。 一切猜测和传言嘎然而止,颖昌县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欧阳凯出任团地委书记,管冲接任欧阳凯的职务,刘贞吉担任平安县县委常委、组织部长。尽管这种安排未必如意,但刘贞吉得知消息时如释重负。经历了漫长的悬而未决,他渐渐丧失斗志,慢慢放弃努力。任你风言风语,一概懒得理会。听天由命吧,派系斗争异常残酷,只要被贴上“蒲派”标签,一切努力都是徒劳。董裕华找他谈话时,他没有丝毫抱怨和不满。自己年龄轻、根基浅,此时端正态度、摆正姿势异常重要,韦德昌正盯着他呢。不过,他隐隐有点伤心。不因岗位安排,只因自己此前一无所知。组织上没有征求他的意见,也没有哪个领导给他透露一点风声,这种孤独感让他不寒而栗。人在官场最忌闭目塞听。有时候消息灵敏与否直接决定你的成败。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消息闭塞意味着你在官场核心层基本上没有真正的朋友。
好在郁闷很快烟消云散,新的工作岗位给刘贞吉带来了充实而忙碌的生活。到任第三天,他陪周秋水参加县委党校新教学楼奠基仪式,第四天出席全县拔尖人才座谈会,第五天欢送管冲,第六天开始去乡镇调研……,连续半个月没有回家。对于平安县,他不熟悉。以前来过几次,但停留的时间短,走马观花。地直机关干部普遍看衰平安县,偏僻、贫穷,喜欢内讧,动辄告状、上访,加之民风彪悍,经常生大规模宗族械斗,让县委、县政府领导不得安生。刘贞吉对平安县没有成见,矛盾无所不在,关键看你如何处理和把握。何况,对他个人而言,一个支持他工作的县委一把手才最重。他到任那天,周秋水和他聊了很久。他觉得,这不仅是一个县委主要领导对一个组织部长的工作谈话,更是兄弟之间的促膝长谈,甚至依稀闻到了结盟的气息。周秋水透露说,此次调整,貌似临时动议,其实是韦德昌运筹帷幄的结果。会议研究之前,韦德昌先后和魏少波、黄湘、董裕华通气。因为组织部要做相关准备,魏少波稍微早一点知道消息,而黄湘、董裕华会议前几小时才接到韦德昌的电话。他恍然大悟,难怪这次一点消息都没有听到。这种短平快的方式未必经得起推敲,但个别领导调整,也无可厚非。周秋水意味深长地感叹:“书记没有组织部长的协助和组织部长没有书记的支持一样不可想象,是唇齿相依关系。”他赶忙说:“书记不支持,组织部长哪里干得下去?”。
在平安,他心里最近的人是袁晋鹏。上任那天,袁晋鹏要为他接风洗尘,他婉言谢绝。他们已非普通师生关系,这种礼节性的宴请显得多余。他交代袁晋鹏,他们的师生关系要尽量保密。跻身政界,最忌讳让自己的社会关系一览无遗。
上午,刘贞吉打算去向阳镇走一走。此前,他到过七、八个县直单位、走了五、六个乡镇。再不去向阳镇,且不说谭阳春,即使袁晋鹏怕也会犯嘀咕。主意拿定后,他叫上司机直奔向阳镇,行前没有通知谭阳春和袁晋鹏。他现在的座驾是今年年初县委组织部刚买的黑色“桑塔纳”。 司机老江四十七、八岁,但驾车生猛,不到半小时,就到了向阳镇。进镇政府大院时,老江摁了几声喇叭,似乎提醒人家,领导大驾光临。他皱了皱眉头,忍住没吭声,也许老江习惯这样。他承认,自己对乡镇比较陌生,关键是没有乡镇工作经历。偶有机会去乡镇检查工作,多是走马观花,对乡镇的情况、乡镇干部以及农民的生存状态知之甚少。
谭阳春见是刘贞吉,有点惊讶:“刘部长啊!晋鹏到坪上村去了。嗳,小周,你去把袁镇长叫回来……”
刘贞吉摆手制止:“谭书记,今天不走亲访友,让晋鹏忙他的,我们先聊聊。”
“好,好啊。那我向部长汇报汇报。”谭阳春向小周使个眼色,让他去叫袁晋鹏。
几个月前,刘贞吉出面帮他们化解难题。现在,刘贞吉是不折不扣的县领导。这种变化有点微妙,以至于谭阳春瞬间有点迟钝。刘贞吉说不走亲访友,他醒悟过来,哪个领导愿意在工作场合挑明自己的社会关系呢?但无论从哪个角度说,应该让袁晋鹏尽快回来。
谭阳春的汇报围绕党建、村建和干部队伍建设展开。刘贞吉听得认真,不时在小本子上做记录。人不多,但形式和气氛正儿八经。谭阳春正襟危坐,字正腔圆。他接触过很多领导,有些领导具备这样的能力——迅把人与人的距离拉近或拉开。
袁晋鹏赶回来时,刘贞吉已丢开笔记本,正和颜悦色地和谭阳春拉家常。得知刘贞吉到来,袁晋鹏快刀斩乱麻把问题处理好。最近,谭阳春有意识地让袁晋鹏亲自处理一些群众纠纷和矛盾,靠前指挥,当机立断。他觉得,袁晋鹏目前唯一的不足,是面对复杂矛盾冲突时,心慈手软,不够果敢。昨天下午,镇武装部部长钱小锋带着几个民兵在坪上村打死一头大肥猪,惹起一些麻烦。在这个养猪大镇,缘于猪的纠纷和矛盾绵绵不绝。因普遍养四、五头猪,又习惯放养,导致生猪下田、生猪吃菜引的纠纷彼伏此起。几年前,坪上村两户人家因生猪闯进菜园子吃菜而大打出手,其中一人被打碎膝盖,成了残废。有一年,地委蒲书记来向阳镇了解春耕生产情况,结果看到几十头猪在大街上悠哉悠哉,每隔三五步猪屎一大泡。蒲书记说,向阳镇春耕生产搞得很好,值得肯定!如果把猪管好,就更好了。说得当时的镇党委书记杨大忠一脸通红,连连说,马上整改!事后,村规民约里增加了这么一条:生猪出栏,打死不管!每现一次,每头猪罚款三十三元。为了家喻户晓,杨大忠出动宣传车,开足喇叭到各个村庄宣传。此后,生猪下田的事情隔三差五还会生,但总体大有改观。偶有生猪出栏,被镇、村干部现,只好自甘认罚。当然,罚款的数额多少不一,较为灵活,无非起一个惩戒作用。
这次,情况有点特殊。 昨天下午,坪上村村民邓华生家的大肥猪拱开猪圈门,几头肥猪哗啦啦闯出来。恰逢在村里持枪巡逻的钱小锋几个人,钱小锋端起步枪,扣动扳机,啪的一声,一头大肥猪应声倒地。接着,他们大大方方地把大肥猪拖回镇政府。事情生在下午三点多钟,村里人不多,邓华生家里只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傍晚,邓华生回家后,怒不可遏,拉上十几个同宗兄弟闯进镇政府讨说法。钱小锋退伍前是部队的侦察兵,身材高大,膀阔腰圆,被这些人团团围住后,面无惧色,毫不退让。邓华生本想强行把猪拖回去,见钱小锋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理直气壮,有了几分怯意,悻悻而归。谭阳春觉得钱小锋此事有点过火,想化解矛盾隐患,让袁晋鹏上午去坪上村委会解决问题。最后,袁晋鹏同意邓华生把猪拖回家,但必须缴纳三十三元罚款,算是了断。这样,邓华生不至于再生是非,镇政府也保全了面子。
刘贞吉惊得目瞪口呆,用步枪打猪,匪夷所思!难道干群矛盾到了动刀动枪的地步?他承认,自己对当前农村情况不够了解,但火药味这么浓实在离谱。谭阳春见状解释说,生猪放养是老大难问题,这次有点矫枉过正。他点点头,一言未。他第一次来,不适合泼冷水,何况事情最终完美解决。他提出去苦竹村看一看,谭阳春袁晋鹏有点懵,苦竹村是典型的落后村,莫非刘贞吉听说了去年刘财的事?
苦竹村离镇政府十多公里,路面坑坑洼洼,只好换乘镇政府的吉普车。好在天气不错,三步一颠五步一震走,折腾四十几分钟总算到了。这是一个幽静的小村,三面环山,进村的一面地势稍低,显得开阔。一条三四米宽的小溪从山上自西向东蜿蜒而来,穿村而过,把村庄分成南北两块,老百姓称之为南边、北边。吉普车停在南边村的晒谷场上,立即被小孩子围了一圈,女人也站在门槛上朝这边张望。
谭阳春领着刘贞吉直奔北边的村委会。刘贞吉走着走着,在一栋老房子门口停下脚步。这是一栋高大而破败的老房子,墙体因年代久远呈现出灰黑色,木头则是红褐色的,唯有房屋前面高高飘出的飞檐还依稀透出当年的气派。见大门开在正中间,刘贞吉判断这是清朝中期以后的建筑。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屋子,有一种阴凉的感觉。冬日暖阳从天窗漏进来,但屋子里仍显得昏暗。厅堂有几个孩子在玩耍,看到几个不之客进来,不吭声,盯着他们看。
刘贞吉蹲下身,问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你的爸爸、妈妈呢?”
小男孩没开口,茫然地看着他们。
谭阳春用当地方言说:“你爷娘在屋里吗?”
小男孩小声说:“冇在,去广东打工了,婆婆在屋里。”
旁边一个稍微大一些的小女孩说:“我爷娘也冇在,到温州打工去了。”
这时,一位头花白的老太婆从后面的厨房来到厅堂。
袁晋鹏上前打招呼:“老人家,忙什么呀?”
老太婆说:“弄饭吃呀。”
“老人家,家里几口人吃饭呀?”刘贞吉问。
老太婆上下打量他们:“你们是干部吧。年轻人出去打工了,我和老头子带几个孙子、孙女。”
刘贞吉问:“这几年收成好吗?”
老太婆叹道:“唉!一年不如一年。以前山上有些竹子、木头,能换几个钱。现在山光了,山货冇了。就这么几亩田,谷子还卖不起价,猪又长得慢,两年才出栏。赚钱难啊!孩子们出去,也是冇办法。”
谭阳春问:“孩子们在外面,还好吧?”
老太婆点点头:“马马虎虎吧。会寄些钱回来,给孩子买些肉啊蛋啊。”
刘贞吉问:“你这房子有多少年头了?”
老太婆说:“总有百把年吧。土改时分给三家人,后来他们搬走了,就剩我们一家。”
从老太婆家出来,刘贞吉的眼睛往两边山上看。只见屋背山上有些树木,稍微远一些的山上反倒光秃秃的。
谭阳春解释说:“屋背后是风水山,谁也不敢动,其他地方的树砍光了。”
南边和北边隔着一条小溪,几个人走在狭窄的小木桥上,能够明显感觉到桥的晃动。
袁晋鹏说:“山里面,雨季水大,年年把木桥冲掉。能请交通局造一座水泥桥就好了”
刘贞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以前找过交通局吗?”
袁晋鹏叹一口气:“唉。跑过几趟,还是没办成。要不,刘部长您替我们呼吁呼吁。这里的老百姓太苦了!”
刘贞吉说:“你再去跑一趟,我也替你打声招呼。”
谭阳春笑道:“刘部长出面就好了,我代表苦竹村的老百姓谢谢你!”
刘贞吉摆摆手:“别急着谢,八字还没一撇呢。”
说话间,他们到了村委会。这是一栋七十年代初建的两层楼房,砖木结构,建筑面积三、四百多平方米。
刘贞吉站在门口,盯着楼门上硕大的**画像看了好大一会儿:“有些年头了。”
谭阳春说:“现在村委会基本上是这样的老房子,哪里有钱建新楼。”
听到声音,村支部书记卢国富迎了出来。刘贞吉主动和卢国富握手:“卢书记,你们辛苦了!”
卢国富受宠若惊,说话语无伦次:“辛苦了,领导辛苦了!”。过了一下,又自言自语说:“八、九年都没有这么大的领导来。”
村委会的会议室在二楼最西面,有六十多平方米,中间是一张椭圆形的会议桌,绕着桌子,围了一大圈长椅。卢国富用衣袖抹了正中的长椅,让刘贞吉坐下。接着,向刘贞吉介绍了会计和民兵营长。村委会主任住在另外一个村小组,还没有赶到。
听卢国富介绍完苦竹村的情况,刘贞吉很震惊,几分钟说不出一句话。他没想到,砍伐木竹是村民主要经济来源,当郁郁葱葱的青山变得光秃秃时,多数村民只能选择外出务工。他没想到,村委会几乎没有集体经济收入。他没想到,乡统筹、村提留的收缴率不足百分之六十……,太多太多的没想到。
见刘贞吉脸色凝重,袁晋鹏说:“这样的村庄在我们县可能占百分之四、五十。”
刘贞吉说:“我知道老百姓苦、村委会穷,可困难到这个地步,还是出乎意料。”
中午饭在卢国富家里吃。卢国富让民兵营长到小溪里网了十几条小鱼,又宰了家里的一只鹅,刘贞吉阻挡不住,只好客随主便。
回来的路上,刘贞吉感慨:“看来,农村未必生机勃勃呀!”
谭阳春说:“宣传总是报喜不报忧,其实现在农村只剩下九九三八六一部队了,有点死气沉沉。”
“什么意思?”刘贞吉不解。
袁晋鹏解释说:“九九是老人节,三八是妇女节,六一是儿童节。”
“哦!”刘贞吉恍然大悟,他的情绪有点低落。苦竹村是村建工作后进村,来之前,他有点心理准备,但破败至此,还是出乎他的预料。难怪每年收缴乡统筹、村提留时,干群矛盾集中爆,农村太穷!农民太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