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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后。
林府。
看着跪在堂下的人,林老夫人小心翼翼的走近他身边细瞅着,约摸是个二十左右的男子,她心痛问道:“果真是你下的毒?”
男子垂头丧气,语气极无力,道:“是。”
“为什么?”
“老夫人可还记得去岁曾经拒绝过一个乞丐前来府上求着当奴的事?”
因林家的三个媳妇在相国寺捡了个乞丐,然后那个乞丐撞了大运居然被林府的大管家林福收为义子取名林拾,从此这林拾吃香的、喝辣的一生无忧的事不知羡煞多少乞丐。所以这几年不知有多少乞丐希望能够一如林拾般撞大运撞进林府当奴才,林老夫人对这事还是有些清楚的。
但跪在眼前的男子去年到底有没有来过她倒真没映像了。于是林老夫人问向旁边的林正:“你可有映像?”
林正摇头,道:“禀老夫人,每年来府上求着当奴的乞丐多之又多,哪个个记得全。请老夫人恕小的眼拙,真记不大清了。”
林老夫人又看向林拾,林拾也摇头。便是他们二人的爹,林府原来的大管家福伯亦摇着头,道:“老喽,如果是二十年前,老奴这双眼倒也能够做到过目不忘。只是如今,老眼昏花且精神不济,哪还记得去年的事?”
这也是他早早的便将大管家的位子传予了林正的原因,现在的福伯在林府顶多就是养老而已。越发的不怎么记事了。
既然他们都不记得,林老夫人便只得当眼前的男子是去岁曾经来过的乞丐,于是问道:“想必你是因为被我林府拒绝了,是以对我林府心生怨恨?”
那男子突地抬头,眼睛泛红道:“男子汉大丈夫,若非逼于无奈,谁愿当奴?不过是上有七老八十的双亲必须赡养,是以才舍了面子前来求助。”
一听闻这男子有七老八十的双亲要抚养,林老夫人对他的怨减了许多,道:“那你的父母呢?”
“死了。”
“死了?”
“因为我没用,无论打什么工都挣不到太多银子,能够保证一家三口不挨饿便算不错了。可是我父母他们两个年纪大了,病也多……唉,算命苦吧,这一年都相继离开我了。”
“啊”了一声,林老夫人有些自责,想着去岁收下这个男子的话,也许这个男子的父母都不会病死。
“其实,人谁无死?说起来,我父母活到七老八十,也算是寿终正寝了。”
听得这个男子的话,林老夫人的心才好受一点。只听他又道:“那日经过粥棚,也不知怎的,看着林府一派热火朝天的情景,想着我家徒四壁的凄凉,一时间我就想着去岁你们不要我的种种坏。于是……”
“于是你就下了断肠草想嫁祸我林府?”
“是。”
“你那断肠草是哪来的?”
“一个铺子一个铺子慢慢的小量的买来的。大约买了几十个铺子才凑齐那一点。”
闻言,林老夫人看向上官澜。只听上官澜道:“这断肠草虽然是剧毒之药,但在许多药方中却属于上好的药引。因知道它的毒性,所以所有的药铺有个共知,每日卖出量不得超过二钱。这几天,我派出手下查了所有的药铺,这才查出他来。他也算是狡猾的,居然知道分批、分量、分铺子购买。不过,好在药量仍旧不足。”
林老夫人吃惊的看着上官澜,道:“那如果有人成心使坏,是不是都可以像他这般做?”
“老夫人放心,这药价格极贵,不是一般的人买得起的。”
“既然极贵,那……”
在林老夫人怀疑的目光中,那一直跪在堂前的男子突地伸出双手,手上托着一个钱袋递到林老夫人面前,道:“老夫人可认得这个钱袋?”
林老夫人伸手摸向她的腰包,钱袋早不翼而飞。她震惊的看着他,“原来你是个小偷?”居然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形下偷了她的钱袋。想必就是她方才凑近他时他下的手罢。
“不,我不是小偷。虽然我有一手偷鸡摸狗的本事,但始终不屑于这种做为。便是在我父母生病的日子,我也不屑于去偷盗。要不然我父母何至于无银子治病?再说,盗来的银子为父母治病只怕更会折了父母的阳寿。”
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看来他倒也分得清疏可为疏不可为,再加上如此神偷绝技,若前些时不犯那下毒的浑招,倒也是个人才。
在林老夫人思绪间,只听那男子又道:“只是那天,看着粥棚的热闹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是恨,且恨意越来越深,于是便犯了大忌,不但偷了一些银子,更是去买了许多的断肠草,然后趁着你们一众人都不注意,通过那墙缝投入熬粥的铁锅中。”
林老夫人心痛的看着男子,指着他的额头道:“造孽啊造孽,你可知你这样做会害死多少人?”
“当时真的就像被猪油蒙了心,整个人都似乎不清不白似的。一门心思只想着要你们林府倒霉。只到做了这事后才有了后怕。看到那么多的人捂着肚子叫痛,我才明白出大事了。好在上官御医来了,救了所有的人。我想着上官御医既然能够救他们,想必亦会查清楚这中间的始末。于是便想趁着还没有发现的功夫逃出东傲城。只是不想,才逃出城不过三天,便被上官御医的人抓回来了。”
于是,上官澜就简要的向林老夫人说及如何派手下查出买药之人有可能的身份,又是如何去抓捕他才发觉他早就不知踪影,于是越发可以断定他是做贼心虚,是以派出逍遥王府所有的保镖分四个方向前往抓拿,最后在一个城隍庙将他抓住的事。
听了上官澜讲述一路追踪的事,林老夫人不再怀疑,而是指着那跪着的男子道:“你你你……”
男子突地叩头,道:“人说明白鬼、明白鬼,如今将死之际,我也想得明白。老夫人愿意施恩予我,我当感恩铭记。老夫人不愿施恩予我,我应当不恨老夫人,因为老夫人不欠我什么。所以,老夫人,对不起。”
看着不停叩头的男子,老夫人心情复杂之极。想原谅他又觉得太过便宜他,不原谅吧又觉得不忍心。
此时,上官澜道:“老夫人,因这件事当初我说了是义诊,倒不好报官。如今这事已是水落石出,这个人是死是活就都凭老夫人一句话了。”
“其实,这事并未造成大错,死倒也不至于。”
一直叩头的男子突地抬头,呆呆的看着林老夫人。
看着他额头的血迹,林老夫人心中一软,叹了口气,道:“如今你有那一番感悟,说明你的人生并不是一无是处,正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可愿意从此改姓为‘贾’?”
“贾?”跪着的人吃惊的看着林老夫人。
便是林老爷、武必等人亦不明白的看着林老夫人。
“说起来,贾门至我这辈已彻底没落,唯老身一人心心念念贾氏列祖列宗,一日不敢忘怀。我贾氏一门的家庙在潞州……前儿那个守家庙的老仆人传来消息,他身体不怎么好,要我再派一个年青一点的……”
不待林老夫人语毕,那跪地的男子急忙以头点地道:“愿意,小的愿意,老夫人放过小的饶小的一死便是小的再生父母,小的愿意从此改贾姓,替老夫人守贾氏家庙。”
果然是个聪明的,林老夫人欣慰的点头。
林老夫人家族的贾氏家庙在潞州,里面不但供奉着菩萨,亦供奉着贾家的列祖列宗。而守在那里的人除了主事的是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仆人外,其余的多是原来在贾府犯过错最后被送到那里赎罪的人。如今那老仆人上了年纪,行动上不方便。前些时托信来说要再找个年青一些的也好帮他管管事,毕竟那些在那里赎罪的都不是怂角。林老夫人本想从林府中抽调林正再或者是林拾过去,今日见了这男子于是便灵机一动。
一来她觉得这男子做事虽然心狠手辣,但贾氏家庙那里看管的皆是赎罪之人,若不是个心狠手辣的只怕还镇不住他们。二来她觉得这男子有一门好手艺,这偷鸡摸狗虽然上不得台面,但必要的时候却能够发挥极大的用处。三来嘛,男子那一番临死前的‘明白鬼’之言让她觉得这男子还有得救。犯过错的人,他的人生往后走一般都会顺畅许多,必不会再走糊涂路。再说,估计是因了他‘父母病死’的言论,林老夫人对他的同情已多于怨恨。
如此种种,林老夫人在心中便有了计较。是以说出要他守贾氏家庙且改姓‘贾’的话。
“你的子子孙孙亦得姓贾,你可愿意?”
“小的到了潞州后,定会安心娶一房媳妇,然后好生生养。头一个男孩儿需得随我那病死的爹娘之姓,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然后其余的孩儿,不论男女,不论有多少,皆姓贾。老夫人,成么?”
如果这男子立马答应了,也许林老夫人会又生犹豫。偏这男子说出第一个孩儿需得冠以他原来的姓倒打动了林老夫人,终是认定他是个孝顺的。于是亲手扶了他起来,道:“好,成。就这么说定了。”
如此一来,这男子就是承认他贾府世家奴的身份了。
虽然结果出其不意,但大堂中的林老爷、上官澜、武必等人都暗中长吁了一口气。
林老夫人得一世家奴,心中高兴,念着‘可见得失有天定’的话,看向林福、林正、林拾父子三人道:“我贾氏家庙的事你们三个最清楚不过。等会子带他下去好生说予他听。然后,看是林正还是林拾,你们把一个抽出点时间送他前往潞州。”
“老夫人,这事您就不用操心了,都交给小的就是了。”说话的是林正,他是林府新任的大管家,打小便随着其父打理林家的事,对林家的事再清楚不过,对贾氏家庙的事自然也是再清楚不过。每年贾氏家庙中的供奉和那些人员的一应供给都是他亲自送去的。
林正开了口,林老夫人就更放心了。笑着点头,让那男子和林正等人下去办事去。她则笑看向上官澜,道:“澜儿,来,我有话问你。”
林老爷、武必、林老大、林老三等人面面相觑,不明白林老夫人此举何意,是怀疑了呢还是有别的事?
上官澜倒是从容淡定的一揖,道:“是,老夫人。”
眼见二人离开,林老爷等人只好在外面等。
不说林老爷等人怀着焦虑的心只当林老夫人是不是还怀疑着些什么,只说林老夫人携着上官澜进了偏厅,她在长榻坐定后示意上官澜坐下。
上官澜在旁边的圈椅坐了,只听林老夫人和蔼可亲的问了些武念亭手上的伤会不会有影响?这段时日有没有仗着病痛就又调皮的话?
摸不明白林老夫人的用意,上官澜只好一一答了。说‘天珠手上的伤愈合得好极,如今除了仍旧有些红痕外,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什么’以及‘还好,天珠近段时日没有调皮’的话。
林老夫人听得不停的笑着点头。突地问道:“说起来,你父王好久没有回国了。”眼见上官澜诧异的看着她,林老夫人又道:“好像自从天珠归来念书后,你父王就不怎么回国了。”
“父王他忙,有太多重要的事要办。他分不开身。”
“能有什么重要的事呢?在他眼中真有比天珠还重要的事吗?”
林老夫人的又一问,问得上官澜心中一个‘咯噔’。只听林老夫人又和蔼可亲笑道:“说起来,你总是‘父王、父王’的不离口,从来没有听你喊你父王一声‘爹’过。倒显得有些疏离。”
“父王是澜儿最敬重的人。”
“却不一定是最亲的人,是吗?”
心中一颤,上官澜默默的盯着林老夫人,但林老夫人便一直这般含笑看着他。最后,他站了起来,行至林老夫人面前,轻轻跪下,道:“老夫人可是有什么话要澜儿带予父王。”
亲扶了上官澜坐在她身边,林老夫人叹道:“算起来,若飞曾经也是我的半个儿子。”
林老夫人口中的‘若飞’指的便是上官澜的父亲逍遥王爷上官若飞。
想当年,林老夫人唯一的爱女也就是孝慈皇后林镜镜幼时拜逍遥王爷为师,师徒二人更是联手在东傲四年一度的‘朝夕阁’比试中一举夺魁,可以说爱女是逍遥王爷最得意的徒弟。随着他们师徒二人在两家长辈的做主下结成夫妻,二人的故事一度成为东傲国人人谈及的一段佳缘。那个时候,逍遥王爷见了林老夫人一样得称呼一声母亲。
“只可叹我的镜儿,那个时候看不透情缘,对你父王是又敬、又爱、又恨,最终却因你父王的二十四妃而自请下堂……”
民间多有传闻,林镜镜因对逍遥王爷拥有二十四妃而吃醋犯了‘妒’之大忌,被逍遥王爷休出王府。但实际上,只有几个知晓内情的知道,林镜镜当初吃醋是事实,但她并不是被逍遥王爷休出王府,而是她自己写下休书且盖上了逍遥王爷的大印出的王府。算起来,她这是自请下堂,自己休了自己。
这也是林老夫人说‘若飞曾经也是我的半个儿子’的原因。
“老夫人”一句后,上官澜越来越不明白林老夫人要说什么。
轻轻替上官澜整理着头发,林老夫人道:“澜儿,也许是我老了,也许是我不中用了,这段时日总喜欢回忆过去,也总是想起你父王。你看你能不能够通知你父王一声,让他回来见见我?”
素来清冷的眸中涌起了滔天巨浪,上官澜定定的看着林老夫人,半晌道:“好,澜儿会立马飞鸽传书父王。”
“嗯,好孩子。你能不能称呼我一声‘外婆’?”
这,这是要定下他和小徒弟的事吗?上官澜心中有了丝丝的别扭。在林老夫人面前,他真的装不来清冷,是以面相上就坦露了心事。
观颜色便知上官澜心中的别扭所为何来,林老夫人又和蔼可亲道:“虽然镜儿自请下堂恢复了自由身,虽然她最后选择了今朝而进宫陪伴今朝,虽然她最后被追封为孝慈皇后。虽然自此你逍遥王府和我林府开始日渐疏远……”
林老夫人口中的‘今朝’指的便是靖安帝龙今朝。
想当年,自从林镜镜恢复自由身后,一直对林镜镜不离不弃、宠爱有加的靖安帝龙今朝开始狂热的追逐着林镜镜,甚至不惜以命相护,最终成就了他和林镜镜的一段情缘。
虽然直呼皇帝名讳太过大不敬,但靖安帝是林老夫人看着长大的,亦如疼儿子般的疼着他。再说靖安帝从来不允林老夫人以臣妇之礼拜见,是以林老夫人如今一声‘今朝’倒也说得过去。
只听林老夫人继续道:“但你逍遥王府王妃之位至今空缺。若飞是什么心思我不是不知道。他这是认定他逍遥王妃这个位置仍旧只有镜儿才配。这样算下来,你逍遥王府自始自终也便只有镜儿这么一个当家主母。真论起身份,她是你们逍遥王府十二位少爷的母妃。所以,你唤我一声‘外婆’并不为过。”
真的只是这样吗?
看着林老夫人眼中那慈祥母爱的光芒,上官澜的眼睛不自觉的跳了跳。但嘴中仍旧很是纠结的唤了声‘外婆’。
似乎知道上官澜的纠结和抵触所谓何来,林老夫人叹了口气,道了声‘好孩子’后,又再度轻摸着上官澜那乌黑赛漆的头发,道:“当年我的镜儿生性顽劣不堪,但却最懂大仁大义,对你父王是敬、爱、恨五味掺杂。如今我看得出来,天珠待你一如当年我的镜儿待若飞,对你是又敬又爱。要不然,以天珠那顽皮、好动的个性不可能这般快的便沉下心来,便是受伤了亦心甘情愿的去上课。这要放在原来,她早就变着法子想心思该如何病休……”
敬可能有?
爱么?肯定没有!
那个小东西如今便是病了也不再仗病请假是因为清荻斋中挂着《少年壮士图》的原因,她每天都要前往瞻仰好不好?
心中腹诽着,也不知是什么味道,似乎酸甜苦辣都有,上官澜不自觉的便呶了呶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