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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殇剑卷千堆雪,双剑折断于雪无晴的幻象中,遂来蜀山求剑。
这其实是舍近求远,尘缘轩里中品法器长剑也有不少,却均不在宁殇的考虑范围之内。
宁殇修行的是双剑,这与他以阴阳道法起步有直接关系。但双剑在剑道修行者中并不多见,大多古时遗留的法剑都是附加特殊属性的单剑,而能得到的双剑多是制式兵器,譬如宁殇之前的下品双剑,太平凡也太脆弱,面对孟焕时便开始变钝。
宁殇七年前脱离了宁家和天命宗,虽还用着《太一阴阳辞》的功法,却不想一直修行阴阳道,他希望以剑为载体,从一气两仪衍化四象五行七星八卦,乃至兼容万般道法,野心和气魄都足以让人惊叹。
所以他不惜放下姿态欠李剑七人情,以小辈身份来蜀山求剑,因为蜀山铸剑,因人而变。
他想要打造一双与自己的剑道最契合的剑。
而此时余剑五问他他的剑道是什么,宁殇本欲脱口而出的话,却突然沉寂在喉咙里。
他沉默。
他的剑道是什么?
见识了快剑重剑稳剑,宁殇不敢再说包罗万象是一条道,他之前作出的选择,只是剑法,不能称之为道。就像快包容慢,沉重包容巨力,稳健包容固守,宁殇真正需要的,是一条能够包容一切的剑道。
他的剑道究竟是什么?
他垂下眼眸思索良久,那个字眼含在口中,却还说不出。
他心里隐隐理解了大长老李长溪让求剑人闯蜀道的深意,除了设置难关赶走不合心意的求剑者,更关键的是要观察求剑人的剑道。为人铸剑,当然要求对方剑道无比明晰才行,道模糊,则剑不能锋锐。
不带武器,想来是要让人更纯粹地感受自己的剑道,明确所求吧。
余剑五或许明白李长溪的意思,也或许根本就不明白,但他这一问,的确切中了要害。
半晌,宁殇抬起眼,郑重地对余剑五抱拳一礼:“多谢余师兄点拨。”
余剑五脸上依然没有任何情绪。“一己之见罢了。”
“请赐教。”
“请。”
宁殇指尖剑气再度迸射而出,依旧是之前一阴一阳,宁殇心念一动,蛰伏在脊背上的刺血孽般图内,一缕极稀薄的气息从两道绣线中流出,沿着经脉从脊椎双肩手臂一直流淌至指尖,而后融入到剑意之中。
而那纯净的黑白色剑气中,莫名地似有看不见的猩红质感,仿佛自鲜血中浸润过,妖邪而诡谲。
余剑五本能地感觉不妙,黑剑前刺,凭借修为的优势率先发动攻击!
宁殇轻喝一声,脚掌在地面一踏,身体却向后飞退,双手在身前交叉一划,黑白两道剑光暴涨,顷刻间延伸出十丈,自宁殇指尖飞离!
咫尺尽天涯!两人之间的距离越远,剑气离体的优势便越发被放大,宁殇以退为进,后发先至,两道剑气疯狂斩向余剑五!
这两剑来得太快,全然不再有此前沉着应对的影子,而是指尖一转间剑走偏锋兵行险!未至身前杀气已扑面而来,似要将万物都斩个粉碎!
余剑五一时竟找不出破解之法,只得挥剑仗修为硬接!
叮叮两声,余剑五开天中期的修为运转到极致,黑剑携着真气将两道剑气打落,但与此同时黑剑剑尖小小的颤抖了一下,不复稳定。
余剑五端详着自己的剑,他不认为自己的剑法有了破绽,却又说不出宁殇这一剑与之前究竟有何不同。
他没有表情,只是一剑复一剑地劈出。
他的修为远远高于宁殇,所以宁殇的剑气从未突破他的剑,余剑五一步步向前,而宁殇一路飘身后退,只是在后退的过程中,少年的眼神越来越宁静,剑气却越来越凌厉,也越来越精准。
余剑五的剑没有破绽,但在接下宁殇的每一剑后,都会被强行制造出破绽。
起初是极细微的,依然稍纵即逝,但是随着宁殇越退越慢,而余剑五越进越步履艰难,这种破绽终于被扩大到了可以被利用的程度。
这一刻,宁殇的双眼里忽然泛起轻浅的笑意,好似偶有春风拂过冬潭,又像是晨光从夜色里升起。
由内而外,都焕然一新。
宁殇一指刺出,点在余剑五漆黑的剑尖。
余剑五抬起的右脚未能迈出,硬是停顿在空中。
而后,落在了左脚的后方。
余剑五退了一步。
山崖之上,观战的长老们惊呼出声。
逆转,就发生在悄无声息之间。
……
……
余剑五最终败了,在破绽一现之后,便败在宁殇连绵不绝的剑气疯狂反击下。
余剑五很难想象,只是那样短暂的一瞬间,宁殇便把三千道剑气尽数倾泻在自己不过局限于微小剑尖上的一点破绽中,生生冲毁了开天真气的稳固防守。
余剑五转过身看着已落在自己上方栈道的宁殇,少年指掐剑诀,黑袍宽大的下摆随着山风舞动,他的眼神宁静含笑,周身却有极凌厉的剑意冲天而起,险峻的峭壁栈道犹如都沦为了他的背景。
余剑五这才意识到,原来宁殇在那一剑出时已经突破到了通天中期。
他心里惊讶不已,他分明听李剑一说宁殇是在雪域始祖的陵墓中心突破通天的,这才短短几天,修为居然又进了一步。
不仅仅是修为,少年的气质似乎也在无形中变化了稍许,就像一把利剑,黑暗之中也难掩剑声的清越。
好一个以退为进,好一个无中生有,好一个反败为胜。
炎黄域第一天才,名不虚传。
余剑五是个认真的人,他不会计较宁殇要求停手休息的不合规矩,他败于有所感悟后的宁殇剑下,这就是此战的全部。
宁殇对余剑五一拱手,笑容中有感谢之色。
余剑五回一礼,转身走下山去。
宁殇继续前行。
……
……
“以退为进……这就是他悟出的道吗?”栾予拂着雪白的须与眉,自言自语道。
虽然宁殇确实是以这样的方式过了余剑五一关,手段相当惊艳,但栾予直觉认为,以宁殇的妖异天资根本不该选择这样保守的修行之道。他看着山下栈道上宁殇与梁剑四的战斗,一面为自己弟子的进境不满,一面有些皱眉地看着剑剑凌厉的少年。
他的剑分明如此激进。
剑道,应是渗透在每一次出剑收剑间的,方才那一战,宁殇对进退间的把握妙到毫巅,他的道绝对在此之上,不是以退为进,又该是什么?
栾予看向韩天健,韩天健端着茶盏不说话。他们都已臻至封天境修为,是站在炎黄域最顶层的一部分人,但论天资他们从未在炎黄域排上号。而今宁殇天赋第一人的名头传遍天下,他们怀着三分好奇七分热闹的心情来看宁殇闯蜀道,却愕然发现,这个少年……他们看不清。
站在封天境上看不清一个通天的小辈,直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栾予看了看盘膝而坐的大师兄,李长溪……还没有睁开眼。
梁剑四修为开天中期顶峰,修变剑,实力比余剑五强得有限。但在诡变一道上,梁剑四的造诣显然还不够,破绽一现便被宁殇克制得死死的,缠斗一阵后便毫无悬念地落败。
其后是彭剑三的飞剑。彭剑三是个面容年轻的女子,但修为达到开天后期,想来已有四十岁,只是凭修为维持青春,再过二十年若境界提升跟不上时间流逝,哪怕寿元还长,仍不免要如凡人一般衰老。
修行之人能行逆天之事,只是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顺天已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彭剑三一出手,便以强大的修为御剑而起,身旁盘旋着十二柄小巧飞剑。真气与神魂之力附着其上加以控制,十二柄飞剑画出缭乱的弧线,齐齐攻向宁殇。若宁殇不能立刻明了每一柄飞剑的攻击意图,便要手忙脚乱。
宁殇抿唇一笑,双眼中黑白流淌,徐徐转动成两轮太极,便如那幅广为流传的画像,目光从容而妖异。
“孔盖兮翠旌,登九天兮抚彗星。耸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通天两仪眼,周天易心诀,九歌·少司命,神魂洞察,十二飞剑轨迹无从遁形。
宁殇左手高举剑指,数十道剑气从周身迸射而出,形成一道剑气屏障。宁殇顶着飞剑如暴雨倾泻的攻击,右手轻飘飘点出,弹在飞剑的因小巧而同时薄弱的剑尖上,将十二柄飞剑一一打落。
而后一指指向手无寸铁的彭剑三眉心。
彭剑三看到,宁殇身上已经被飞剑割破了不少细小的伤口,宛如一条条红线妖冶地缠绕在他苍白的皮肤,显然针对一柄剑时,抵挡其余飞剑的攻击绝不容易。
虽说这并不算彻底落败,以她修为的强势,完全可以摒弃剑道固守,让宁殇耗尽力气,但这场比试也将丧失意义。
彭剑三认输。宁殇继续上行。
“的确不是以退为进。”这一战后栾予拂须断言道。宁殇硬顶着彭剑三其余十一柄飞剑的攻击,专对付一剑,宁可受些小伤,却从未退过一分,自然推翻了之前的判断。
“这是……知进退?”栾予和韩天健对视一眼,却不再轻易下结论。
常剑二的妙剑让宁殇耽搁了数个时辰。
蜀山剑阁日益式微,这一代真传弟子以剑字和入门排行为名,却是由上代七剑长老们倒序收徒,越年轻者继承越年老者的衣钵,足以看出剑阁长老们的重视。只可惜事实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七个真传弟子的天赋,并不很让人满意。
这些人中,拥有剑脊的李剑七潜力其实最高,但他修为最低,心性软弱,难保日后能否发挥出应有的潜能。
常剑二的天赋也并不算特别优秀,但是他入门早,开天巅峰的修为对宁殇而言实在是难以逾越的天堑。
若换作炎黄域其他通天中期修行者,任其战斗经验再如何丰富老辣,都绝无法在夺天巅峰的李剑一手下支撑哪怕一招,更遑论其后的关卡。
宁殇走到这一步,已经足以证明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强天赋,哪怕看在韩天健和栾予眼里,也足够动容。
韩天健虽不如栾予好说话,但宁殇若求的是他,他看到宁殇这样惊才绝艳的表现也早该答应下来,竭尽全力铸一口好剑。
为炎黄域天赋第一人,甚至未来的实力第一人铸造一口剑,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大师兄……”
“不行。”李长溪用血色的手帕擦拭着横置于膝盖上的长剑,冷漠地说,韩天健和栾予均皱起眉头,即使他们师兄弟感情深厚无比,也不禁觉得李长溪在铸剑这件事上太过不近人情。
事实上,他们知道得比李剑七更清楚,李长溪何止是从未给外人铸过剑,连自己人也没有过!他们这些关系亲厚的师弟都自行修习铸剑术,数十年未曾被大师兄赠予一剑,而李剑七身为李长溪的弟子,也未得师父赏赐。
可是李长溪依然打出了为有缘人铸剑的旗号,没有丝毫玩笑的语气。
韩天健看着老人日渐瘦削的背影,不知大师兄到底在作何打算?
他正想得出神的时候,突然被一声巨响打断,他呆滞地看着蜀道上直冲云霄的剑气,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峭壁之侧,连绵的栈道从中凄惨断裂,大片的木块从高空向下坠去,狂风肆虐卷起烟云聚散,两个无比渺小的人形隔着断道立于上下两方,相对无言!
李长溪终于睁开眼睛,目光如两道剑光,牢牢锁定在蜀道上方单薄的身影上。